群星照耀阳坡湾
一个长长的午觉后,我从炕上起来,出门去爬山。
每次回到阳坡湾,但凡有一点多余的时间,我都会去爬一爬庄背后这座山。
往山上走时,迎面碰上一个女人,正推着独轮车下山来。她一见我,便停下来笑着问,啥时候来的?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想起她是谁,该怎么称呼,只好也笑着回答:早上来的。她又指着车上鼓鼓囊囊的纤维袋子说:摘了些柠条,准备卖钱。纤维袋子下面是两捆子青草,说是给羊拔的。
她头戴着凉帽,脸晒得黑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落下来。看样子已经在山上干了一下午。她说,回去喝口水,还要去拔胡麻。我说,明天再拔不行吗?她回答:活多得很,实在干不完……
不好意思耽搁人家回家喝水,我忙告别,转身上山。看着眼前这将近四五十度的陡山,真不敢想象她是怎么把一车东西弄下山来的。
突然之间,有些惭愧起来,年纪轻轻就内退的我,整日闲呆在家里,还哀叹什么命运不公,还抱怨生活平庸。而她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黄土地上摸爬滚打一辈子,收获的也不过是几亩薄田,一些不太饱满的粮食,几近于无的收入。
如果,没有父辈的默默奉献,如果没有那份平凡的工作,我不知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会不会也像她这样,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忙完田地忙家里,再也没有时间自怨自艾……
胡思乱想着,已经爬到了山梁。山梁上大多数田地都让给了野草,只有少数地里种着小麦,苜蓿和荞麦。苜蓿都长野了,也没人来收割,而荞麦种得稀稀拉拉。小麦地里,残留着半地麦子,已经熟透,几摞麦捆子,像是被遗忘了。
村里,务农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大多老弱病残,这些山梁上的地能够种上已经是奢侈,不敢再有过多的奢望,像以前那样精耕细作的日子,看样子是一去不复返了。站在山梁,遥望远方,故乡的小山村现在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是不是也是满目荒草,也是空荡荡的梯田,也是茂盛的无边干旱?
踩着柔软的蒿草走向那座站着一棵树的山头,风过处,一阵蒿草味道扑鼻而来,真亲切呀,小时候,我也经常是这样,一个人背着个小背篼,踩着柔软的蒿草,漫山漫坡走着,放羊或者挖柴禾。挖满了背篼,就在青草坡上靠着背篼坐下来,看着身边的羊儿们,低头亲吻着山坡。
所有的羊,都有一双充满慈悲的眼睛。有时候,其中的一只抬起头来,慈祥地看着我,像是看着自己的女儿。但它张口,叫出的却是:妈妈……妈妈在我幼小的心里,始终无法画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每个人似乎都在往回活。不论多大年龄,童年始终并未远去,只是被压抑在潜意识深处,偶尔被相同的情境,诱发和牵引,于是,身体内潜藏的那个童年便会蹦蹦跳跳跑出来。于是,你要么获得双倍的快乐,要么获得成群结队的痛苦。
我携带着战争出生/最终将走向和平。我成为我的遗址/只能由岁月凭吊。甚至,这遗址也会被时光铲除……
想到未来,心里灰灰的。沿着山顶边沿,环视一圈,发现每一座山塬上,每一座沟垴里,都坐落着星星点点的人家。而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仿佛一条条脐带,通向每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无疑是一个胎盘,孕育了多少人间烟火。
中国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那么多平展展的好地方,而这里的人们,为什么会选择居住在这么偏僻而落后的地方?是什么让他们来到这里,又是什么,让他们选择在这里落下脚来,一辈又一辈地繁衍生息?他们有过离开这里的想法吗?
像巡视自己疆域的王,我在山顶上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然后在唯一一棵榆树旁边坐下来,静静地俯视着山下。头脑里,出奇地感到平静和安然。仿佛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几千年。仿佛这就是我的摇篮。
是啊,眼前环形的山坳,可不就是一个摇篮么?为什么那么多人,年轻时,吵着嚷着离开村庄,老了,却又不远千里回到故乡呢?因为说到底,根在这里啊。生于斯,长于斯,回归,就意味着连接了根须,接到了地气。就好像睡在妈妈的摇篮里,安全而温暖。难怪公公回到村里后,竟然像是年轻了十岁,耳聪目明精神好。
山风吹拂着结满小豆荚的柠条,吹拂着小小的紫苑花,也吹拂着我身边这棵孤独的榆树。很多次,我们就这样,一起静静地看着山下这片小小的村庄。似乎想着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阳光一寸寸抚摸过每一片梯田和每一户庄院后,站在山顶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朴实而宁静的山村后,就决然离去了。山坳里的村庄,蓦然暗下来,变得神秘而庄重起来,星星先是在人间一颗一颗被点亮,然后一颗接一颗亮到了天上。
或许,正是因了那些亮闪闪的星星,村庄即便是衰落,也不至于迷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