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火(四)
欲火(四)
程守业
早上,他揉揉眼窝,又到了隔壁他旧院那个小厂子里。工人们还没来,他进了车间,先试了试昨天筛过的型砂能否捏成团。——能捏成又不沾手的,说明可塑性正好。捏不成的,喷一壶水上去。要是手上粘了砂,说明水分过多,得刨开晾一晾。
检查完工作后,走出车间,一个人又坐在加料凳上沉思。昨夜的梦还在他心里纠缠,西方人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他心神难安,仙魔扰扰,就像《神曲》里但丁描写的地狱中的鬼魂,在永不休止的飂戾的旋风中飘荡旋转。
他坐过一次飞机,当飞机穿出厚厚的云层,升上万米高空时,上头高悬着一轮耀眼的太阳,下面是茫无涯际的云的原野,无山川河流,无鸟兽树木,无风无雨,无声亦无息,他曾想过,若能在云上行走,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呢?
而此时,云上的感觉,却又一次在地上重现,早晨,闪着金色阳光的吊炉铁架,满院子的砂箱,铸件,杂七乱八的模具......在他眼中,竟空无一物,他的思绪又仿佛在云层上独行——
“奖状还算荣誉么,不,只有金钱,才是社会发给人的唯一的勋章 ”。
“买偷来的机焦,闸皮的事太危险了,不是个大厂先进工作者干的”。
“可不干,又如何将这个小厂维持下去呢”
“万一败露,将来上岗,有何面目去见工友们呢”?
“现在这形势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买白不买......”
早晨啊,你这茫茫无边的云的原野,天国泥犁呢——有没有?桑麻故园呢——在何方?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纪师傅,早早来了”!一声问候将他从迷惘中唤回,抬腕一看表:“迟了十五分,这可不行。咱们是有效时间八小时,应该提前十五分来才对”!
从“云层”跌下来的他,和往常一样,批评过工人后,又开始了修炉搪包,新的一天开始了,因为晚上有批货等着浇铸,要得还急呢。
这天要铸的,是碾轱辘。在大厂,因为有冲天炉和天车,不过是小事一桩。他这个小厂,炉子小,人手少,工具又凑乎。就不容易了。
造好的砂型,在车间里静静地躺着,沙箱把上已上了卡子,怕不行,还加了压铁。箱缝抹过,周边用型砂培住,踩实。浇口、冒口——余外加的是冲好的小铁箱。砂型跟前,放着包架,包架上搁着一个可容千斤铁水的大浇包。操作程序是:先将二人舁的小抬包放在炉前,接一包铁水是百十来斤,一包一包倒满大包后,再扳动手柄,将大包里的铁水一次注入砂型。由于炉小,一批料化不足那么多铁水,间隔时间里,大包铁水上,要以稻草灰复住保温。不能直接用小包注,因为一包注不满,再等一包时,要断流,一断流,浇口里没了铁水,熔渣就会进入型腔,形成渣眼;多次浇铸成的工件,就像千层饼,熔不成一体,叫冷隔。小货铸废,尚可砸碎回炉。大件若废,大锤和氧气都无用,必须拉到野外炸碎。炸药哩,雷管哩,那是个容易买到的?
事情就出在大包里的铁水将满之时。
由于那个大包的底子没焊牢,又生了锈,六七包铁水倒进去就承受不住了,包底突然压脱。这一脱,一大包铁水瞬间泄地。读者试想,若是二人舁着一桶开水,桶底突掉,会是怎样。何况是白亮白亮,冒着青烟,眼都不敢逼视一下的铁水呢。
只听得一声巨响,骤发的热气,将十来间车间的窗,有玻璃几扇不要紧,糊纸的同声全碎。原本迎里半开着的门,被冲门而出的热气一下又关了回去。高粱杆压栈的屋顶,下垂着的茭叶“呼”一声全被燎着,点点小火,如礼花满天。铁水近旁,墙上挂着的木模,顿时起火。上面附着的石蜡,融成火珠,如雨天檐滴,往下流火。倾落的铁水,像火蛇一样,向四处流淌。车间里的人,扔下工具,甩去冒火的手套,跳着,躲着,踩着高出地面的砂箱,夺路而逃。人人浑身起烟,个个脸红手赤,纪师傅离铁水包最近,立时成了一个火人。
“快——,快打滚!”冲出车间的他,在院里来回打滚。无奈化纤衣服,干着急,滚不灭。“水!水!”等压水的工人提来一桶水浇在身上时,火灭了,人却烧成个黑圪桩,躺在地上,余烟和水汽罩着全身,一动不动。
由于铸造厂紧挨着他的院,那边一起火,很快殃及了他的新房,风助火,火借风,立刻延烧过去。熟睡中的左邻右舍,被窗棂上一闪一闪的红光惊醒,惊呼的,求119的,乱成了一锅粥。亏得消防车及时赶到,才将大火扑灭。天亮后,一股黑水还在从水道孔汨汨地向街上流淌。五间房的门面,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帘架上的孔雀尾巴焦了半截,龙口里的木珠成了煤球,屋里,四大美女的玻璃条屏,西施还算走运,掉在水里照旧在浣纱,其余在墙上的三位,原本姣好的面容,个个就像到煤矿井下走了一遭,纪师傅那顶高贵的水獭皮帽子,浸得像一只踩扁的死猫。
黑圪桩一样的纪师傅,一生都在向火讨生活:烘炉、搀炉、三节炉,早先年还干过,冲天炉、反射炉、热风炉。无论哪种炉,一把火点着后,都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铸造那行,小烫小伤家常便饭,那天晚上,要是倒在铁水中,要是一脚踏进去,……天啊!
四五个焦了头发,燎了眉毛的工人,将他送到医院。医生把他那身破工作衣扔进了垃圾箱,光把一个燎泡身子放上了病床。伤重伤轻暂且不知,若不重,将来还能捅风孔,看炉温。若伤了手脚,那就再不能手执钢钎凿开出铁口,挑去熔渣了。再不能撬活搭棚不下的铁块了,不管是轻是重,可以肯定的是,再不会去扶老婆:“醒醒,醒醒,哎,我说……了。”(老婆正守在病床前抹泪呢。)
三天头上,他听见病房门轻轻响了一下,院长领进四个铁路警察来。
“三号病床上,那个头包纱布的,就是518铸造厂的纪发财。”
“纪发财,纪发财,有人找你。”(声音特轻柔,是护士俯下身子说的。)
“……”
“警察同志,伤者仍在昏迷状态中,改日再来吧。”
“哪天能来?”
“能接受问讯,得两个礼拜,完全康复,得百天以后。”
此时的纪师傅,不是没听见,他在搭蒙住眼装昏迷。刚才听见门声,眯成缝的眼睛瞧过一下的,一看见是铁路警察,马上又闭住了。他知道,——事发了。更知道,今天是初一,两个礼拜后是十五。
“橐,橐,橐,橐......”门外又有了脚步声……(全文完)
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