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重读似春潮
我在汪曾祺先生的《草花集》里,觅到了一个消夏的清凉所在。读着那些不愠不火的文字,我的焦躁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抚。《草花集》所收文章,字数大都在千字内,最长者也不逾三千,而且汪老所写文字既不带火,也没牢骚,花鸟虫鱼、山河日月、锅碗瓢盆、诗书琴画等等信手拈来,小题材,大觉悟,读了让人唇舌生津,神清气爽。这样的天气,读这样的文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汪老的文字不失风趣和幽默。在《闹市闲民》里,汪老写到一个独居老人,虽然他每日吃的是粗茶淡饭,虽然他一生中潮涨潮落,但他依然把日子过得平平静静,无大喜忧,无大烦恼。读到“他一生经历了很多大事。远的不说。敌伪时期,吃混合面。傅作义”,不禁为老人的前半生伤怀。紧接着,又读到“解放军进城,扭秧歌,呛呛七呛七。开国大典,放礼花”,仅此“呛呛七呛七”一句,就逗得我捧腹狂笑。同时,也为汪老这种惜墨如金的叙述方式深深折服。在一千字随笔《洪椿坪》里,汪老写道,在峨眉山,他看见两个从五台山去的和尚在后殿拜佛。他俩在佛前,需拜180拜。“正在拜着,黑胖和尚忽然站起来飞快跑出殿。”读到这,我对黑胖和尚这一跑颇感蹊跷:“什么事让他如此慌张呢?”紧接下来,汪老作出如此解答:“原来他一时内急,憋不住了,要去如厕,整顿衣裤,又接着拜。”
汪老的文字溢满人间烟火味。他写上世纪四十年代昆明护国路上的小饭馆,其中有这样一个片段:饭馆早起开门营业时,在门口竖一块牌子,上书“开堂”两字。晚上饭馆封火打烊,又竖出一块牌子,只落一字:“毕”。寥寥数语,他就把一座历史的死城写活了。写到川剧的表现手法:一对年青人一见钟情,四目相对。有人见了,遂用手把他俩的视线拉在一起,并在上面打一个扣儿。写立春这一日:他先写“打春”的典故,接着说北方人在此日有吃萝卜习俗,谓之“咬春”。写昆虫:说河北人把尖头绿蚂蚱称作“挂大扁担”,并巧妙引用“蚂蚱打喷嚏——满嘴的庄稼气”这句鲜活灵动的民谚。咀嚼着汪老的这些行云野鹤般空灵的文字,我迟钝着的神经突然为之兴奋不已。
汪老的文字清逸中蕴含着深邃。在千字随笔《牌坊》里,他写道:一位年轻女子守寡二十余年,含辛茹苦把儿子供读到进士。村里的族人提议要为她立贞节牌坊。儿子跟她提起此事,她大怒道:“我不要立牌坊。”说着从床下拖出一个柳条笆斗,把铜钱倒在地上,说:“这就是我的贞节牌坊。”读到这里,我产生出一个疑问:“这些铜钱怎么成了她的贞节牌坊?”紧接下来,汪老写道:“原来白夫人每到欲念升起,脸红心跳时,就把一斗铜钱倒在地板上,滚得哪儿都是,然后俯身一枚一枚的拾起来,这样就岔过去了。”
汪老的文字处处显出简约。他总在走笔至神来之处戛然而止,不作铺陈,也不作评论。他把国画中“疏能跑马,密不插针”的绘画技法,巧妙运用于文字,为读者的思想留足辽阔的飞翔空间。阅读他的文字,我总会在掩卷时让自己的思想到文字之外的世界跑一会儿马。
汪老《草花集》里有一句话:“往事回首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潮”。我在汪老的《草花集》里,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春潮涌动。这春潮,这涌动,如丝丝细雨,如拱土而出的青草,如山涧里的潺潺水声,虽然它们来得并不惊天动地,但它一点一滴沁进心里,让我蜷缩着的心情得到了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