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庞麦郎们会走到这一步,但从来没人阻止
庞麦郎是一个神迹,“疯”了也是。/@我的滑板鞋庞麦郎
3月,庞麦郎被送往精神病院的消息并不太出乎意料,近些年他逐渐离开主流视野,过得并不如意。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网络歌手,变成了不认父母、商演跑路、攻击经纪人,同时再无新作的小丑。
网红们在短暂走红后,面对的是漫长而沉重的低潮,是注意力与流量的反噬。庞麦郎病了,面条哥烦了;小马云遭弃,泡泡龙逝去。他们过去的高光变成被讥讽的源头。
很少有人能真正安然回到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关于庞麦郎,有两个版本的故事。
其一,庞明涛,1984年出生于陕西汉中宁强县,文化水平不高,音乐爱好者,音痴。2014年因《我的滑板鞋》暴得大名,从此踏上曲折的“歌手”之路,与经纪公司闹翻后一度靠接散活度日(《惊惶庞麦郎》一文有详细记载)。
热度过去后,偶尔出现在不知名的地方演唱会消费自己余下的名声。最大的成就是作为互联网符号被写入历史。2021年3月12日,经纪人白晓证实庞明涛罹患精神分裂症被强制送往精神病院。其父庞德怀表示,目前家里尚能维持,希望儿子放弃唱歌。
其二,约瑟翰·庞麦郎(Joseeh Punmanlon),1990年出生于台湾基隆市(一说为陕西省“加什比科”),有法国血统,有出色的创作才情、化深刻为简白的技巧、为底层青年发声的自觉。他以俏皮的《打吊针》出道,凭《摩的大飙客》《我的滑板鞋》等新锐歌曲成名,作为独立音乐人、先锋创作者和互联网精神践行者广受欢迎,巅峰期巡演不断。
因生性低调、潜心创作,庞麦郎近年来很少出现在公众眼前。而他始终为音乐艺术殚精竭虑、纠结不已,思虑过重导致精神分裂,入院治疗。可叹,世间再无庞麦郎。
别说,有少年派内味了:你相信哪个故事,你就是怎样的人。
从配合演出那刻起,庞麦郎便注定要疯。/豆瓣
一个全社会配合编造的“流行歌手”
谁也不知道,庞麦郎的故事是从哪个节点开始走向不可逆的魔幻的。
从第一个魔幻设定开始,他就已经没办法走回头路了。他无法再轻易认命,回老家的田间地头种油菜和玉米,而是开始了一个又一个站不住脚的编造。
恰巧,好奇的公众、好事的推手、复杂的社会配合了这种无厘头的编造,本来活在第一个故事里的普通乡村青年庞明涛,坚定地相信自己是活在第二个故事之中的著名流行歌手庞麦郎。
他用谎言包裹自己,而谎言在短期内是有用的,公众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好玩;但时间久了,公众慢慢便不在意真实的庞明涛去向何方,而这个被粉饰过的庞麦郎有没有真的实现梦想。
实体滑板鞋,是对歌曲《我的滑板鞋》的一种实际纪念。/@我的滑板鞋庞麦郎
把庞麦郎的两个故事叠在一起,是这样的:一位乡村青年沉溺于成名和摆脱现状的想象中不可自拔,而他那几首不成熟但有特色的作品恰好击中了时代的痒点。
随互联网风潮暴得大名后,这个乡村青年的人生短暂走高,随后在谎言、非议和自身才华耗尽后迅速失控,艰难地摇摆于一小部分人的鼓动利用和大部分人的嘲讽漠视之中,最终走向了现实里的沉寂和精神上的灭亡。
在澎湃新闻的“问吧”页面,至今留着这样一段话:
我是来自加什比科的约瑟翰·庞麦郎。2008年我创作的《我的滑板鞋》让我带着“国际流行歌手”的梦想站到大众面前。音乐是我内心世界的真实表达,可能它与传统音乐不同而不被理解,但不同并不是错,你大可不必用匪夷所思的眼光来质询它、质疑我。
2015年12月起,我带着新专辑《旧金属》开始了自己的Live House全国巡演,很多人来现场跟我一起唱“滑板鞋”,给了我全新的、难以忘怀的喜悦。也许在你看来我性格有些偏执,也许我音乐中的真挚成了你们认为的“滑稽”,但我依然会坚持创作。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在了解我之后改变对我的看法。若你想认真听我的音乐,了解我的内心,欢迎与我聊聊。
上面的每一句描述都多少偏离了事实,但庞麦郎或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彻底相信这段话的。
可怜又可爱,骨子里住着一个堂·吉诃德。
底下的问答都停留在2017年左右。ID为“什尼俹克約瑟翰龐麥郎”的网友(据说是本人)对其他网友的问题逐一回复,包括但不限于:分享名为《马路上熟睡的乞丐》的新歌歌词,表示“约瑟翰庞麦郎的叫法,类似于杰克马云”;指点网友歌唱技巧,重申“我的音乐是流行、摇滚还有嘻哈”;被问及出生地时答“我是大陆加什比科人”,被问“与凤姐的区别在哪里,是否哗众取宠”时答“我的音乐和哗众取宠是无法比拟的”。
他批评《惊惶庞麦郎》一文是在侮辱他的人格,而文章作者鲸书是“官僚主义思想”。顺带一提,庞麦郎为公司写的简介叫“聯合國孟多拉斯圖州約瑟翰市漢克頓爾唱片無限責任公司”。
在2021年时重读庞麦郎这些回答,让人想到毕志飞:同样一本正经,同样谦虚有礼。同样似是而非,同样荒腔走板。同样把自己彻底放进了某个角色(歌手/导演),深深相信自己有能力完成这个角色需要的规定动作,把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解释为“还有进步空间”而不是“还差得远”,安然在角色之中完成自己想象的日常,丝毫不管外面变成怎样。
“他们从生到死,
我们都只是在看热闹而已”
回顾庞麦郎为数不多的作品,《我的滑板鞋》无疑是有灵气和意义的。
忽略唱腔、乐感和咬字不谈,只说创作和表达,庞麦郎是有东西的。他在《我的滑板鞋》《摩的大飙客》等早期作品中深刻地描摹了底层青年对生活的渴望和畅想,《孩童时期》里“我们在黄昏下诉说这个夜晚,我们在黄昏下把稻草当成箭”、《甲号街的夜曲》里“我今夜怎么如此悲伤,我今夜怎么来到这里”的歌词,都颇有诗意。
庞麦郎缺乏专业的音乐训练,甚至不算一个合格的歌者,卡不上点,没有唱功可言。但正是这种小人物的潦草、另类和不成章法,以及作品里反音乐、反常规的个性,成为他的创作中最打动人心的因素。
一双滑板鞋拯救整个华语乐坛。/豆瓣
而当这个非主流符号觉得自己火了,企图靠近主流,成为梦想中的流行歌手时,现实仿佛换了一副面孔,冷淡不已。
说到底,人们会短暂地为他的怪诞和另类买单,而不是他自以为的认真创作。Livehouse和经济公司赔不起,公众多余的注意力也会被更猎奇的东西夺去。
庞麦郎在小本子里写满词语不华丽但真诚朴素的歌词。他做着成为歌手的梦,也短暂地实现了这个梦。他闯入了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被过度消费,被肆意描绘,被各种定义,最后被赶出来。
庞麦郎大部分时间都乘坐着普列辗转全国各地,在Livehouse做着亏本的巡演。
他觉得不忿,觉得不公,但此刻已经没多少人理解甚至理会他最真实的感受了——或许,从来都没有。
这个世界太习惯把与众不同的人热热闹闹、冒冒失失地推到台前。有人因此得利,有人借此品评,有人得以满足好奇心,有人抒发着没来由的正义感,但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台前那些人真正的命运。
网红们概莫如此。泡泡龙长期暴食,29岁便猝然离世。小马云失去了公众的注意力,遂被丢回农村。面条哥走红后被作为“景点”大肆围观,此前的爆米花老伯、大衣哥们早已饱尝这种骚扰和不堪。包括许多人艳羡不已的丁真,也在面对许多他本不愿也不需要面对的艰难。
被推到时代聚光灯下的人们,大都身处一个尴尬而危险的位置:往上很难,往下不甘,守住目前这个位置、吃下眼前这些利益,已经要耗费甚至预支生命里所有的力量。才华有限的人选择也有限。一旦让他们抓住一个机会,就很难撒手了——即便他们觉得成名后的生活已经在吞噬自己,想要放弃,也会有人抵死不同意。
一个被撑死的普通人。/北京青年报-青流视频
说到底,他们从生到死,我们都在看热闹而已。谁让他们出现,而谁又让他们熄灭呢?
庞麦郎曾经唱过,“时间,时间会给我答案”,但命运不出意料地给了他一个不算好的回答。白晓说,他从庞麦郎的身上看到了梵高,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应该只看到了一个可怜的时代背影。他本想从加什比克出发后一路高歌,最后却被送回了汉中的精神病院。
谁都知道庞麦郎会走到这一步,但从来没人阻止。
✎作者 | 詹腾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