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
今朝是冬至起九后的第八十一天。
终于,九九八十一,犁耙要一齐出了。
据老法讲,九代表阳气,两个九,则代表极度的阳气。所以,九九八十一,阳气已完全回归,“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农家可以将犁啊耙啊都寻出来,准备春耕了。恰如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中所写:“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
民间还有一种讲法,叫“九九八十一,飞爬一齐出。”
也有道理。惊蛰总是在第九个九天之中,所谓“震蛰虫蛇出,惊枯草木开。”
记得小辰光,外婆唱的“冬九九歌”里,就是“飞爬一齐出”。
全文如下:
一九二九,滴水勿流。
三九四九,镐开捣臼。
五九四十五,床横把唔唔。
六九五十四,笆头出嫩枝。
七九六十三,破衣两头掼。
八九七十二,黄狗睏阴地。
九九八十一,飞爬一齐出。
稍微解释几句。
“镐开捣臼”的意思是,石臼中的水结了冰,硬到需用铁镐去砸开。
“床横把唔唔”,是指五九天还太冷,就在床边给孩子把屎把尿,不舍得去屋外茅坑。
春打六九头,当然“笆头出嫩枝”了。
“破衣两头掼”中,破衣是指穿了一冬穿破了的棉袄。晾在竹竿上么,自然是一边掼一头。独件头的棉袄可以脱下来晒了,说明天已回暖。
所以,半个月前,有几天温度到了20度以上,有人就惊呼夏天来了,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其实,年年都如此,很正常。黄狗都拣阴凉的地方睏觉,人在太阳下走,自然也感到热的呢。
虽然我已经到了“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的年纪,春天来了,总还是欣喜的。
反倒是年轻时,十几岁二十几岁,一直觉得,三月份总会有一段伤感,几处离别。
插队落户的人嘛,上海不是家。
每年过年回来,到了三月的这个时候,好像捱死捱活再也捱不下去了。
家里人都正常上班了,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只消耗粮票,却毫无贡献。
那边要春耕了,又想着新的一年自己要好好去表现,争取有转机。
于是,春色无心看,春景无心赏,心里总是极乱,舍不得又不得不舍,不甘心又只有心甘。
更有甚者,动荡的岁月里,什么都狠动荡。比如爱。
因此,离开上海之前,我总会去岳阳路那个原来有普希金胸像的小花园去坐坐。
现在想来,那像极了一个梦。而梦里的一切都是黑白的。
反正,四周的梧桐还没有抽出新枝,天也总是阴阴的,彩色或黑白也没啥区别。
诗人的胸像继1944年后,1966年第二次被移走,碑身便显得格外的苍凉。
狠像当年的这个城市,底座还在,魂灵贼出。
又狠像那时的我,身体还在此地,心已远走。
于是,我就坐在那里,就当他还在,心里开始述说。
我的那个勇敢的吻别,他看见的;那个说过要等我的终于不等了,他也看见的;还有,那个说他的字不如我写得好的,以及那个差点把我的回程火车票抢去撕掉的,他都看见了。
我一直欢喜普希金,就因为他是天底下最自信的男人。
他太知道自己的好了。
他甚至可以事先写下这样的诗句:
“把我埋在痴心人找不到的地方,
省却了多少叹息和悲伤。”
当年的我,看了这样的诗句,每次离开上海,也都想着要一直走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我打过山火,我抗过山洪,我受过屈辱,我有过绝望,我都曾希望我可以就此化为乌有,谁也别来找。
可惜的是,我的肉身是如此的沉重,几十年兜兜转转,我居然还在!
九九八十一了,我居然还渴望春色无边。
我明明晓得“往往是还没开始爱,爱已过去了”,依然心有牵挂。我明明晓得“拥有让我同时感到满足和虚空”,依然害怕失去。
我讨厌自己。
昨天,我又去过那个小花园了。那个有普希金胸像的小花园。
1980年代末胸像重建以后,普希金深邃的眼睛已不再遥望他的祖国了。
我也不再想要三月的小伤感了。
都九九八十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