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关心你的富强,我只关心我的生存
读过《暗访十年》的人都知道,我在陕西省北部一座县城里做过高中教师。
那是上世纪90年代。
那时候,我们县非常贫穷,山区里的很多人家,连十元钱的积蓄都没有。
但是,我们县却是全国富裕县。
这个全国富裕县,是好大喜功、好吹牛逼的县委书记争取来的。
这个全国富裕县 ,也害苦了全县百姓。
有一年,我回县城,那些老干部说:你是咱县走出的作家,你一定要写写那个货,那个货把全县人害扎了。
扎是陕西方言,就是彻底、通透的意思。
他们口中的货,就是那个喜欢吹牛逼的人。
因为是全国富裕县,每年就要给国家缴纳极高的赋税。
当时,大家都知道,一天开出去一辆桑塔纳。
那时候的一辆桑塔纳卖20万元,一年就要缴纳7300万元。
而全县的所有财政收入,才一亿元左右。
收入的四分之三都上缴了,剩下的极少一部分,要养活全县36万人。
一人一年才平均100元。
生活的贫穷艰苦,可想而知。
全国富裕县,是珠三角和长三角那些遍地工厂、遍地都是世界500强企业的县。
我们黄土高原上一个依靠从泥土里刨食的县,也敢称全国富裕县?
要脸不?
因为是全国富裕县,县委书记升迁到市政府当副市长。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而高额的税收依然压得全县人喘不过气来。
教师首当其冲,成为吹牛逼的最直接的受害者。
财政没钱发工资,首先拖欠教师的工资。
那时候,教师的工资,还是县财政发放。
工资拖欠最长时,长达半年。
那时候没有教师补课,也没有教师收资料费,教师的唯一收入,就是工资。
没有工资的教师,活得不如狗。
我们高中的那条街上,有一个菜市场。
菜市场供应的是这条街上十几家单位职工的蔬菜,包括高中、公检法司、保险公司、农业银行、种子公司、电影公司……
每次我们教师去买菜的时候,菜贩们都会喊道:剩下的烂菜,便宜卖给你们教师。
菜贩子都知道教师没钱。
有一个教师的孩子考上大学,在饭店请客。
我们去吃饭。
饭店老板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那个年代的教师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教师,我们说:保险公司的。
没想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老教师给喝高了,就站起来喊道:”我们人民教师,是最高尚的……“
那老板听见了,就走过来嘿嘿笑着,嘲讽道:你们还是人民教师啊,人民教师还说谎啊!
因为穷,很多教师娶不起媳妇。
县城里的那些女职工一听说是教师,连人都没有见,就不同意了。
学校里一大把上了30岁的老光棍。
我们那座县城有个烟厂,烟厂里有很多女工人,但都是临时工。
找不到正式工,那就退一步找临时工吧。
学校领导让烟厂和学校举办联谊会,想促成几对。
但是,人家烟厂的临时工,也看不上从大学毕业的高中教师。
教师没钱啊。
没钱就没地位啊。
我们高中教师还好点,财政不发工资,学校就偷偷发点补课费,让大家能够生活下去。
而乡镇初中小学的老师就惨了。
我有一个师范学校的同学,毕业后分配在乡下初中,到现在还在那座初中。
在县城高中教书的那一年,我去乡下初中看望他。
我知道了什么叫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我们坐在学校分给他的办公室里,喝着闷酒,就着一袋花生米。
那瓶二锅头和花生米还是他从街道商店赊欠来的。
他对我说:我这身衣服、这双鞋,都是学生家长送给我的。
教师穷到了需要家长来接济,从古到今都没有过。
我们旁边的县,一个是合阳县,一个是大荔县,一个是国家级贫困县,一个是陕西省贫困县。
只要是贫困县,不但不需要给国家上缴税收,而且每年还能从国家领取一定量的补助。
这两个县的人,日子都过得相当滋润。
我们那座县城高中,没有几台电视机。
每次看球赛,我们都像做贼一样,先看电视主人有没有看球。
如果人家看球,我们就溜进去看。如果人家没看,我们也不敢提出看。
而合阳高中和大荔高中的教师,几乎人人一台电视机。
这种痛苦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十年。
后来,新来了一个县委书记,他一次又一次向上面申请,说明实情。
我们县这才终于摘掉了富裕县的帽子,又恢复了贫穷县的称号。
全县人的日子这才好转了。
至今,我们县还是名副其实的贫困县。
我们县曾经是富裕县,但我们生活得一点也不富裕。
全县人都生活很贫穷,你有什么胆量称自己是富裕县?
我不关心你的富裕,我只关心我的生存。
我不关心大县崛起,我只关心小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