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了所有陷阱, 却避不开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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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临终前的作品《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是他留传后世的一部最富特色的不朽之作。
卢俊在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在“再没有兄弟、邻人、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往来”的悲凄境况下,坦然展露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它迸发出的智慧的光芒,照亮了无数个卑污的灵魂。
“我日渐衰老而学习不辍。”
这是梭伦在晚年反复吟诵的一句诗。从某种意义而言,我晚年也是可以这么说的。然而二十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却教给我一个十分可悲的道理:也许无知倒更可取。逆境无疑是位好老师,但这位老师收取的学费着实太高了。我们从中得到的通常不及我们为此所付出的。
况且往往我们尚未从这姗姗来迟的教训里学到些什么时,运用的机会就早已错过。青年是修习才智的时候,而晚年则是实践的时候。
经验总是给人以教益,我不否认这一点,然而只有在余日尚存时,才会起作用。难道我们还有必要在垂死之时去学习如何生活吗?
唉!我历经苦难才掌握这门学问,才对命运以及造就我命运的人的感情有所认识,可这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处呢?
我是学会了更好地认识人类,但这只能使我对他们浇铸在我身上的悲惨命运更为敏感;我是学会了看清他们布下的所有陷阱,但这不能使我得以避开其中任何一个。
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怀有那微弱却温暖的信任呢?这么多年以来,这份信任使我沦为我那些喧哗一时的朋友们的猎物和玩偶,而处在他们的种种阴谋之中,我竟未产生过一丝疑云!是的,我是上了他们的当,受了他们的骗,可我总想自己是被他们爱着的,我的心陶醉在自己这份由此而生的友情里,以为他们也对我怀有同样的一份。但这些甜蜜的幻觉都破碎了。
时光与理智所揭示的这个悲凉的事实真相令我痛苦不堪,我从中看到的只是我那无可挽回的命运,于是只有顺从这一安排。就这样,我在这个年纪所获取的这些经验,对我而言既无补于眼前,亦无益于将来。
这种想法,源自童年所受的教育,之后又在我整个多舛的一生中,为一连串的苦难与不幸所增强,这就使得我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研究我自身的天性与用途,并且以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兴味与仔细。
对我而言,当我渴望学些什么时,我只是为了了解自己而不是为了教育别人。我一直以为在教育别人以前,首先应当做的便是为自身去探求知识。
我出生在一个道德高尚、信仰虔诚的家庭里,又在一位智慧超群、笃信宗教的牧师那里长大。从幼年开始我就接受了别人称之为偏见的种种信条与准则,并且从未真正将之丢弃过。
我的青春花季在乡间的清寂里度过,那会儿我全心投入地读了不少好书,这一切都使我更倾向于一种深情挚意的态度,使我渐渐成为费内隆那一类的虔信之士。
隐居生活里的沉思,对自然本性的研究,对宇宙万物的思索使得一个生性孤独的人马不停蹄地冲着造物主奔去,带着一种既柔和又热切的心情去研究他所目睹的一切真谛以及他所感受到的一切的起因。
当我日后终被命运抛至尘世的急流之中时,就再也找不到一点儿东西能让我的心得到哪怕是片刻欢愉了。
我总是无法放下对往日种种快乐的追惜,这使得我对周围那些所谓能带来功名利禄的一切只是淡漠和厌恶。
自年轻时候起,我就把四十岁当作一个界限,在此之前我努力工作以期达到目标,并且怀有各种理想追求。一旦到了四十岁,不论处在怎样一种状况里,我都决定只顺其自然地度过余生,不再为摆脱什么而挣扎,也不再担忧未来。
无辜的我曾经那么安静,以为自己受到世人的尊敬与欢迎。当我正敞开心扉、满腹信任地向我的朋友与兄弟吐露衷肠时,我竟遭到了背叛,他们早已默不作声地布下了在地狱深处锻造的罗网!
我对这最难以预料的不幸深感震惊,这对于一个骄傲的灵魂来说是多么可怕啊!我身陷污浊之中,却不知是谁害了我,又是为什么。
在耻辱的深渊里,到处都只是阴森、凶险的东西,要不就是可怖的斑斑黑影。
起初我真是惊痛得说不出话来,而如果我不是事先就具有从失败中重新站起来的力量的话,我就再也无法从这难以预料的不幸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
开始几年我还是在烦躁不安中度过的,之后我才清醒过来,回到自我中,才发觉以前自己为逆境积备下的力量是多么可贵。
对于必须进行判断的事情,我早已有所决定,把我先前的准则与我现世的处境做了一番比较之后,我发现头几年我是把人们那种偏执的评判以及短暂一生中的桩桩小事看得过重了。
其实人这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考验而已,考验是这种或那种类型的,这并不重要,只要能起到注定的效果就行了。因此,考验愈是严峻、愈是沉重、愈是频繁,也就愈有利于成功地锻造人经受逆境的能力。
所有一切最深痛的折磨,对于一个能从中发现巨大而可靠的补偿的人来说,也就失去了它们所有的威力,而对这份补偿的肯定正是我从先前的种种沉思中得出的最主要的成果。
是真的,那会儿我觉得自己要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无数欺侮与无限凌辱压垮了,焦灼不安、疑虑重重的感觉时不时地要使我的希望破灭、安宁不再。
我以前就无法应对的种种有力的责难也在我不堪命运重荷之时再度提出,给予我重重一击,我又差不多要深陷绝望之中了。我的脑袋被那些前赴后继、不断翻新的论据折腾着。
啊!我心痛欲裂,于是问自己:如果在这如此痛苦的命途上,我的理智带给我的慰藉原不过是些幻想,究竟还有什么可以使我避免坠入绝望的深渊呢?而如果我的理智竟又破坏了它自己的杰作,把所有它曾给予我的支撑我渡过逆境的希望与信心统统推翻?而在这世上仅仅能哄骗我一个人的幻想又算是什么支柱呢?
整整这一代人都认为我独自赖以生存的这些观念全是些错误和偏见,真理和事实是在与我的理论截然相反的体系里的。
耐性、温柔、顺从、正直、不偏不倚的公正,都是我们带得走的财富,我们可以拿来不断地充实自己而不必担忧死亡会使其丧失价值。我晚年的所有时光都将投入到这唯一一项必要的研究里去。
如果通过自身的努力,即便不能在生命终结时显得比生命伊始时更优秀——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至少该在德行方面更加完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