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苏智明|老邢的“小算计”
作者简介
老邢的小算计
老邢已奔七十,活了一辈子了,有大半辈子在伺候人。他在外面转了不少地方,十五年前才落脚到现在打工的这个地方,给东家做活计。
老话说得好:“节令不等人,年龄不饶人。”如今,年龄使然,他的精力大不如前,已经失去了以前的活力和勤快,变得迟钝和懒散。日工资低至三十五元,东家还不想要他,嫌他做活计慢慢腾腾没一点紧张气,安排下一天的活计三天也做不完。东家对他整天是埋怨、数落、甚至戳着脑袋骂他,他也只是吸溜吸溜地笑着讨好东家,软和地给东家解释:“我做,我做不就行嘛!您何必要生气,因为个我惹您老生气,得个病可咋办呦?”
老邢心里是极不舒畅,心情委屈到想哭。心想,伺候了你十五、六年,就落下个这下场?我每月挣你三十五元,到处打听打听,打工的人市面上再不能低的工资了?你还动不动就数落我,埋怨我,严重时还谩骂我,你个老东西真正是狗眼看人低,财迷眼看不清'金镶玉’。他继续往深里琢磨——不管多会,人一有了势、有了钱,就变了,变成了地主老财周扒皮。看看这家人,比周扒皮的心还黑还坏,只管往自己家里扒拉钱财,其它什么都没有了。说什么爱心,善心……尽是那些文人们在哄人的话,哪儿有一丝一毫把自己的钱财拿出来救济一下我们这些没有本事的人呐!他心里想到这些,面皮上也免不了带出来一些受到极大委屈后的不满,这让东家看着更是火上浇油,本来快要平息下来的数骂,又会升级。
这次,东家就又把老邢叫回到正房的堂屋里,老邢清楚这比数骂更使自己恐惧。这间堂屋里供着如来的佛像,供着菩萨的佛像,这些佛像高大而挺直,威严地审视着进来的人。香炉里常年不间断地冒着青烟,那是烧着的供香,它们发出柔和、脱俗的味道来。快要枯萎了的东家端坐在那把老人留下来的被几代人磨得发出暗沉沉亮光的太师椅里,这个地方是最让老邢瘆人、发毛的地方。因为东家背后庄严的佛像,供香的味道和东家那张缺失了血色、水分的脸面,这一切仿佛是完美地凑在一块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一阵寒意侵袭着他,使他不能自己。他心里清楚,东家往那把暗沉沉的太师椅里一坐,自己就感觉脊背发凉,头发往起直竖,脑袋嗡嗡地直响,好像有什么邪恶的东西附体在身上。虽然东家还没有正经数落他,他先就汗水淋漓,心跳加速,马上要倒下了。待到东家放了脸,从嗓子眼里发出平稳、老练、带点自负,有种拗口的话语响开时,他才恢复了一点点理性和平衡,不至被吓倒。
坐在太师椅里的东家仿佛一段枯木,仿佛快要失去生命的枯木。然而,这可不是真正的一段枯木,他可是深藏着各种心机的,非常老练的,不动声色的“枯木”。深陷在眼窝子里的两颗眼珠时不时闪动出一些刺激人的光芒,那是种讥刺对方的眼神,是种蔑视对方的眼神。就是这种眼神加剧了老邢恐怖的心态,致使他的呼吸加剧、紧张而激烈、甚至哆嗦。他仿佛突然矮了半截,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好像犯了什么罪过,等待着审问和判决。
东家抽着烟,轻轻地嗽了嗽喉咙,不紧不慢地娓娓开始训导老邢:“老邢哪,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了我们的家门吗?十五年前的那个日子我是记得清清楚楚。你托了关系才来了我家,你当时还作了保证,一定在我家做好营生,干好安顿下的每一项活计。你那天说,你今后哪儿也不去了,就在我们家一直做下去,也就是走投无路才找到我家里来做活。我看在关系人的面子上,看到你穷困潦倒可怜巴巴的恓惶样子,便生出怜悯之心,掏了步好心,收留了你。我可是一直在养着你,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人呀,要活人呐!不能霉了良心,不念想别人对待自己的好处呀。”
纸烟的香味儿弥漫在东家的周围,与粗长的供香的味道融合在一起,把他俩笼罩在淡淡的烟雾里。东家极喜欢细嗅这种味道,他一直认为这种味道就是给他家带来财运的味道,是世上最美的味道。东家一旦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来到佛堂里,抽着烟静静地坐在那把陈旧的太师椅里,沉浸在这种喜悦的味道中,让这种味道冲淡他遇到的不顺心和不痛快。而老邢则不然,他也是个爱抽烟的瘾君子,几乎到了手不离烟的程度。在他的生命历程里,好像只有纸烟才能够让他苟延残喘地维持着生存下去,一旦离开纸烟,他的生命也要结束了。老邢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始终买上劣质的最低价格的纸烟抽,他已经习惯那种辛辣、刺鼻的味道,那种味道才是真实的味道。感觉东家佛堂里的味道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怪味道,和东家的眼神,口音一样都是虚假,伪善到极致的做作,叫他难以忍受。
东家从来没有把身上装着的好烟掏出一支来叫他抽,东家不是舍不得那支烟,是不能失去有了钱的人的派势和威严。所以,老邢从来没有品尝过东家的好纸烟,也不知道好烟的味道。老邢低着脑袋,斜睨着东家,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讨好东家的呵呵声,随着这阵呵呵声,从嘴巴的右边流出一长串的哈喇子,在佛堂的微光里一闪一闪,他紧忙用手背抹掉它们。
“老邢呀,做人不能失掉人性。我出上工资,你啥也做不了,我雇下你干啥?我知道你老了,做活计慢了,身子也懒散了。但是,你要对得起我给你的三十五元的工资。我最近安排你一天的活计,你做了几天?今天第五天了吧?你心里清楚你是在给我磨洋工,熬日子。如果照这样下去,我这里成了你的养老院了吧?你仔细琢磨琢磨,能对得起我吗?做人要有感恩之心呐,要是失去感恩之心,你还不如我圈里养得那堆猪?”
这种比喻可把老邢的火气逗引了上来,他吸溜了一会气息,结结巴巴地说道:“东家,你、你、你可不能把我当作牲畜看待!我毕竟在、在你家里辛辛苦苦地做了十多年活计,我从来没有过其它想法……只是埋头做你安顿下的营生……我……我……我每当想到你……你……你降了我的工资,心里真是不好受。我给你做了十来年营生,你一直没有给我提了提工资,你不但不提工资,反而越来越把我的不多点工资降到了每个月三十五元钱,这点工资够我做啥?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养着大大小小好几口子人哪,你就忍心把我当牲畜看待?我心里憋气。你时常说要照护我一辈子,等我老了也收留着在你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活计,看来你的话说着肉头,要是兑现就成了假的哩?”
东家没有想到老邢突然会这样抗议自己,把平时称呼的“您”变成了“你”。他自尊惯了的心理突然遭到刺激,捏着烟蒂的手哆嗦了一下,但立即又稳定下来。并且把那个还冒着烟的烟蒂狠狠地扔进了烟灰缸里,使劲摁灭它。东家的城府极深,他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应付天大的事儿都没有露出过慌张和怯意,何况对付一个在他认为半清不楚的个给自己打工的人呢。
东家冷冷地说:“假如你不想做,你就放下,有的是人跑来给我做营生。少了你我家里的活计还没有人做了?我主要是看着你可怜,才收留你,才叫你在我家里住着。”
老邢听到东家叫他走,这下子击在了他的要害之处,又吸溜了一番气息,露出媚态的笑意说道:“东家,您就忍心让我走人?我知道您是个好心肠的人,您一直把我当自己人看待,我能说撂下就撂下走了。我真是不是个人了?这样吧,我还是去核桃树地里锄草去,您老人家歇一歇,缓缓那口气吧。因为我这个不争气的人您老可千万别生气了。我给您泡杯茶去。”
老邢把“你”突然又改回成了“您”,这使东家内憋的那口火气消了不少。东家也清楚,立马再找一个可靠的,对自己家里活计熟悉了的,工资还不高的人也是有难度哪。
东家冷哼了一声,没有再吭声,背抄起手来走出佛堂,朝自己亮堂的住处走去。
老邢望着东家的背影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嘴里叨咕着:“我不怕你怎么数落我,只要你露不出那种古怪的微笑来,你就不会打发掉我的。你个老东西也学下了座山雕的那套笑里藏刀的手腕,只要露出笑意来咱就完了,吃不上这碗饭哩。”
老邢轻轻松松地找锄地的工具去了,走路的速度比平时还快了几个节拍。
看上去呆笨的老邢,其实他是茶壶肚里煮饺子——心里有数着呢。他像极了东家家里的一块月份牌,年年,月月,日日记载着东家家里变化着的日子,记载着东家的发财之路。十五年前,就是他刚刚来到东家家里的时候,他就见证了在东家的策划和安排下,花了不少钱,把儿子买得当选了村长。从此,东家的日子就开始变了,日新月异地变着,变得东家也常常慨叹我这个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这可不是我以前的那点积蓄,起早搭黑做买卖挣下几十万元的那点积蓄还惹人眼馋呐!儿子当选了村长短短几年时间,收入已经上了千万。东家时常私底下总结自己,我上辈子积了德了,不然我儿子还能当上村长?彻底把村里变成了自己发财的聚宝盆。这时候东家往往要去佛堂烧香去,嘴里还会祷祝:“各位佛爷爷们,您们真是菩萨心肠。保着我儿发了财,保着我儿倒不了,保着我全家太太平平地,我要给您们修建一座寺庙,把您们都供养在里面。”
东家说罢,跪在佛爷爷的前面,虔诚地磕着头。老邢听到东家磕头时传出来的沉闷的咚咚咚声。
老邢知道,东家久历人生,什么世面他没有见过,什么人他没有遇到过,所以历练的城府极深,工于心计。东家对付人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数落了你,踢了你,你还不能当下说出一些不好听的话来。东家要准备处理你时,便会露出一脸古怪的微笑来,好像要做一件大善事,话头话语会暖的你呀、暖的你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好象在为你安排个好出路,比跟着他可好多了,让你舒舒服服地走人。老练的东家处理打工人的办法可多着呢,只要他活着,那些办法总也使用不完。
老邢有个老毛病,是自小时候就养成的。说话前先吸气,仿佛结巴的前奏,但是一旦吸溜一会,缓上这囗气来,会说上没完没了,别人会插不进话去。他就把憋着的一肚皮牢骚话都抖落干净,喘着气,把嘴角两边的白沫抹掉,睁着快要突出眼眶的两只眼瞪着你……看你怎么办?但是,他尽管有股犟驴脾气,对东家却不敢爆发,在东家面前永远是一脸善意的憨笑,因为东家养活着自己,这是东家经常教育他时的核心思想。他把一腔深仇大恨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有在背地里才敢倾泄,或骂或叫或吐唾沫,反正他会把世上最恶毒的话语都收集起来,再痛痛快快咒骂出去,他这十五年就是在这种状况下熬过去的。若换一个有点个性,有点本事,不会在有钱的东家面前装傻、充楞、憨笑的主儿,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早被气死,甚或早换了工种,不伺候这个东家了。
挨了东家的一番数落之后,老邢要上坡上去锄核桃树地里的杂草。东家从他来打工那一天开始就不支应他吃喝,所以一日三餐得自己料理。他没有多余的钱,除了买条纸烟外,舍不得在吃喝上多投资。早饭也就是一大碗稀饭和两个饼子,稀饭和两个饼子都是早一天备下的,稍微热了热,吸溜着吃了,抽了支烟。他多年有个习惯,就是不管做什么前总要先抽支烟,好像抽完这支烟就定性了今天能做好这项活计。缓慢地把大锄绑在那架他骑了大半辈子,除了铃铛不响,其它都响,一动弹就刷刷地落铁锈糁糁的自行车的架子上,推出东家门去。
这个村的地脉是东底而西高,形成一个上坡的形势。这个坡并不太高,它好像是一条长龙似得盘卧在那里,村子就散落在这条长龙的怀抱里,在 这条长龙的头上耸立着一座千年古塔。据说古塔修建于唐朝年间,唐太宗李世民梦中发现有武姓人将来要篡位,叫来袁天罡,李淳风给打了一卦,卦中显示在并州文水这个地方有一条金龙蠢蠢欲飞……唐太宗立即派人到并州文水来实地察看,追查到这个村里时正是傍晚,只见晚霞下,这个村子背面的坡梁闪着金光,仿佛一条金龙在舞动。他们即刻决定把这条金龙的头给镇住,龙头若给镇住,整个龙身就成了死龙,就无所作为了,所以就有了这座镇龙塔。然而不知是上天有灵,还是察看之人走了眼,把这个村的真龙给镇住了,并州文水的另一个村的真龙武则天经过不懈奋斗,终于把李姓天下改成了“大周”,事实证明改朝换代可不是打卦算命看风水之人能够左右了的。
古塔虽然历经一千多年的风雨沧桑,已经百孔千疮,但是它依旧坚强地挺立在那儿,傲视着芸芸众生的循环往复。它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这个古老村落里的村民坚强不屈和生生不息的个性,他们勤劳、淳朴、厚道、尚贤……老邢去东家地里干活时,总要路过这座古塔。他瞅着古塔,常常冒出一些想法:“这座砖塔也真是结实,一千多年了还没倒?将来有一天说不定还要成为人们参观的景点呢。死东西还有个盼头,可怜我越来越不中用了,唉!”沉重、悠长的一声叹息从他嘴里随着一股子烟味儿喷了出去。
东家的核桃树地在后坡上,好几里地远的路都是往上爬,这架老掉牙的自行车和老邢一样已经没有了活力,想骑上它爬坡都没哪种愿想了。老邢和自行车双方就达成一种默契,老邢推它时它也皮皮沓沓,走一走歇一歇,老邢骑它时,它会发出各种响声,吱吱嘎嘎,丁零当啷……在他听来这些声音比那些“鼓乐队”的鼓乐还丰富、欢快、悦耳,它会让老邢的心情变舒畅起来。音乐家说过这样一句话:“音乐会影响人的情绪!”这句话放到老邢这儿还真是再准确不过了。老邢这一辈子在任何响声下没有任何反应,唯独他的这辆破自行车发出的各种声音让他心荡神驰,心情达到极致的舒畅。
老邢也有家室,有老婆和儿女们。只是老婆自老邢入赘到她家就和老邢不对劲儿,没言法,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儿。老婆想尽一切办法让老邢在外面打工,不让老邢回家。老邢也渐渐习惯了有家不能回的日子,在外面总要找个得歇处,自己照料自己。一有点钱时才骑上自行车送回去,只有送回钱的这几天,老婆才欢喜他吃住,给他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然后再干干净净打发他出去。人们都怀疑老邢的老婆有相好的男人,老邢也不置可否,辩解说:“家里一大摊子儿女们,凭我这点工资,咋活?”
老邢挣不下大钱,家里人口又多,日常开支颇大,单凭老婆撑持着过日子。老邢每每想到自己没本事养家糊口时,总要乱骂一气,骂自己也骂世道,恨自己也恨一切。他眼馋东家,眼馋人家的钱财,人家的吃喝,人家的儿女们,眼馋人家的一切,眼馋人家财源滚滚……人若馋什么又得不到什么时,心中便会生出嫉妒转而为怨恨,便会想,“这世道,一样是人,咋会这样不公道?”
核桃树林就在眼前了,在这个季节,一人多高的核桃树已经挂了不少青皮核桃。这一大片核桃林是东家的一块好地,能浇上水,离大道近,上肥采摘的车辆都能出入。对于种地来说,村里有句俗话:“会耕会种,不如蠢汉上粪。”说明施肥对庄稼生长的重要性。东家在每年春天,总要购买几大三轮车鸡粪让老李均匀地撒进去,再浇灌它,让肥水渗透到松软的土地中去。鸡粪的劲儿非常浑厚,有力度,后劲儿绵长,它能使生长的庄稼和树木变成枝粗叶茂,枝枝叶叶油浸浸地变得黑绿黑绿。
老邢一爬到核桃林的边儿上,心情会好许多,他极喜欢泥土气息,一闻到这种味儿便会产生出一种想拥抱的愿望,浑身被浸入一种轻飘飘的松软状态,周身感觉到通泰和舒适。他把自行车依靠到一块石头上,先不去解开绑在自行车上的大锄,而是席地而坐,抽出一支烟来,美滋滋地拉了几口,脸上露出一种满足的微笑来。老邢过足了烟瘾,愉快的心情引起他想唱几句的兴趣,这里的大部分中老年人喜欢山西梆子或者土秧歌,老邢盘算着唱词,突然唱了起来:“可怜我个一世人,有老婆不能用,有儿女不是咱自己得。在外面活受罪,受尽了有钱人的欺负……·何年何月是个出头的日子?”
起初的声音高亢有力,逐渐转入悠长而凄凉,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把一腔好心情瞬间化为了尘埃,被轻柔的野风吹得无影无踪。老邢重重地叹息一声道:“罢罢罢,有奈无奈,瓜皮当菜就吧!为啥自己活得不像个人,叫人小看?虽然我是个不起眼的人,但是你们也不应该小看我哪!”
老邢又掏出一支烟来,用打火机点燃,长长地吸了几口,伤感的情绪稍微缓了缓。等再吸了两口的时候他突然跳了起来,指着一棵粗壮的核桃树骂开了:“你个有钱的东西,黑心鬼,你们手里的钱是怎么来得?你们当我不知道,今天弄村里的这钱,明天闹村里的哪钱,你们明面上是为了村民,为了集体,实际上你们想了多少办法骗取集体的资金,你个黑心鬼,当我不知道你们得做法?”
一群麻雀被老邢激昂的喊骂声惊动得飞向远方,喜鹊在老远的一课树上喳喳喳、喳喳喳干巴巴地鸣叫着,好像在批评老邢:“你这个老东西,怎么在我们的地盘上瞎折腾,干扰得我们怎么去谈恋爱?”
老邢已经气极了,根本没有听到喜鹊的批评,拿起磨得亮晃晃的铁锄头来朝着那棵粗壮的核桃树猛烈地疯狂地失去理性地刨着,直到把那棵核桃树刨成伤痕累累,刨得自己气喘吁吁累得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才停了下来。他指着那棵核桃树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个狗日的,天天小看我,你是个什么东西?不是占着你儿子有几个骗下集体的臭钱小看人,还装甚大头,是你凭借吃苦受累赚下得?你个狗日的、黑心鬼!”
一阵强劲的野风把核桃树吹得枝枝叶叶摇晃起来,仿佛在向老邢诉苦:“你看你这个老邢,你骂骂我也可以了,你还动手伤我,你们村民有句话,'哪儿割了毬,哪儿疼?’我惹你来,还是欺负你了?你今天又打又骂我,可惜我是棵树,不然我非要和你理论理论不可!”老邢木呆呆地愣着,今天的老邢有些神经质,有些变态,有点像跟上鬼,这口气被压抑久了,早就想发泄发泄,不然要被生生气死。
老邢快要萎瘫在哪儿,可怜兮兮地想,活到现在我只有这根烟的愿贪想了。因为没有钱,酒,他不敢沾;穿得,他不敢讲究;女人,他不敢贪想;麻将,他不敢去玩。日子还过不完整呢,还有心思贪恋其它,想想也不敢。所以,一块五毛钱的纸烟,成了他的“老伴”,时常伴着他,让他有个依赖,可以安心、可以过瘾、可以迷恋。不是有这盒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现在?想到此他浑身一软跌坐在土地上,刚才把一身的力气也使尽了,憋屈、压抑的气走掉以后,他轻松了许多,又哈哈地笑起来。想到东家的讲迷信,修佛堂,请各路菩萨和佛爷爷,在那些地方花了大笔的钱又花大笔的钱,比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可多多了,佛爷爷比人还值钱?佛爷爷起啥作用?哄鬼呢,装模作样,做个样子,真信佛爷爷还能套弄集体的钱?不管套弄了谁的钱,不怕报应吗?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也知道那句古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想,这句话可有灵验呢,不怕你们套弄人,套弄集体,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想到这儿他宽慰地笑了。
土地,树林,绿草,清新的空气,营造出一片优美的环境来。吸引来不少鸟儿,在树上筑巢,嬉戏,觅食,生儿育女,使安静的树林不再安静,各种叫声此起彼落。斑鸠,麻雀,花喜鹊,琢木鸟,红嘴鸭,这片核桃林便成了它们的天地,不管不顾地鸣叫成一片……心态平和了的老邢嘴里吸着烟,伸长耳朵享受着这片清脆悦耳的鸣叫声。
老邢有一套老邢打工的哲学理论,他有一只拨拉了几十年的小算盘,经常盘算着的是:“我不能吃亏!”日工资三十五元只做三十四元以里的活计,决不能做满三十五元的活计,做满三十五元的活计可能就会漫出一些去,漫出去我就吃了亏。所以必须要把握住这个原则和杠杠,做到三十四元以里就打住它,这杆秤怎么把握呢?他分配时间,把上午四个小时和下午四个小时做了细细的梳理,正常做活计的工资为:35元÷8小时=每小时4.35元;非正常做活计为:35÷6=5.83元。好嘞,这个杠杠就定在每天做六个小时活计,照样拿他的三十五元,我怕啥?每每想到每天可逮东家两个小时的便宜时,他都会磨叨这句话——“饶你奸似鬼,也要喝了老爷的洗脚水。”他便哈哈哈……放开嗓门在地头爽朗而自豪地大笑,声震四野,会惊飞不少鸟儿,远远地躲开他。
老邢一想到工资的事就会想起前年冬天给东家烧小锅炉的趣事儿来。原来东家的房子多,取暖安装了一个小锅炉,拉了几吨碳,老邢给用小平车一回又一回推回去,堆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东家把老邢找过去,先是表扬后是数落,表扬不多而数落不少。总之,是要求老邢起早贪黑把锅炉给烧起来还要节省煤且要暖和,老邢还以为要往上提提工资,烧就烧呗,没想到工资的事一句也没挨边儿,反到数落了个狗吃屎,心里好不痛快。出来就连呸几口,仿佛要呸掉晦气,不是因为自己年老再找不下个打工处,今儿会给他撂下挑子不可。
挨到晚上,老邢躺在床上还是缓不过这口气来,堵得他好憋气人。到最后才定下个计策:“给他烧,给五毛钱就烧五毛钱的火苗苗,给一块钱就烧一块钱的火苗苗,看冻死冻不死他。你能欺负我,我也能收拾你。你有千条妙计,我有应对之策。”这个小算计定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情绪一稳,马上就入睡了。挨到天亮前,还做了个好梦呢。
老邢一想到自己应对东家的好多算计时,总是心满意足,恨气顿消,手中的纸烟也吸起来更香、更甜、更过瘾。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