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幽灵无梦】(20)
李本深长篇小说
【幽灵无梦】
(20)
关于周起凤进赤眉山请古腾蛟拉马下山的事,后来在竹江镇上有多种传说。一种传说是周起凤三上赤眉山才请动古腾蛟下山的。这同三国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亮的典故正相合。
说是周起凤第一遭进山去,连古腾蛟的面也没见着。周起凤在赤眉山上转悠着的时候,古腾蛟其实不在山上,而在古城东街的“一品香”酒楼里香喷地吃狗肉。周起凤二次进山,被一根索子捆到山大王古腾蛟面前,古腾蛟正摊开棉袄捉虱子,问也没问就说:
“我晓得你来山上做什么,你莫开口,赶快下山去吧。咱们车行车路,马走马道,两不相干。你若再来啰嗦,便休怪我姓古的脾气孬。”
不由分说,古腾蛟就叫手下的喽罗把周起凤赶出了山寨。
没几天,周起凤又三上赤眉山,不料古腾蛟一见便哈哈大笑,笑罢说:
“我没猜错,我就知道你还会上山来的,你果然就来了。看起来,你还真是条不怕死的汉子。好了好了,你多一句话也不必讲,我古腾蛟立马就随你下山。“
此外还有种种演义说法。一种说,周起凤一上赤眉山便收服了古腾蛟。说周起凤是穿了一件棕红色的长袍去的。古腾蛟信迷信,一看来了个“红人”脚跟就立不住了,立马就跟着周起凤下了山。还有一种说法大同小异,说周起凤去请古腾蛟下山,古腾蛟左右拿不定主意,便到普渡寺里抽签打了一卦,卦象上的意思是说天命天命难违,古腾蛟晓得周起凤是代表了天命的,违不得,于是就跟了周起凤下山归属了红军……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周起凤头一回进赤眉山,是化装成一个捉蛇郎,身背着一只青竹扁篓去的。当时,娇娘的坟头上还是一抔新土,尚未长出青草来。
世上许多事情勾扯连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娇娘当初一路白马花蹄跟着古腾蛟上了赤眉山,当了三年压寨夫人,后来却还是玉碎花陨,端端死在了好汉古腾蛟手里,在凤凰背土那片氤氲缭绕岚气浮动的黑松林里,找到了她最后的归宿。对这件事,竹江镇的人们至今论说不休,做出各种的假说,不少假说又各执一词,互相抵牾。说法太多了,反而更罩了一层神秘的雾在上面。只有古腾蛟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娇娘死后,古腾蛟俨然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终日酗酒,狂饮烂醉,常常连草头山寨之事也无心过问。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山寨的大小事皆都推给刀疤头管理,他自己除了喝酒还是喝酒,狂暴乖戾,谁见了都怕。一旦莫名其妙地着了什么魔,手底下就会随便逮住哪个人便是一顿揍。如若碰巧有“羊牯”吊上山来,那“羊牯”的性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了。
周起凤见着古腾蛟时,恰正是古腾蛟喝醉了烂酒的时候。地点在赤眉山上的观音洞。
观音洞其实是个凋敝破败的小山寨。当时,古腾蛟正借着酒力,骑了一匹白马,在寨子下面的狭长坪子上纵马狂奔。周起凤被布巾蒙了眼睛,被押送到寨子前的时候,听到狂乱无度的马蹄声忽远忽近,忽疾忽徐,忽蹦忽跳,听到“咴咴’的马嘶声一声连着一声,如锐利的锯子锯开了山间的寂静。周起凤从马蹄声和马嘶声中,听出了一种狂躁的不安和压抑已久的郁闷。这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啊!一匹被绝望的疯狂和盲目的力量驱使着的马,一匹被风暴席卷到荒野里的马。周起凤这么想。
当他们把蒙在他眼上的布巾解去之后,满眼便是灰白的阳光了。阳光并不鲜亮耀眼,倒象是一片半混沌的白色烟瘴。挨近坪子的那层阳光,由于血红色泥土的反射,呈现出紫灰的调子。那匹马,那匹白马,就在紫灰色的色调里跑动着。周起凤终于看清了骑在马上的那个人。
那人抡着一根荆条之类的东西,拼命地抽打马臀,抽打得那白马惊了一般狂奔乱跳,踏起一溜白色的尘土。马背上没备鞍鞯。那人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晃晃悠悠东倒西歪,活像只水葫芦。坪子边上,古腾蛟手下的十几个弟兄正呆呆地瞪圆了眼睛看着疯狂的古腾蛟,既不喊叫,也不说话。后来是刀疤头朝坪子里喊:
“大哥——大哥——”,,
古腾蛟人全然没有反应,依旧打马狂奔,忽东忽西,忽高忽低,随心所欲地调拨着马头。手里的荆条抽打断了,半截儿荆条飞起在空中。就用拳头捶马。看样子谁也制止不了他的疯狂。
“大哥——大哥——”,
刀疤头又喊。
突然,周起凤禁不住“啊呀”惊叫一声。只见古腾蛟从那马背上猝然摔下来了,是从马头前翻栽下来的。差不多累垮了的白马在疯跑之中连尥了几个大蹶子,又突然急停,毫不客气地把主人甩下马来。
“大哥!”刀疤头喊着跑过去。
古腾蛟看样子摔得不轻,爬了几次才爬起来,满身都是尘土。白马并没有跑远,遛了一个小弯还就折转回来,停在离古腾蛟五步之外,咴——地叫出一个长声,喷了几个响鼻。浑身马毛已汗湿成一绺一绺,紧巴巴贴在腹部。古腾蛟从尘土里爬起来,从腰间摸出枪,对准白马便要打。刀疤头上前去胳膊一抱,“砰”的一声,子弹钻进了坪子上空白色的阳光里。白马吃了一惊,掉头就朝寨子里跑去了,草缰长长地拖在地上……
古腾蛟歪歪趔趔走过来的时候,周起凤听见刀疤头说:
“大哥,来了个空壳子。’
“空壳子”当然是指周起凤。
周起凤不晓得他们说的“空壳子”是什么意思。到后来,刀疤头恶声恶气喝向:“你拿了什么来进见古爷”时,周起凤才明白“空壳子”大概是两手空空的意思。
周起风的确是两手空空来的。
“你?你他娘的来做甚么?找找找死?”古腾蛟出口一句话就满含着十分的恶毒,鹰隼似的目光比话语更恶毒,那两只眼睛完全是整个儿被搅动起来的两潭死水,映着丧失了理性的血红色火光。
在那一霎间,周起凤甚至后悔了,不是后悔别的,而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半疯狂的人使他后悔了。然而已经没有退路。他闻见了古腾蛟满嘴的酒气。
“你……听着,”古腾蛟打了个酒嗝:“你给大爷我站到三十步以外去。”
古腾蛟恶狠狠地命令周起凤,脸部的肌肉僵硬如板结的泥土。
周起凤冷冷地瞧着他不作声。
“你聋啦?老子要你站到三十步以外去!”
古腾蛟又重复了二遍,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刀疤头叫人把周起凤架着走出三十步以外的坪子上,周起凤便立在了那儿。刀疤头弯腰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粘土疙瘩顶在周起凤的头顶上说:“莫要乱动哦。”
周起凤便知这是要做什么了,牙巴骨“咯吱咯吱”地咬了两声,索性也豁出去了。他立得很直,两眼瞪视着古腾蛟,就像瞪视着一个疯狂的魔鬼,眼里的光渐渐冷却成两砣白冰。他看见古腾蛟举起了那支左轮手枪,一甩,枪口冒起一缕淡淡的蓝烟,尔后,他觉得过了很长时间,枪声才在坪子里激起了回音……'’
他没有感觉着头顶上的那块粘土疙瘩四溅着迸开去,也没有土屑落进他脖后的衣领里,只是感觉着头顶上那块土疙瘩的重量还在。他从魔鬼古腾蛟以及立在古腾蛟身边的那些人的表情里判断:这一枪并没有击中目标。
坪子里一时突然静得出奇……
古腾蛟用左轮手枪的枪管在头皮上蹭了一蹭,“呃”地打出一声响亮的酒嗝。没有打中,的确没有打中。周起凤摸到头顶上的粘土疙瘩,使劲往远处一扔,粘土疙瘩在白垩似的阳光里飞行了一段距离之后,“噗”地砸在一棵树干上,粉碎了。周起凤拍了拍手上的土,朝坪子边走来。古腾蛟尴尬地斜立在原地不动,神情沮丧,懊恼。
周起凤走过他身边,连望也没望他一眼。
“喂,你这小子,走哪去?”刀疤头喝问。
周起凤不理他,照旧往前走。
古腾蛟说话了:“你——给爷站住。”
周起凤回头望了望。古腾蛟手里还提着那支左轮手枪,但已没了方才的神气,活像提拎着一只死乌鸦。
周起凤仰头看看天,淡然一声叹道:“也罢也罢,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大路朝天,各走一半。对不起,告辞了。”
“你,你回来!”古腾蛟仿佛受了侮辱,厉声吼叫。
周起凤这才停住了脚。
古腾蛟一步三摇走近他,藏在两道墨眉下的双眼放射着白光。嘴角狰狞地翘起,挂着一丝浑浊的笑:“你他妈是来做甚么的?”
“说”刀疤头在一旁吆喝:“来做甚么!”
周起凤这才平静如初地对古腾蛟说:“我本来是上山来找好汉古腾蛟的。”
“本来?什么意思?本来?唔?”,
“现在我才后悔不该来找你。”
“怎么?你害怕了?”古腾蛟斜睨着问。
周起凤淡然一笑:“我本想来见识见识威震赤眉山的英雄好汉古腾蛟,却不晓得他原来竟是个昏头昏脑的好汉。”
“什么你说!你竟敢说我昏头昏脑?”古腾蛟劈胸一把揪住周起凤。
周起凤无动于衷地直视着他。
古腾蛟忍了又忍,松了手:“好,你说,你来找我古大爷有何贵干?”
“……算了吧。”周起凤仰面长叹二声。“合则留,不合则去。你还是放我下山去,我权当没见过你就是了,咱们两便。
“那可由不得你了。”古腾蛟冷笑,对刀疤头说:“把人给我带起走!”
周起凤被带进了凋敝破败的小山寨。寨子里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东一座西一座屋场皆都是泥墙土壁。黑洞洞的门窗毫无生气透出来,连檐头也都是乌黑的一片。寨子最高处的峒背上,筑有一处居高临下的土堡,红粘土夯成的厚土墙,半已倾圮了。大约是当年的绿林好汉陈三枪修筑的。现时,残破的古堡上头歪斜地站着一个背枪的人,懒洋洋地朝寨子里张望着。周起凤被带进一座屋子的厅堂里。那厅堂里只摆了一张香案和几只杉木条凳。光线不好。香案上的铜香炉看不出是铜的。香案后面的山墙上挂着_张单线描的画像,被烟熏火燎得成了乌黑一片。,他仔细看了一会才看出画的是关云长刮骨疗毒。几只粘唧唧的苍蝇在关云长的眼皮底下蠕动,形状大如黑枣核。古腾蛟在香案一旁的一张硬木太师椅上落座,刀疤头才坐了。其他十来个小头目挨次分坐了那几只杉木条凳。周起凤注意到古腾蛟路起二条腿,将那只五个脚趾叉得很开的臭脚蹬在太师椅上,然后掏出二只烟荷包来吸旱烟。两只鹰隼般的眼睛红里透黄,黄里透白,似两颗虫蛀了的落杏。
“你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来做甚么?”
古腾蛟的样子好像在对手里的烟管儿说话。
周起凤盯了关云长刮骨疗毒图,看那几只黑枣核般蠕动的苍蝇。
“说!”古腾蛟一声喝,震得铜香炉一颤。
周起凤打量着这个额头上有着一道斜长伤疤的人,竭力想从那条伤疤,里看出点什么来。
古腾蛟见周起凤心不在焉,“唔’了一声,同时将两只眼珠子转向他,光是冷的。
周起凤微微一笑:“我想你不会猜不出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总不会是共产党吧?”
“正是,你一猜就准。”
“你是共产党?”古腾蛟像看一个怪物,将周起凤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一遍:“我看你不像。“
“何以见得呢"
“老子说不像就不像。”古腾蛟狡狯一笑;“报上你的尊姓大名?”
“本人立不更名,坐不改姓:周起凤。”
“周起凤?”古腾蛟的眼睛霍然一烁:"那我晓得你了,你就是周老先生的儿子?"
“正是。”
“你就是从南昌府念书回来,在集贤小学教书的那个周先生?”
“正是。”
“下过吉安的大牢,后来买通狱卒,领头反牢逃出来的那个人,是你不是?”
“正是鄙人。”
“原来,邹文绚那老叫驴四处悬赏捉拿的,就是你了?”
“一点不假。”
“看坐!”
古腾蛟一声吆喝,手下人立马给周起凤搬来一截树墩。
周起凤一撩长衫便坐下来。此时的古腾蛟,酒已醒了大半,面膛却仍是赤红的:
“我天天听说共产党长共产党短,原来你就是竹江镇的共产党?真是巧了。我说,你们共产党是哪个山头的?有多少人马家伙?挑头做事的袍哥大爷是什么人?”
周起凤忍不住笑了。
古腾蛟问:你笑什么?
周起凤就说,共产党不是行帮,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袍哥大爷之类。
“那你共产党找我姓古的来做什么?’
“来请你拉马下山,和我们一起干。”
“干什么干?”
“干革命。”
“革命是啥东西?”
于是,周起凤就讲革命,讲共产党。说共产党要把普天之下的受苦人组织起来,铲尽人间不平,最终实现人类大同。到那个时候,天下一片清平,万民岁岁康乐,再没有贫富悬殊,大家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古腾蛟听罢说:“那可好。
“一起干吧。”
“那我可不。古腾说,“我本来就是劫富济贫的,谁个不晓得我洪家三点会的旗号?”
周起凤沉吟了一会儿说:“旗号归旗号。可我倒要问问你,究竟劫了几家富,济了几家贫?你在赤眉山上干了如许这些年头,小小竹江镇依旧还是邹文绚他们的天下。就凭你手下百把十人能转得动乾坤?要翻身,干革命。要吃香,共产党。跟了共产党走,穷人才能得解放!”
“你得了吧。”古腾蛟说:“天老大,地老二,我古腾蛟就是老三,活人图的是活个自在。我洪家三点会同你们共产党两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
“大哥说得是。一旁的刀疤头应声说,“靠水吃水,靠山吃山,我们大爷吃的是这赤眉山。你小子别想花言巧语,嘴是两张皮,看老子不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周起凤瞥了刀疤头一眼,没搭他的茬儿,只和古腾蛟说:
“你们不是洪家三点会吗?这个洪字你来看.三点水一个共字,三点无共不成洪啊,你说是不是?”,
古腾蛟一思忖,笑道:“你这人倒是会说话。”
刀疤头呼地站起来对古腾蛟说:“大哥,你可别听这小子胡缠。”
古腾蛟掏出烟荷包又抽烟。这时,一个拖枪的弟兄进来报告说:大哥,又有人撞山寨了,是个油瓶子。’
“油瓶子?”
“是。”。
“带上来。”.
带上来的是古城天昌祥的尤老板。尤老板屁股后头跟了两个伙计,担了一对沉甸甸的担笼。尤老板一进厅堂,便摘去礼帽打躬作揖道:
“在下为古爷请安,问候古爷手下列位弟兄。”
“你是何人?”古腾蛟瞄了他一眼。
“鄙人乃是古城天昌祥的老板,奉古城商会之命而来,拜见古爷您,有要事相商。”
“见鬼了。我古腾蛟同你古城商会有何瓜葛?”。
“古爷听我说明真情便知。”
“讲。”古腾蛟跷动了一下脚趾丫。
“久仰古爷威风大名。近来古城地界骚乱不安,商界生意越发难。商会董事长的意思是想请古爷和众弟兄下山,为商会出点力,本商会断不会委屈了大家。一下山,古爷你就当商团的团总。还千万给个面子。来人,把礼呈上给,古爷过目啊。”
随尤老板来的两个伙计立刻抬上担笼。一对担笼里装着一一坛子老酒、一包上等的鸦片,还有数十套商团衣裳,再一对担笼里装着几顶黑呢礼帽,一堆白花花的大洋和两支德国造大镜面驳壳枪,幽幽的烤蓝泛着青光。
刀疤头欢喜地拿了一支在手里摆弄,满脸有了厚厚的笑:“大哥,这枪真不赖。”
古腾蛟翻了下白眼,刀疤头便不再唠叨,把枪放到古腾蛟手边,干咳了两声。
古腾蛟拿起枪左看右看:“好么,你们两家都请我下山,我到底是该听你们哪个的话才是?”,
尤老板这才看见了周起凤,问古腾蛟:“古爷,这位——”
“他是共产党。
尤老板突然就不说话了,面孔成了生铁。
“这样吧,”古腾蛟摸着下颏说,既然远道上来了,二位都是我的客人,我看今日二位都在山寨里歇下吧,明日再论说短长。”
情形有些特别,连刀疤头也摸不透古腾蛟的心思。
周起凤和尤老板当日便在山寨里歇了。此后一连三日,就在郡厅堂里,古腾蛟让两下里各说各理。周起凤和尤老板都是口才伶俐的人;为说动古腾蛟,各自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一个说:共产党乃红口白牙、祸水瘟疫。一个说:地主豪绅军阀乃人民死敌、社会蛹蛆。一个说:共产党共产共妻生吃小孩。’一个说:商会乃是地主豪绅之爪牙,对百姓敲骨吸髓……
古腾蛟始终作壁上观,微笑不语。等他们两个都吵够了、争累了,才猛地一拍香案道:
“统统给我住口!我古腾蛟不管你共产党国民党球短毛长,老子头上天一方,十三不靠。你们哪个也休想打我的主意。来人,统统给我赶出山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