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虱母仙”到“龙尾圣王”：何野云的传说与史实 / 毛静
元末明初的民间堪舆学家何野云，今天他的名字与事迹在其故乡江西丰城几乎没有人知晓；而在潮汕地区乃至华南以及泰国，以何野云为原型的“龙尾圣王”崇拜已经有千万人之众。在600多年时间里，何野云的社会角色，已由单纯的风水堪舆学家，逐步转化成为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地方神祗。那么，作为历史人物的何野云，在什么社会背景及历史条件下被逐步神化，从而成为海内外潮州籍人士的崇拜对象呢？何野云（1354－1456），字德宏，号南塘，元末明初江西南昌府丰城县留台里人（今江西省丰城市杜市镇茂溪村委会何家村）人。留台何氏在宋代即以仕宦知名，如“丰城三郎中”之一的庆历二年（1042）进士、都官郎中何延世，与大儒周敦颐为知交；政和二年（1112）进士、工曹参军何莫，有声于当时；自号“半隐”、与程伯玉并称“程何”的何时升等，均是留台何氏在唐末从南京迁居丰城后的代表性人物。有意思的是，这位何野云的祖上何延世考中进士后，累官屯田员外郎、抚州通判、知连州，熙宁初年，何延世知潮州，成为主政潮州的行政长官。今天潮州西湖摩崖《拓路记》右侧，就有何延世率同属下题名石刻，内容为“宋熙宁四年夏五月二十日，屯田郎中、知军州事何延世茂之，殿中丞、通判军州事毕仲达学通，太子中舍、前知漳州龙溪县古宗说梦臣，权梅州军事推官梁立仪定甫同游西湖，立仪谨题。（1）”如按《留台何氏大成族谱》的记载，何野云的祖父何启麟（1282－1350）在元代曾以太学生的身份，担任过黄州黄冈县尹。其父何爵（1315－1383）则隐居未仕。自何野云以后，青乌之术成为家传秘技，野云之孙何翼海曾为江西铅山籍状元、内阁首辅费宏选地；何野云曾孙何廷秀、玄孙何汝楫均以堪舆为业（2）。除了何氏，堪舆之术甚至成为这一带的“显学”，相去不到五百米的邻村邓氏也是堪舆世家，如邓玉金就执此业于湘黔，其墓在贵州偏桥卫，今为贵州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孙邓子龙（1531－1598）成为抗倭名将之前，就曾在江西和广东一带“替人看地”，其《风水说》一书收入其《横戈集》（3）。何野云在《明实录》《明史》等正史中没有传记资料。目前有关何野云最早的官方资料，是明万历《新修南昌府志》中，在司马头陀和托长老传后，有一段附录文字云：“国朝南昌刘子南、新建赵子方、丰城何野云，亦其流亚云。（4）”此版《南昌府志》修成于万历十六年（1588），这条纪录相去何野云卒年仅有一百余年，时间距其生活年代最为接近。记录何野云资料最多、存疑也最多的毫无疑问就是《留台何氏大成族谱》。其中一篇《留台何氏家谱自序》较为重要，何野云自述生平履历大致情形：谱者，普也。所以贵贱、贫富、遐迩、亲疏，一普视之也。世有贵迩富亲则爰录之，有贱遐贫疏则摈弃之，斯岂敦本作谱之意哉。故化之不醇，俗日漓耳。予父讳爵，素行纯笃。育予兄弟六，皆事家人产。惟予少敏，不能鄙事，乐山水趣，志与天游。逢张元岭，遇白鹤扦师传书，挟是书遨游，一时王公交款，相皆目为异而敬礼焉。虽然，予亦何异之有，惟夙夜匪懈，救贫恤孤，泽及枯骨，积德种种，为子孙植耳。幸生子四人，以文武同荣著名，欲后世顾名思义，习文者奕奕章甫，趋锵礼乐、辅赞治化，为天朝柱石。习武者赫威仪，运筹决胜，芟荡寇虐，作公侯干城。俾冠盖相望，为鸣珂里，斯同荣意云。又恐子孙不念予意，视诗书若桎梏，目韬钤如土苴，惟钱癖营营，昆吾少闲，毛锥茫然，朝廷虽有命爵之荣，其何梯且标门户，各是非分贵贱、富贫、遐迩、亲疏，虽一本，若秦越视，甚可慨焉。予蒙圣恩，擢为钦天监监正，赐归田里。取旧谱阅之，尊一世祖讳珦公。而珦公之上，则未深考。故以珦公为吾氏鼻祖也（中略），予非善属文者，谊关家谱，敢著是篇，为子孙训。皇明永乐十一年岁次癸巳秋月之望，十六世孙德宏撰（5）。这篇文章的语气，倒是符合何野云的个人身份、口吻，文字也符合明初文风。按其自述，何野云出身耕读传家的普通农家，读书过目不忘。“乐山水趣，志与天游”，早年拜张元岭为师，习堪舆青乌之术，游艺四方。明永乐间，以堪舆为明成祖所赏，赐其“钦天监正”的荣衔，赐归田里，逝后葬于广教寺下首的白马冈。有关何野云早期活动及其社会影响，谱中还载有明初翰林学士解缙（1369－1415）的两首赠诗，其中赠何野云一首歌行体古风云：“八策妙诀灵通天，富贵影响无私偏。先生自是神仙客，随处寻龙论龙脉。浪游楚水与吴山，越览江南共江北。雄名夙昔驰两京，五侯七贵争相迎。白璧如铜买青顾，黄金换土为佳城。我问先生觅张本，前冈笑指牛眠稳。寿域如从是处看，儿孙世补君王衮。（6）”解缙的这首古风不载《解学士集》，但其口气与文采较为符合解缙平素行文风格，很可能是一首佚诗，毕竟其文集是解缙身后其子孙搜集汇刻而成，难免有所遗漏。《留台何氏大成族谱》还记载何野云曾经参与朱元璋孝陵的勘测选址，并获得明成祖的信任，临行赐以御书，先排除这篇文字的真实性不谈，此文提供了“野云”一名的由来：文皇帝御书并赞：年少心灵，名重两京。踪似野云，名如景星。识富贵于掌握，寻龙脉于眠前。朕闻贤智，召厝皇陵。兹隐山林，短句赠行。此文重要的信息在于说何野云“召厝皇陵”，意即参与了朱元璋奉安孝陵的工作，作为众多参与者之一，何在自序中也并未夸大或拔高，反而增加了史料的真实程度。在明初，有不少堪舆大家参与到皇家工程中，这与江西发达的堪舆业有密切关系。在堪舆界处于祖师地位的杨筠松（杨救贫）主要的传承就在江西，明清时期江西籍风水师参与大型国家工程建设的例子还有很多，丰城也并不例外。如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在勘选皇陵过程中，就有丰城籍风水师王侃、巫涯参与选址，因试掘陵址时涌出地下水而赐死，成功中选的廖均卿则赐钦天监官，返回时明成祖也写过两首“赐诗”（7）。另一位江西籍风水师曾从政在完成长陵选址勘察任务后所授官职则为钦天监博士（8）。都授过明末的崇祯帝也曾就孝陵风水问题，求助过钦天监丞、丰城白马寨人杨应祥，（9）这说明，何野云等人赐归时，大部分都授予钦天监官衔是明代惯例。明成祖御赐诗之外，谱中还载有一篇看上去不起眼，实际很有价值的赠诗，谱中称作者是“臞仙”，题目则为《臞仙王赞》：钟山川之灵异，扬湖海之芳名。丰神挺玉树琼琳之秀；器宇涵冰壶秋月之明。文章若海霞之灿，踪迹如野云之行。乐琴书而忘世虑，畅物外之高情。此其为神仙中人物也，天与其福寿康宁。这位“臞仙”正是明初大名鼎鼎的学者型藩王、宁献王朱权（1378－1448）。被徙藩江西南昌的宁王不仅成为何野云的新晋同乡，热衷道术的朱权很可能与何野云以“道友”的身份相称。在这篇赞中，朱权称何“踪迹如野云之行”，与其兄明成祖朱棣说何“踪似野云，名如景星”暗相契合，加强了朱棣此诗的真实性，并从侧面映证了族谱所载其名字由“何德宏”改赐“何野云”的出处。明正德年间担任内阁首辅的费宏（1468－1535），因何野云之孙何翼海（原名何泉，曾任福建某地巡检司巡检）曾经为横林费氏设置过墓地风水格局，也奖以“仙宦名宗”，并为何氏之谱题写“累世封侯”，署款为“明赐进士及第左春坊左赞善经筵国史官兼侍皇太子讲读费宏”，今天留台何家村头“仙宦世家”匾额的出处也应该源自费宏。这个“仙宦”典故可能受邻近的槎村范氏影响，范氏在晋代有一位叫范登云的隐士，去世尸解而去，遗有“白石墓”，而后范氏在宋以后仕宦辈出，人称“仙宦名家”，何氏以何野云为“仙”亦“宦”，也附益为“仙宦”，期以坐实何野云由现实意义中的“宦”到神化以后的“仙”这一历史过渡。继状元费宏之后，明代另一位状元罗洪先（1504－1564）也为何野云家族题字、题跋，匾额内容为“奕世簪缨”，署款为“明赐进士及第前左春坊左赞善兼翰林院修撰同修国史经筵讲官吉水罗洪先”，罗在谱跋中也再次提到何野云之事功。我们都知道何野云家族与邓子龙家族近在咫尺，罗又是邓子龙的业师，曾在丰城居留，《明史·罗洪先传》说他“甘淡泊，炼寒暑，跃马挽强，考图观史，自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边塞、战阵、攻守，下逮阴阳、算数，靡不精究。”因此，“下逮阴阳、算数”，精于地理的罗洪先为门人近邻之何氏题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10）从前述史料可以看出，何野云出生在元代末年，在明永乐初年以参与孝陵风水布局而一举成名。辞归以后回到民间继续从事堪舆工作。由于受过皇帝、藩王的表彰，以及名公钜卿的推毂，离开南京以后，何野云尽管保持着平民形象，但已经是非常受欢迎的一流风水大师，延请其勘察陵地的雇主非常之多。探讨何野云的生平履历及家族情况后，我们再接着研究一下其堪舆思想及其具体实践情况。成书于嘉靖、万历年间的《地理人子须知》，是明中晚期非常流行而且权威的风水学著作，作者是江西德兴籍孪生兄弟徐善继、徐善述。两位作者经过长达四十年的风水实践后完成《地理人子须知》，在引用书目中就载明“《何氏砂法》，明丰城南塘何德宏”，正文则直书“何野云”。此书共引用何野云风水活动史料3则，分别是为梓溪刘氏、华桥项氏勘地，以及对砂法的研究，从中可以一窥何氏堪舆思想。宣德十年（1435），岁在乙卯，予道经南昌之梓溪，因访刘氏季直，相见如故，朝夕不怠。与论阴阳地理之说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此人子大事。矧自古以来，有国有家者，莫不择乎山川形势，以定阴阳二宅，为子孙久远之计。”季直唯唯。又旬余，告予曰：“某旧冬葬先室于白湖岭，愿师一鉴之。”予诺之。遂往观之。见其地诚为千载松楸之所也，因留钳为后验云。钳曰：湖峰美地穴难扦，左畔仙宫汝占先。二十四神皆揖拱，三十八将尽朝元。捣药杵声犹未息，此龙杖住老龙眠。丑山未向坤申水，子息金阶玉殿宣。先出文林并奉议，南乡北保置庄田。税钱三万七千贯，金玉盈箱不计年。三代神童如及第，生成铁树亦生烟。若问人丁多少数？芝麻一石数当添。兄弟四房俱发福，烧些钱纸玉炉边。（11）何野云在南昌县梓溪刘氏（今南昌县向塘镇剑霞村）白湖岭祖坟的风水鉴定的结果众所周知。宣德九年（1434）年冬，刘季直葬先人于白湖岭，次年聘请何野云到现场勘察鉴定龙穴和砂法，得到何野云的具体指导，并留下钳文。到徐氏兄弟在万历中期修订《地理人子须知》时，梓溪刘氏仅中式进士者就达到惊人的20余人，而且很多都是兄弟、父子登科，特别集中在“曰”字辈和“一”字辈这两代，其中著名的如兵部尚书刘曰梧、礼部尚书刘曰宁、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刘一燝、工部侍郎刘一焜、兵部郎中刘一煜等。到现在为此，梓溪刘氏人口已达到三千余人，何野云的《梓溪刘氏钳记》完全得以应验。（12）何野云在白湖岭为梓溪刘氏所堪定的龙穴，一百多年后徐氏兄弟曾亲往观摩。他们记载该处龙穴“其龙分省龙之旺气，透漏而结穴者也。自鹤仙冈开金水帐，帐中抽出。至东城门渡峡，复到帐幕岭五星聚讲，横开仙桥大帐，中抽出。至西城门，又大断，起白湖冲天木星，清秀可爱。正脉渡江去结省城。此龙发自白湖侧面，成正体三台。中峯一线小脉抽下，复起太阳金星，老龙抽出嫩枝结穴。但正面夷坦，似窝非窝，乃是空窝，无气。穴闪一边，且落低平，结成下聚。昧者或病其龙短。不知此乃大干旺处，寸寸是玉。矧三台一节结穴，为至贵之格。只是穴星有窝而不葬，极为难认。盖真气闪于左畔，略成微突，如老蚌吐珠，颖异非常。左右弯抱有情，面前河水缠绕，奇峰朝揖，真美地也。”在龙穴、砂法、水法诸事中，何野云强调砂法的重要性，所以《何氏砂法》以砂法应用为要旨。“夫砂者，合前朝、后乐、左右龙虎、罗城、侍卫、水口诸山，与夫官、鬼、禽、曜，皆谓之砂也。古人以砂拨山形而相授受，故谓之砂。”其在解释“砂”和“龙”的关系时，徐氏兄弟再次引用何野云论述砂与龙穴的相互作用：夫砂者，穴之前后左右山也。吴公云：“龙穴既眞，前后左右之山自然相应；若龙穴不眞，虽有妙砂，亦为无益。”故穴、砂如美女，贵贱从夫。廖公云：“龙贱若还砂遇贵，反变为凶具；砂贱若还遇贵龙，砂亦不为凶。”卜氏有“文笔变画笔，牙刀化杀刀”之论，意先龙穴而后砂也。然曾公云：“先看劫砂何方起，劫砂照处全无地。”《玉函》云：“四山反乱走东西，纵有好穴亦弃置。”是又先于砂矣。盖砂固随乎龙穴，而关祸福亦紧。故何野云云：“但把前砂覆旧坟，祸福应如神。”（13）在论及“水法”时，徐氏引用何野云为华桥项氏主扦坟地之事，认为调整钳口对周边环境有消纳干预作用：何野云扦华桥项氏蜈蚣形地，内离向，外丁未向，钳口丙向，钜富旺人，亦有州县官。（14）与《地理人子须知》所记载内容相比较，潮州一带还流传一篇相传为何野云在潮汕勘察风水后留下的《潮州名地钳记序》，其内容只有文学色彩的“序”，最后四句“钳记”只是一个嵌有“何野云留”的藏头诗，其真实性显然不如《地理人子须知》，此外网络流传其《潮州龙脉赋》等，均需要辩证使用：游遍江湖，阅尽千山万水；驰驱顾盼，收拾虎距龙盘。启口清谈，谁识仙胎玉骨；信步闲览，怀藏将相公侯。不首势高，惟在深情重德；不为利诱，尽是福善救贫。知吾者，唯有清风明月；得我者，骤见富贵荣华。一饭而公侯可得；半餐而宰相堪图。今之东，明之西，无非济人妙术；住一日，留一时，皆是救世良图。花街柳巷，半眸不接；楚馆秦楼，无意苟留。志于尘埃之外，得乎山水之间。悠焉游焉，偶作逍遥也。迄年风月怡情，适经潮水，土颇厚而水颇深；停骖凤城，寻龙聚而夺龙藏。富贵岂止数百，荣华奚啻万千。阅历多矣，于是既涟涟水深深，好之风土名地，号之于图。可将坐山对向，造法无偏；遇我图者需珍重，秘密收藏形体；故向善者福德，恶者祸延。受我戒者当宝惜，后代方显是神仙。若然葬得果有缘，书此以为左劵，表吾报德善贤。复记一绝云: 何人晓得是神仙，野鹤孤飞年又年。云开露出牛眠地，留予人间种福缘。从《地理人子须知》等书所录何野云风水实践可知其堪舆理论之一斑。何氏既强调砂法，也注意龙、穴的整体空间感；既重视外界环境的客观形态与理论的结合，还关注风水细节调整和人为干预。其在华南一反前躬，何野云在潮汕地区的风水实践多以“身教”而非“言传”，改主动介入为以特殊的行为方式告知风水关键点。何野云由客观存在的历史人物，再逐渐演化为潮汕一带的地方神祗，有一个较为复杂的历史过程。通过现有纪念设施分布情况，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印象，何野云在奉诏参与孝陵工程后离开南京，曾短暂在江西一带活动，但主要活动区域在华南地区，特别是潮州一带活动。众所周知，孝陵工程在朱元璋在位时就开始，从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开工，至明永乐三年（1405年）建成，先后调用军工10万，历时达25年。当然期间还发生过建文时期的“靖难”之役，最终燕王朱棣夺取侄子朱允炆的皇帝之位，在朱棣登基以后，加快了孝陵工程的收尾工作。为了从各个方面淡化甚至否定建文帝帝位的合法性，朱棣对孝陵工程进行过调整，何野云应该就是在这一时期赴南京参与帝陵修建工作。因为何氏在这一工程中表现出色，和后来的廖均卿等人一样，对于民间人士，明成祖照例给予他们钦天监的相关职位以宠其归，并不需要这些未受系统训练的民间人士真正进入体制内去承担实际工作。可以想见，何野云离开政治中心、回归民间后，考虑到自己的特殊身份，已不适宜以过往面目示人，所以才会离开家乡，转而进入到没有太多社会关系的华南地区，以“虱母仙”这样行为怪异的形像开展风水业务。通过对外观形象的重新设定，使其与过去身份与经历进行切割，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措施——曾经为皇家提供服务的“御用”专家去民间接活，如果传到明成祖耳中难免会引起不悦，因此。何野云对身份的切换，对外观的重置，的确是一种高明之举。这样我们就可以推断，在永乐元年（1403）之前以及永乐三年（1405）之后，何野云一直在民间、最有可能在潮州地区从事风水实践。也就是说，除去其永乐十一年（1414）返乡主修族谱时期，在何氏52岁之后，他主要在华南地区自由从事堪舆活动，直到去世。这个年龄段不论从经验还是经历而言，都是何野云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推断，尽管何野云在潮汕地区以另一副形象游走民间，但毕竟曾经获得最高统治者认可其业务水平，有意无意之间，何野云的声誉一直居高不下。尽管何野云苦心经营“邋遢”形象，但这个平民化形象、屡试不爽的堪舆水平，使其在潮州民间大受欢迎，最终促使其形象向“神”转化。在中国历史上，这种“邋遢”形象出神入化的成功案例非常之多，从宋代的济颠大师，同样在明初受到朱元璋推崇的“张邋遢”也就是张三丰，都是令人深刻的例子，何野云只要简单地如法炮制，就可以使他的形象与传说在潮州地区大行其道，最终“封神”。我们可以从江西更为成功的神仙许逊（239－374）身上可以发现，从客观存在的历史人物，一跃而成为后世尊崇的神仙，至少需要三个必备条件：高超的法术或修行；广泛的群众基础；强大的舆论加工。如果需要再加上一个附加条件的话，就是意外地长寿，这样就能使由人而神过程很容易完成一个证据链的完整闭环。第一个条件是在所必备，第二个条件是客观需要，第三个条件则可以是主观介入也可以是身后的民意选择。这三个条件，何野云与许逊都达到了相关要求；其中较为重要的群众基础和传播力一项，何野云撰《何氏砂法》等多部风水著作，还有在潮州时期专门写作的《潮州名地钳记序》，都是后期风水堪舆界重要的引用著述。在附加条件中，长寿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许逊达到了惊人的135岁，何野云虽然少很多，也有102岁（周岁）。这样的例子在今天也不胜枚举，如在佛教界广受尊敬的高僧虚云大和尚（1840－1959）是119岁才圆寂。在“仁者寿”古训支配下的民间意识中，满足上述条件的历史人物同时具备了道德制高点，成为受到信众尊崇的神人已是水到渠成。最终，何野云得到潮州地区方志的注意，成为崇祀对象以后，当地志书对何野云的身份进行了回溯，并对其履历进行历史建构。《潮阳县志》记录了何野云由人到神的大致过程，并展开对何氏出身问题的猜测、外观形象的描述和结局的安排：明初有“虱母仙”者，精于青乌之术。至潮，为人择地，而多不扦穴，听人自得之，矢口成谶。后吉凶皆如券，每遇其蹲坐处，则多吉地，故人往往阴识之，以为验。或曰即何野云也，从陈友谅而败，佯狂来此，然终不得而详。居止无定，多在凤港卢家，其乡外有冢累然，传为所葬处。（15）这条记载虽然出自具有正史性质的地方志，但其来源毫无疑问是来自民间口碑，为慎重起见，这条记载被安排在《杂录》中，以示区别。需要慎重的原因在后半部分，就是认为“虱母仙”何野云曾是伪汉政权陈友谅的部下；二是认为当地凤港卢家也就是今天的潮阳贵屿有其墓葬。其中何野云曾是陈友谅部下的猜测，在今天导致有人认为何野云也是一个虚拟的名字，其真实身份是陈友谅的太师邹普胜（1325－1393），另一种说法就是说何野云是另一个人，名叫柯胜。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存在严重缺陷的。主要原因如下：一是何野云确有其人，生卒履历完整，是客观存在而非虚拟的人物，前引万历《南昌府志》《地理人子须知》等明代史料及清代《留台何氏大成族谱》均详细记载其身份及事迹，真实性已无须赘述；二是邹普胜在陈友谅战败、政权覆灭前后即已死亡，卒葬均有其家乡麻城方志及邹氏族谱均有完整记录：（普胜）葬麻城城内杨基塘岸上，彭太监屋基内；先妣熊氏，葬毛家湾巷，去邑西关外里许。（17）即使绕开当地方志和本人族谱对邹普胜的记载不谈，仅以现在有人把何野云认定是邹普胜，也是不太可能的。不要说何野云的出生之时，陈、朱正处于鏖战白热化时期，其年龄根本无法对应；战后朱元璋对于陈友谅、张士诚等敌对政权残余人物的安置，邹普胜也不可能没有下落。朱元璋采取的政策是拉拢与瓦解并用的方式，能用则用（如丁普郎、欧祥等降将），不能用则先笼络分化，继而迁徙于北方甚至高丽（如陈友谅直系亲属），以消除其潜在威胁与民间影响，但绝对不能容忍像邹普胜这样的敌对政权太师级的人物潜伏民间，没有下落。从邹普胜的坟墓受到保护的情况看，他很有可能在明初就去世（战死或正常死亡），从而躲过朱元璋的清算。如果像现个别观点认为邹普胜潜伏潮州，以堪舆风水大行其道，形成巨大社会影响的情况，在明初高压政策背景之下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实际上堪舆学往往以家学形式延续，这些都不是以打铁为生的邹普胜所能胜任；另外，邹普胜先投靠徐寿辉，成为太师，在倪文俊夺权后成为倪的座上宾；陈友谅杀害徐寿辉后，邹又转而投靠陈友谅，继续成为伪汉政权的太师，如果从名节方面考虑，邹普胜在道德方面非常欠缺，一个在忠诚方面存在问题的“贰臣”甚至“三臣”，远未达到成为一个神仙的道德需求。而何野云从民间的视角考察，从皇陵到普通百姓的坟墓，他都能娴熟驾驭，高端性与普适性的叠加效应，使其获得了无以复加的荣誉；何野云长期经营潮州，拥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各个社会阶层都对其有着相当正面的评价；其不修边幅的形象，本身就是平民化路线的成功经营，颇似洪武、永乐两朝受到国家表彰的张邋遢或周颠仙人的潮州翻版。最后何野云令人印象深刻的长寿，使其完成了由人而神需要的全部条件。因此，经过明、清两代潮州民间口耳相传的艺术加工，何野云完成了由名人逐步演化成为地方神祗的整个过程。不论是“虱母仙”，还是升级版的“龙尾圣王”，何野云形象的不断演进，恰好迎合了潮州信奉堪舆、崇拜相关风水大师的社会需求（《澄海县志》《揭阳县志》等潮汕方志之《异闻》《杂记》等栏目，均有堪舆方面的内容），遍布潮州城乡的“龙尾庙”系统，就是何野云神化后的结果。现在越来越多文献指出“虱母仙”、“龙尾圣王”与何野云关系，甚至其丰城籍身份也得以确认。如《道教在潮阳》一文除了援引清《潮阳县志》内容，又增加了一些考证成份：何野云，江西丰城人。潮民间称虱母仙。明初从陈友谅，佯狂来此，然终不得其详。居止无定，多在凤港卢家。其乡外有冢累然，传为所葬处。野云精于青乌之术，至潮为人择地而多不阡穴，听人自得之。矢口成谶，后吉凶皆如券。每遇其坐处，则多吉地。故人往往阴识之以为验。有山门城，传为野云所筑，故又称仙城。潮阳贵屿何仙陵、仙湖福天宫、峡山龙尾庙所供奉龙尾圣王、龙尾老爷，据称所祀神即是何野云。（18）何野云“虱母仙”或“龙尾圣王”崇拜主要分布在潮汕地区，但是，与江西接壤的梅州市丰顺县汤村柯屋“十字街”传说说明（19），何野云的踪迹是从广东北部逐渐向潮汕地区延伸，也证明了潮汕民间传说何野云是从江西进入广东的。值得注意的是，现在潮汕地区广泛分布的龙尾王庙奉祀对象，有着明确指向性，认为均是何野云的祭祀地。唯一有异的，就是个别清代方志的另外一种说法，光绪《潮阳县志》认为“龙尾王庙，祀明山国王，在岐山乡。（20）”实际上这个“明山国王”是当地“三山国王”（明山、巾山、独山）崇拜中的一个，属于发源揭源的地方神祗，三山国王在潮州各县都有专门的庙宇奉祀，其来源更早，指向性更为明确，均与何野云无关（21）。潮汕地区与何野云崇拜有关的庙宇最早出现在明代。有资料称洪武十三年（1380）何野云从江西来到潮阳，在今潮阳棉城凤岗乡径门，看到唐宋时期古寺金径古寺年久失修，遂重修全寺和伯公庙，后在清康熙八年（1669）、宣统二年（1910）再次重修（22）。如果这条资料可信的话，说明何野云早年来到潮汕时，还凭佛教寺庙栖身，尔后才逐渐有道教背景，并以其本人为专祀对象的道观。在潮阳西胪镇乌岩村的梅峰岩，也传为何氏来潮后的居住地，因乌岩寺中的和尚不肯行方便，何野云遂在此利用垂钓破其佛法，对何野云形象的民间构建，大多是这个套路，其目的就是为他的神化铺平道路。清代以后，与何野云有关的纪念地，往往是其来到潮汕后的择地经行之处。如揭西县东园镇月湄卓家村，“相传潮汕地区著名的虱母仙何野云曾云游到此隐居，并帮助村民建造月湄寨。”该村2012年成为第三批广东省历史文化名村；这样的地点在潮汕地区不胜枚举，其功用则由表彰其在潮州各地谶语扦地的感谢，也有通过拜谒供奉其神位的庙宇，来达到祈求福寿康宁的基本需求。同类型大量的“虱母仙”庙与“龙尾圣王”庙建立起来，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何野云祭祀系统，这是另一个话题，在此不予赘述。在潮汕何野云大大小小的纪念地内，何野云的形象已逐步加工定形，这是通过数百年间的民间文学加工的结果，何野云的形象标识化强度的加强，使其民众接受度扩大到潮汕地区全域。根据其外号的字面含义，赋予何野云形象既有不冠不袜、不修边幅的“野”，又有行踪不定、闲适飘逸的“云”。按《百年太安堂》一书作者的描述，人们心目中的何野云形象是“一个邋遢老头，头戴斗笠，身披破袄，肩背渔鼓”“脱下破袄来捉虱子，送入口中啃得哔哔响。（23）”何野云在潮汕民间的影响力，除了在民俗层面，还有一些特产也被附加到他身上，如揭阳市普宁豆干，就被指为何野云发明，并说“普宁豆干是潮汕人食谱中不可或缺的传统美食”：与许多传统美食一样，普宁豆干也有着传奇的身世。相传元朝末年，陈友谅被朱元璋打败，其军师何野云流落到普宁，发明了普宁豆干。何野云精通地理，他根据普宁的水土特点，教光南村村民制作豆干技艺，从此这项技艺便一直传承至今。（24）从潮汕地区“虱母仙”庙、“龙尾圣王”庙等同类祭祀系统可以看出，通过长期的民间经营，何野云已成功跻身当地民间信仰机制；随着近代以来潮汕人士移居海外的增多，何野云信仰伴随潮汕文化对外输出。何野云崇拜对于维系海外潮汕籍华侨与祖籍地的感情联络，至今仍然发挥重要的桥梁纽带作用。通过对史料的分析，我们逐步廓清了何野云的生平履历、堪舆思想、历史功绩与社会影响；重新还原了何野云由人到神的成因及经过，建构了他与潮汕“虱母仙”“龙尾圣王”之间的对应关系，排除了其他推测的干扰。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将来，随着更多史料的发现和研究的深入，对何野云形象将更加丰富完善。
族谱中身着钦天监官服的何野云像
《留台何氏大成族谱》中的《何野云传》
罗洪先谱跋。
丰城市杜市镇何家村的“仙宦世家”门楼。
（清）《潮阳县志》卷十三《虱母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