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夏日》写的是求仙? 何殊我

何殊我

北京晚报 | 2021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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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868年,也就是唐懿宗咸通九年,四十八岁的高骈奉诏从安南也就是今天的越南回京。

  在安南经营四年多,不但彻底清除了南诏的袭扰,结束了当地长达十年的战乱,修筑好了崭新的安南城,“周三千步,造屋四十余万间。”

  更为重要的是,几经艰辛开凿好了具备经济和军事双重意义的潭蓬运河,命名为“天威径”,这个举措,是当年的伏波将军马援都没能达到的境界。所以他在路过潭蓬运河的时候,感慨万端,写下了《过天威径》一诗:

  豺狼坑尽却朝天,战马休嘶瘴岭烟。

  归路嶮(xiǎn)巇(xī)今坦荡,一条千里直如弦。

  诗里流露出的自信不言而喻,高骈的人生在此刻走向巅峰。但同时,人生悲剧的挽歌也自此开始拉响了序曲。

  禁军神射 落雕侍御

  高骈的基因里是渴望着成功的。他出身于现今河北、天津一带的渤海高家,高家虽然比不上李、崔等五姓七望,但也是兴起于西晋的大家族。到了高骈这一代,高家已经出过十余位宰辅、多位文豪了。特别是中唐时期的高适,从一个小吏做起,一直到节度使、渤海县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边塞诗别开生面;安史之乱中护送唐明皇到四川,平永旺。祖辈的荣耀,肯定会深深印刻在高骈心中,成为其前进的动力。

  唐朝在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后,由盛转衰,内忧外患逐渐加剧,这就侧面为高骈的崛起创造了机会。高骈跟自己的爷爷、爸爸一样,起步于皇家禁军,高骈二十多岁加入神策军,一直没什么机会。直到他28岁这年,看到天上两只大雕飞过,就赌了一句“我且贵,当中之。”求锤得锤,一箭射出去,中了双雕,人送绰号“落雕侍御”,此等神功,只有大侠郭靖可以比肩。双雕落地,大唐战星冉冉升起。

  一箭双雕,是高骈人生中的第一次高光时刻。阅读历史,不乏类似的事例,在冷兵器战争的年代,一身神力和超卓的武艺,再加上所谓的“神迹”渲染,这就是人生发迹的开端。射雕这事儿说起来神乎其神,可能就是两只傻雕赶巧了送死,但对于高骈来说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为其一生痴迷于修仙打下了注脚,成为其飞黄腾达的心理基础,也让他晚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战场开挂 经营安南

  从此,高骈拥有了开挂的人生。党项族在西北叛乱,做到右神策军都虞候的高骈带兵防御长武县。在大唐军队几乎全线崩溃的情况下,只有高骈有勇有谋,杀敌无数,先后多次受到唐宣宗、唐懿宗的嘉奖,被任命为秦州刺史兼防御使,带领部队平定了叛乱,“降虏万余人。”这是高骈人生的第二个高光时刻。边患一直是唐王朝的重大困扰,在国力衰退的晚唐尤其如此。力挽狂澜,能够西北一战定大局,这一武功足可以媲美高家的大部分先祖了。

  经营西北十年,高骈又被任命为安南都护,率兵去平定南诏对安南的侵扰。都护府,是唐朝用于边疆治理的行政、军事机构,“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安南都护是六大都护之一,管理范围大致是现今的云贵、越南地区,当地贸易发达,一般只要官员不瞎折腾,安南地区都能保持和平的情形,在唐代两百多年的历史上,一直没有起过大的波澜。直到宣宗年间任命李涿为都护,横征暴敛惹动了民间的反唐神经,让南诏觉得有可乘之机,在西北当向叛乱的时候乘机发难,开启了长达十年的安南之乱。

  高骈的军事才能满血爆发,经过仅仅一年多的讨伐,安南局势就彻底平定下来。同时,他的政治才能在此也得到了发挥。平定乱局的过程中,监军李维周不但不施援手,还想尽办法打小报告陷害高骈。好在高骈部将王惠赞拼死将捷报和敌军首领的人头送到朝廷,才为高骈洗清了责任。论功行赏,高骈被任命为安南都护改制的静海军节度使。

  明白了政治斗争险恶的高骈没有放弃,继续用心经营安南,做了意义深远的两件大事,一是修筑新的安南城;二是修整从交州到邕州、广州的水路,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天威径。修筑安南城,在于稳定人心加强防御,修整水路,便于军事行动和贸易发展。据考证,在开凿天威径的时候,由于水中暗礁难以去除,在历史上首次采用了火药爆破,只是深谙民心和道术的高骈,将其包装成了一次神神鬼鬼的雷公电击事件,“多为霆震,山之巨石,自巅而咽之,伏波无术,不能禁,乃甘其息”。对安南的经营,高骈在史书中得到了超越西汉伏波将军马援的评价。

  值得一提的是,高骈在安南还寻找到了褚遂良的后人,褚遂良在高宗年间被武则天贬斥到此,郁郁而终,高骈找到他的后人,上奏《寻访褚遂良后裔护丧归葬》。寻访李唐旧臣,拨乱反正,这是高骈政治才能成熟的表现。

  安南稳定之后,高骈被征召回京,辗转任职几年之后,被派到了四川。

  性格突变 败光人品

  高家与四川有缘。高适在四川功成名就,高骈的祖父高崇文也因为征讨叛乱的西川节度副使刘辟而位极人臣。高骈此去也是志在必得。

  这次搅动四川的,还是南诏。看在安南没得到便宜,南诏便琢磨着换个方向突破,把四川闹了个鸡犬不宁。唐僖宗虽然混蛋透顶,在守护祖宗基业方面还有几分清醒,赶紧调动了高骈过去。老对手一到,一年多的工夫,就把南诏的部队打回去,且彻底绝了后患。之后,高骈重修了成都城,也采取了一些保境安民的治理措施。

  也许是痴迷于修仙问道丹药吃多了伤了脑子,也许是志得意满,高骈在四川性格变的残酷暴虐,滥杀无辜。先是区别对待当地非自己嫡系的部队“突将”,导致突将哗变,吓得他躲在厕所里才幸免于难。后来采取安抚措施平定了哗变,但是马上开启了滥杀无辜的模式,突将的家属和无辜牵连其中的平民百姓血流成河,以至于被人在临死前下诅咒说“我死当诉于天,使此贼阖门如今日冤也!”

  边患与内乱往往同时发生。高骈在征讨四方的时候,王仙芝、黄巢的起义已经逐渐壮大,撼动了大唐的根基。878年,58岁的高骈被任命为荆南节度使,镇压农民军。哪知道,此时的高骈竟然“外战内行,内战外行”,打了一个败仗之后就坚守不出了,还闹出了两只野鸡落在屋顶,来回调动部队以避灾星的大笑话。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黄巢坐大,攻占了洛阳、长安,唐皇再次仓促出逃到四川。高骈拥兵自重,不但不上前线,还想模仿曹操把唐僖宗弄到扬州“挟天子以令诸侯”。

  黄巢起义失败,唐僖宗回到长安,天下勉强算是平定了。白忙活一场的高骈悔恨万分,人生幻灭,全身心地投入到修仙问道中,大兴土木,修造了奢华的迎仙楼、延和阁,每天研习丹法。他把政事全交给了妖道吕用之等人,这帮不学无术的奸佞之徒,用各种奇技淫巧糊弄住高骈,连他的家人也不能相见,直言进谏的也被他们假高骈之手杀掉了。吕用之等人胡作非为,横征暴敛,终于给高骈把最后的人品也败光了。

  早年从农民军投降过来的毕世铎造反,带兵把高骈全家囚禁了起来,后来因为战事不利,杀了高骈全家祭天。一代猛将,凄凉收场,家中珠宝成山,却是被一张毯子裹着下葬的。只是不知道,高骈死之前,眼前是否出现了四川那位给他下毒誓的妇女?

  扬州经过这么一折腾,“焚市落,剽民人,兵饥相仍,其地遂空。”高骈早年的功勋,都成了罪过,他也在《新唐书》中被列为叛臣,名将成了小丑。

  接连失策 沉迷修仙

  或是祖上基因好,高骈文才不输武功。《太平广记》中评价高骈:“幼好为诗,雅有奇藻,属情赋咏,横绝常流,时秉笔者多不及之。故李氏之季,言勋臣有文者雅有奇藻,骈其首焉。”高骈本人是个文武全才之人,文化水平高,乃至以武将身份被选入《唐才子传》。

  高骈征战半生,每到一处都有诗作,现存其五十多篇诗作来看,也是各种类型各个时间节点的都有,边塞诗、写景诗、唱酬诗都不乏精品。“陇上征夫陇下魂,死生同恨汉将军。”“及得王师身已老,不知辛苦为何人。”

  有时候,他的文人习气也会发作,晚年拥兵自重,对朝廷的责难不服,还多次上书说风凉话。在得知朝廷任命王铎代其诸道兵马行营都统之职,曾打小报告上奏朝廷称王铎是“溃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还作《闻河中王铎加都统》讽刺:“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意思是我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摸到成仙的窗户在哪,你吹吹笛就位列仙班了,不公平啊不公平,文人习气显露无遗。当然,这是不顾大局的胡闹。

  语文课本中选取的《山亭夏日》是其名作,也是千古以来写景诗的代表作品:

  绿树荫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精簾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一般理解,这首诗就是单纯的写景咏物,纯乎用近似绘画的手法描写夏日风光。全诗经典之处在于它和谐地将静态、动态、还有味觉的享受结合在一起,绿树荫浓,楼台倒影,池塘水波,满架蔷薇,构成了一幅色彩鲜丽、情调清和的图画。这一切都是由诗人站立在山亭上所描绘下来的。在静谧中注入了一些动态元素,“水精帘动微风起”,微风拂过,树和池塘中水随风吹过波动,使这些静态物体构成的画面鲜活了起来。那个山亭和那位悠闲自在的诗人落笔处野心更大,在这画面中加入了蔷薇花香,随着轻风飘过,带来了一缕沁人心脾的蔷薇花香,又使整首诗充满了身临其境的美感。

  仔细品味,似乎并不如是。我们盘点高骈的一生,会发现他终其一生在追求的除了功业,就是求仙。在唐代,佛教、道教都得到了空前的大发展,尤其是道教位居国教的地位,痴迷于求仙问道的不计其数。耳熟能详的诗人李白、白居易等都沉迷其中,还有多位皇帝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某些时刻还把国家推向危难境地。晚唐时期,也是心性论大流行,道教的外丹法逐渐转向内丹法的时期,各种理论、法门层出不穷,再加上乱世,奸佞之徒难免利用这些铤而走险。靠射雕天意发迹的高骈,也是毕生都在修道。每次打仗,他都要假模假样的做法,说是请天兵来助阵,这种术数,也确实让他建功立业,但是这些都是建立在正确判断形势的基础上,一旦错判,就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高骈的晚年,接连失策,不是神仙不帮他了,而且失去了对形势的正确判断。失去信心的高骈,只能继续靠虚无缥缈的东西解决内心的空虚,更为放肆的大搞封建迷信。

  这一点,也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山亭夏日》的前两句写整体景色,绿树、池塘这种景物应对内心感受,虽然外面沸反盈天,我自有内心的安定,这里可以对照朱熹的“半亩方塘一鉴开”来理解。“水精”“蔷薇”都是具备宗教意义的事物,尤其是水精,作为外来宝石,是重要的法器,《云笈七签》中就对其有多处记载。“蔷薇”也是唐诗中高频出现的花,尤其是经常和修道等意象联系在一起用,如李白的《赠别王山人归布山》,“王子析道论,微言破秋毫……林壑久已芜,石道生蔷薇。愿言弄笙鹤,岁晚来相依。”清代诗人张仲英也有咏黄蔷薇诗,“分得蔷薇种,新妆学道家”。

通观全诗,更像是高骈晚年在自己的迎仙楼下,面对满园景色,写下的一个修道了悟的感想,侧面也说明了,高骈已经沉迷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面不可自拔,这种虚幻的平静在这个乱世里是不可能长存的,所以很快就成为了历史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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