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21)绝尘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1、绝尘
被紫薇女唤作三郎的那男人从红尘之中消逝了,就如他不曾存在过一样。
与此同时,丝绸古道上出现了一个叫乐樽的云游僧。
乐樽本可以做一个爱情的歌者。但他却选择了静寂之途,选择了佛与诸神。紫薇女怎么都没想到,恰正是她的做法,促使乐樽更加坚定了皈依佛的信念,恰正是她偷偷地让他吃下去的蛊药,促使乐樽下了最后的决心。设若紫薇女早知结果竟会如此,那她或许就不会那样做了。
乐樽出走那天,走出了很远,还听得见背后有琴声悠悠飘来。他知道那是紫薇女正手扫五弦,目送归鸿呢。
乐樽随身带走了一位客死道旁的老僧遗赠他的一支锡杖。
时间过得很快。说好的一个月时间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
在那一个月里。紫薇女望眼欲穿,日日盼,夜夜想,却终不见乐樽的影子。她几乎绝望了。她神情渐渐恍惚,甚至以为由于自己心急而算错了日子,可反复扳着指头算,怎么着也都该是乐樽务必得折返回来的时候了。随着时光一日日逝去,紫薇女不由得心惊肉跳,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闯进她梦中,每夜总要惊醒好几次,有时一觉惊醒来,便再不敢入睡,坐在床榻之上,大睁两眼,一直捱到天色放明……
终于有一天,紫薇女觉得她不能再这么傻等下去了。她必须去寻找乐樽,她决定女扮男装,这样在路上会方便一些,避免受到一些不必要的骚扰。
于是,在某一天,女扮男装的紫薇女出发了,她一路追踪着乐樽的足迹,每到一地就四处打听,然而一切杳然。不觉得,天气却一天天转凉了……
就在紫薇女踏破铁鞋寻找乐樽而不见,并且断定乐樽必死无疑的时候。紫薇女没想到,在那同一时间里,在荒山之中打座的乐樽,正经历着一番脱胎换骨的煎熬。
乐樽选择了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他沿着覆雪的祁连山一路西行。越往前走,人烟便越见稀少,越往前去,眼前的景象也更其荒凉枯寂。误吃了蛊药之后的乐樽,一路昏昏晕晕,但他心里明白如水,摆在他眼前的严峻的现实是:必死。
那天午夜,夜色如磐的时候,乐樽来到了敦煌,来到了荒凉的三危山下。他先摸着黑来到一条小河边净身,然后,便朝山腰处的那个禅洞走去了。这山洞是他事先选好了的,十分的隐蔽,再说,这儿完全是一处荒凉的所在,甚至连盗贼和土匪也不会光顾这地界的,更不会轻易有人到这里来。因而他大可不必担心受到外来的惊扰。
就在那洞里,乐樽面朝洞壁,朝着朝日出之方,开始打坐,并且渐渐入定。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洞穴里,陪伴他的只有野风。
起初,他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奄奄一息的濒死者,感到他自己体内的五脏六腑正在渐渐地腐烂着,他看见自己踉跄行走于细若游丝的阴阳界上,在这种混沌不辨的状态里感悟生死的无常。
前三天,他看见的是恐怖的地狱,地狱在他眼前呈现出灰白惨淡之色,有青色的虚幻火焰从幽谷里升腾,幽暗如晦,离地狱近了,更近了,他听见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了,一声接着一声,格外的凄厉,令人闻之毛骨耸然。
继而,一缕黄光从高头如顶光似的泄露而下,乐樽想,这光一定是宝生佛引导人去那无尘世界上去的光明了。哦哦,对了,那不是光明之佛吗?光明之佛一手高高擎着一盏煌煌的明灯,在三界之上飘飘而行,迎面朝他走来了。然而,在这黑暗的混沌里,那光明仍然不足以照彻一切的幽冥处,畜生界幽暗的绿色之光也在充满魅惑地闪烁,如无数腹蛇吐出的信因为之子,咝咝有声,喧嚣和嘈杂之声因之鼓荡而起,各种奇奇怪怪的鬼影跳跳闪闪,作着种种怪诞邪恶又是充满诱惑的舞姿。
危险在不断地加剧,在一步步临近。
在这危险中,众神渐渐不断逶迤出现。法号以及各种法器汇合进来,喧响成波涛似的一片,近了,远了;远了,又近了……
俄倾,他便看见了火焰!
乐樽觉得自己软弱至极,松懈至极,心里告诫自己,万万不可退缩,也无计逃脱,只有屏住呼吸,凝神等待。等愤怒和恐惧的潮水渐渐退去,这是精神的艰难逾越,始终得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只要滋生任何一个小小的动摇之念,便即刻前功尽弃。在最难以坚持下去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望见光明之旗了。乐樽心沉了下来。就像水珠落如河流之中。满脑子纷乱的思绪渐渐归于澄净,汇合成五种光明闪现于目前,他深知那便是佛的五种光明之色了。这五种光明之色的交汇显现,无处在,又无处不在。
渐渐地,他脑子里的意识仿佛如一股烟,腾升而起,完全离开了他的躯壳,他觉得自己顿然变作一个愤怒空行者了,口吐血红色的异常恐怖的火焰,鼻孔也冒着滚滚的浓烟,渐渐弥漫于空间。他看见自己手持一把霍亮的三尖刀,白光雪亮地一闪,嗖的一声,他将自己的脑袋斩劈下来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脑袋如一只熟透了的西瓜,骨碌碌滚落于襟前,立刻喷溅起一股喷泉似的血,殷红得扎眼,如飞扬的朱砂。
是时候了,还等什么呢!一个声音对他这么说。
随之,他就毫不犹豫地用这刀子,将自己的身体开始一一地肢解,如庖丁解牛一般的娴熟,焚香抚琴一般的从容。他看见自己身上的一层皮,比宣纸还薄,薄得几乎透明,犹如蝉翼。皮下露出的肉质鲜嫩,剖面纹理清晰,一根根坚韧的筋与韧带在挑断的那一瞬间,犹如直立的蚯蚓。而那一根根剔下来的骨头,不但干净得不带一丝血丝儿,而且在火焰的照耀下,还泛着一抹寒冷的微青之色,如鱼鳔似的。他手底下一丝不慌地做着这一切,从头到尾从容不迫,每一下动作都准确无误,有条不紊。耳畔只听刀锋嗖嗖作响,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些微的疼痛。他终于把自己的整个儿肢体完全肢解成一滩的部件了,他又将这些部件拢作一堆,分三次悬挂于那火焰熊熊之上的三角架上。那只三角架是由一只只死人的头骨串联了做成的,其中最大的一只头骨,是吊起作锅子用的,那里面沸腾的滚油正咕噜噜作响,不时有一星半点滚油溅落于火焰之上,于是火光便猛地一烁,发出滋啦啦的声响!
他对着熊熊烈焰的致命灼烤,从自己的尸体之中如鹰爪似的狠掏了一把,便彻底地将一堆血模糊的内脏统统掏挖了出来。而倾刻之间,所有的内脏居然化作了一掬血水,汩汩地翻冒着泡沫了,他将这新鲜无比的血水分别注入三只用头盖骨做成的、用纯银镶边的酒碗里,直到眼看就要满溢出来才作罢。然后,他把这三杯血浆之酒恭敬地献于三宝之上的三尊佛陀,并且眼看着三位高高在上的诸神接了他敬奉的血浆之酒,当作甘露美酒般地一饮而尽!
之后,他又将其他的血水注入一只瓢儿似的头骨大碗,端了起来,横空猛一泼洒,眼前便是一片如绸的红光了。
只听一阵阴风旋起嚣嚣的声响,饿鬼畜生地狱里各种各样的饿鬼,发出一片吱哇怪叫,闻腥而来,纷纷扑上来,争抢他抛向他们的淋漓的血以及一块块血淋淋的尸肉。
他安详地静观他们饕餮。
此时,他感受到的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全然不存,只有意念如一道白练悬浮飘动于空中,如霞如雾,袅袅升腾。耳边是呼呼的恶风,眼前满是荒草离离的荒坟、长满荆棘的漠野、嶙岣突兀不生寸草的光秃山岩,以及蠕动着无数蛇蝎猛兽的密密匝匝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大林莽。
这过程自始至终犹如一个盛大、庄严的仪式。在这整个仪式中,他始终默念着金刚咒。
渐渐地,尘埃徐徐落定。
一种异样的感觉如水一般渗透了他,旋风般握紧了他。
他屏住呼吸,努力从意识里寻找使他心如浮岛般漂移的那个东西,它究竟发生自哪里?是从大地或天空的哪个孔窍里逸散而出?如像发自琴弦上的那一声最后的颤音,渐渐地,他静下来了。他的身子就在这静中,被一种神奇的浮力轻轻地托举而起,如一只空心的气泡。他的心灵耸然张开耳朵,在黑暗里扫描,谛听那来自于无声之中的声音,无声之中的轰然大声。隐隐约约地,无数风铃摇动着了,灿灿的喧响,犹如玉的环佩叮当。飘飘忽忽间,一条条旋舞的长袖摩挲着临近了,瑟瑟之声如风。阵阵幽幽异香飘自于暗室,散开缕缕乔木、野草,以及清荷的混合氤氲。沁入心脾的清凉,自脚底冉冉而生。他猜这清凉发准是生发于苍苔与青萍之末。它渐渐如水洇开,生成一股回旋的气流,给他的感觉蒙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缥缈罗纱。由是,他凝注于黑暗壁垒的眼睛竟润泽如蓝田之墨玉了!眼前的物像渐次清明,有飘自天国的乐声悠扬而降,那乐声有着一种妙不可言的节律,每一句旋律就像一道永远也解不开的神秘符咒。
乐樽心里明白,这乃是那至高无上的接引佛在高邈的天国里向他的接引!
他感到自己已在超越六趣了。两千七百条灵热之脉,条条贯通,犹如蛟龙匍地,灵蛇游走。那沉睡灵蛇的热力起于海底轮,随后又逐渐袅袅上升,弥漫至全身,从每一个莲穴微微穿过,犹如暖气微风,犹如春雨浸润,犹如纸鸢翻飞,飘飘旋旋地扶摇直上,真是妙不可言。袅袅的气流直达千叶莲穴,浑身犹如被一股蒸气包裹,渐渐遍及每一个细微的毛孔,他渐渐有了发暖的感觉,这感觉是一种颐然之乐,发生得恰到好处,他自觉身心如花蕾绽开,香气渐渐四溢,蔓延中,流脉走窜,下降散布,浸润至全身的各处,则如甘露普降,自觉遍体香风熏熏,自己的肉身若在又若不在,若有又若乌有。他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无晨无昏,同时看见了星月和太阳的交相辉耀。他心想:那么这便是佛所说的大安乐的佳境了吧!他觉得自己的身、口、意,同佛的身、口、意如此地融合为一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昏昏然,悠悠然,一时竟不知何谓地狱,何谓饿鬼,何谓畜生,何谓人类,何谓阿修罗,何谓天神之……了。
那么,这便超出六趣,进入了色空了吧!
他想象自己正如一团水气,轻轻地飘浮起来,在天空里着一片七彩云霓,溶入一道无以言其美的眩目光体之中,疾速地旋转,他感到自己就像从寒冬的树洞里爬了出来,蠕动着爬到了太阳底下,顿然有了十倍温暖的感觉,这使他心情愉悦,如灿放之花。他感觉到自己正如神曲一股流动,悄然之中,悟道了万法归于一的那种大寂静。
他想,这便该是获得大解脱的症候了呢!
到第五天,乐樽眼前出现强烈的光明体,有一种返回子宫温暖的感觉。并且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亲眼看见自己的身体通过一个黝黑的洞穴,进入一个明亮温暖的境地,他在那一道道蓝色光亮之中,看见了毗娄遮那大佛的面孔,并且六大境遇依次一一显现,如同展开一道道画屏。他看见自己从散发着甜腥的空气里渐渐复苏,竟如一个刚刚滑出产道的婴儿,通体肌肤透明,而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大鸟则翱翔而起,围绕着他上下翻飞……
突然,他觉得胃里翻腾起一阵剧烈难忍的恶心,直冲咽喉。他竟忍不住地大张开口,“哇喇”一声,便从腹腔里喷吐出一股浓稠的黑水,之后,便再一次端坐着昏死了过去……
等他彻底醒来时,才觉得浑身微微地出汗,鼻孔翕开,呼吸纯净至极。同时倍觉焦渴。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立起,梦游一般出了山洞,来到山下小河边,俯身喝了一肚子清粼粼的河水。远处似有埙的吹奏之声呜呜传来,他明知没什么人吹埙,那么,这乐声便是从他胸臆间发出的了,这埙的声音差点儿使他感极而泣。
不一刻,埙声渐渐消隐了,却又隐约传来一片嗡嗡嗡嗡的诵经之声,真的是诵经之声,而且渐至大作。他心里诧异极了,顺声一望,不由“啊呀”地叫出声来。其时正是黄昏时分,但见三危山上满山金光闪耀,紫气浮动,五色云霓散射天庭,无数的佛就在那绮丽的霞光之中逶迤显现了,簇拥成了波涛汹涌的一片!
哦,这不就是那西天净土世界吗!这是何等宏大奇异的景象啊!
“我终于看见你了!无所不在的佛陀啊!”
乐樽欣喜若狂,禁不住从肺腑里冲出一声大喊,甚至忘乎所以地一下子扔掉了他手里的那支锡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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