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 | 每日好诗
轨 迹
熊 焱
我的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差点去了医院引产
我幸运地来到人间,就像一滴水珠汇入大河
从此跟随浪花奔腾。整个少年时期
我历经病痛的折磨,多次命悬一线
当我反复丈量生死的界限,我确信人世的远方
不是死亡,而是肉体到灵魂的距离
十八岁时我开始写诗,仅仅是灵光乍现的偶然
后来却成为我永恒的命运。我将为此耗尽一生
我确信诗人的声名不是来自于认同与赞美
而是从这世界获得的孤独,比岁月还深
自我离乡后,夜空中的明月总让我想起父母
我确信这不是乡愁,而是血液在奔向它的源头
在我而立之年,白发探出双鬓
人生的积雪正在慢慢加深,直到高过头顶
这让我有着心慌意乱的羞愧
我上有年过古稀的高堂,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
我在中间穿行,却是一手霜迹,一手灰烬
我确信我对凡尘的热爱,不是我的牵挂太深
而是这人世是一个巨大的长梦,我还未从中苏醒
如今我四十岁了,每天都在照镜子
我确信照见的不是我的脸,而是流逝的时间
而日落之后,长夜终将来临
这之前,我还要穿过贝壳孕育珍珠的苦心
穿过青草蓬勃的大地,到处都是生生不息的人民
我将听见一群孩童清亮的歌声,唱出满天星辰
我确信沉默的泥土在最终安放我的疲倦
不是生命走远,而是我出生时就在母亲的臂弯
最后辗转了一生,又回到母亲的怀里
《轨迹》一诗,是诗人个体的自我的人生反刍,在不到三十行的诗中写尽了此生,从“我”的诞生写起,一直写到拟想中的死亡——“我幸运地来到人间,就像一滴水珠汇入大河/从此跟随浪花奔腾”,不禁让我想起穆旦的诗句——“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而我们成长,在死的子宫里。/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所不同者,穆旦对个体生命的偶然诞生,陡然转向对生命真相的揭示,指出人生的展开或成长是“在死的子宫里”,且生命有诸般偶然,时多可能,“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而《轨迹》先不触及死亡,只是让偶然的“我”“汇入大河/从此跟随浪花奔腾”,开始其漫长的人生。不过,“我”的人生虽然在流逝的时间中一维向前,不复往回,却又诸多复调,联合交响着几多主题。诗人在人生的起步阶段,便“确信人世的远方/不是死亡,而是肉体到灵魂的距离”——“十八岁时我开始写诗,仅仅是灵光乍现的偶然/后来却成为我永恒的命运,我将为此耗尽一生”;另一方面,在这种灵魂性和超越性之外,诗人对世俗生活、世俗的爱与责任也非常珍爱,穿行于凡尘,“一手霜迹,一手灰烬”,人生的积雪慢慢加深……诗人实际上有着双重确信:不仅确信灵魂性的“人世的远方”,同时还确信世俗性的凡尘,并且由此组成其丰富的人生——诗人此生的辗转以及最后的回归,也因此具有了意义上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