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飞刀论电影|《你的名字》
电影:《你的名字》
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每千年回归一次的彗星造访过一个月之前,日本飞驒市的乡下小镇糸守町。在这里女高中生三叶每天都过着忧郁的生活,而她烦恼的不光有担任镇长的父亲所举行的选举运动,还有家传神社的古老习俗。在这个小小的城镇,周围都只是些爱瞎操心的老人。为此三叶对于大都市充满了憧憬。然而某一天,自己做了一个变成男孩子的梦。这里有着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朋友。而眼前出现的则是东京的街道。三叶虽然感到困惑,但是能够来到朝思暮想的都市生活,让她觉得神清气爽。另一方面在东京生活的男高中生立花泷也做了个奇怪的梦,他在一个从未去过的深山小镇中,变成了女高中生。两人就这样在梦中邂逅了彼此。
瞬间的永恒VS 线性的当下:小议《你的名字》中的双重时间观
夏莹
据说新海诚以这部正在热映的《你的名字》稳固了自己作为宫崎骏接班人的地位。我相信,此言不虚。但翻阅流行于网络的诸多关于此片的评论中,却大多将这部作品的成功归结为繁华都市中的一剂心灵鸡汤,小清新、治愈系、唯美、穿越成为了作品的关键词。如果新海诚仅仅凭借以上这些概念,实在难以与宫崎骏相提并论。严格说来,在后者所有的作品中,与以上所有的关键词有所关涉的片子少之又少。
我喜欢这部片子,根本原因与以上所有这些概念无涉。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分富有批判性的动漫大电影。它的批判矛头指向的是已经现实化为钢铁丛林的大都市的现代性逻辑。并且这一批判的切入点具有极为深刻的哲学意蕴,因为它在有意与无意之间触及到了现代与前现代之间存在着的截然不同的时间观。
时间的问题,是哲学的问题,因为哲学是人对自身与其生活的反思活动,而时间与人的生活本身原本是不可分割的。当然近代哲学的主客二分式的思考模式,逼迫人们开始了一种对象化的理论操作:将一切不能剥离于主体生存的东西都剥离出来。自然首先与人分离,而后是人造物与人的分离,前者获得了自在的存在样态,甚至反过来成为压迫人的一种力量(正如《黑客帝国》中的电脑人所彰显的人的异化),最后是人的生存本身与人分离:人突然可以反思人自己,(当代激进思潮的代表人物齐泽克将其称之为能够看到自己的一双眼睛)不仅我们身体在这一过程中变成一个客体,可以放在X射线下成为了完全一样的人,更为重要的是,与我们的存在密不可分的时间也被剥离出人的生活本身,它首先变成现实的钟表中时针与分针的机械转动,并最终在观念中变成了一条直线,有了开端与终结。随之而来的,是我们开始习惯于将任何事物的展开视为一种“发展”(developement),它必然包含着一种进步的强制:后来者与未来者必然进步于已逝者。没有人质疑这一进步强制的非法性。于是那种被称之为“现代性”(modernism)的逻辑也随之悄然而至,蔓延扩张,如同宫崎骏《千与千寻》中以垃圾为生的怪兽,无头无脸,无形无相,但却总是具有超强的拓展力。
时间的对象化,构成了对人的生存最为深刻的异化。我们感觉被外在的时间所压迫着,规训着。如同在《你的名字》中那个总是被手机上时间闹铃所规范的男主人公瀧。他的生命与时间是分割的,时间成为了外在的力量,不断告诉他,现在的他应该起床,应该上学,应该打工,应该约会。一切都在精确的规划中。这样的生活或许对于瀧来说是常态,并已习以为常,但对于那个生活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时间都还未曾分割开来的女主人公三叶来说则是难以忍受的:因此,她希望寄居在他身体中的那段生活赶快结束。
反观三叶生活的小镇,虽然这个小镇已经开始了现代化的脚步,比如已经有了变电站,有了镇公所,现代的政治选举制度也已经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但毕竟在一个还没有咖啡屋、没有大商场的小镇上,人与人之间的彼此熟识让其仍然保持着一种混沌未分的状态。看看这个生活在湖边的小镇的建筑,它们依山伴水,从未与那如龙眼一般的湖光山色相抗衡。人们的居所如同湖边生长的树木一样的自然。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下,三叶的时间观念才与瀧的时间意识完全不同。
三叶是神社家族的后裔,这一点更为其生存方式增添了一点神秘主义的色彩。所有的神秘主义在现代性的驱魅中都几乎消失殆尽。甚至在这个小镇上都是如此。三叶与四叶的敬神仪式遭到嘲弄,甚至三叶自己都耻于被她的同龄人所看到。但正是在对这一点的强调中,我们看到了前现代的时间观得以显现的可能。
三叶与瀧以身体的交换所完成的穿越成为了对抗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的最好显现方式。过去与现代之间如流水一般流逝的观念被打破了。三年前与三年后诸多个“瞬间”被凸显出来,在这些瞬间中,三叶与瀧以一个个片段的方式进入到对方的生活当中,这些片段甚至在以某种方式修改着两者原本的生活轨迹,例如三叶代替瀧所谈的一场恋爱,以及瀧代替三叶替好朋友打抱不平。由此,在线性时间观念中诸多如同铁的规律的生存法则都开始动摇。这些法则包括:过去的不可回返、必然决定偶然等等。瞬间的时间观将它们统统打碎。在这里,偶然的瞬间是决定性的,时间是一个轮回,它有着一道门,可以自由地往返于过去与现在之间。然而,正是在这种轮回当中,瞬间反而获得一种永恒性。这里的永恒,并不意味着时间的无休止,严格说来,这种对永恒的看法本身就是已陷入线性观念之后产生的永恒。但我们须知,在线性时间观中,恰恰并不存在永恒,因为它不合乎线性时间观的理性设定,如同无限性在数学中以“无理数”(√2)的方式存在一样。因此在现代性的线性时间观中,我们只有“当下”而失去了对“永恒”的关照。永恒,只能存在于瞬间中,并且存在于瞬间的轮回当中,据说三叶与瀧进行了11次的身体交换,在每一次交换中,他们都以片段的方式活出一种特异性的存在。以至于三叶会跑到东京去寻找三年前的瀧,而瀧会打电话给三年前的三叶。这些行为在线性时间观中都是荒谬的,但在瞬间的轮回中却是自洽而完满的。
对于观众而言,他们不得不在两种时间观之间来回转换,并同时用当下的逻辑来捋顺轮回的逻辑。两套逻辑之间交错在一起难免带来些许混乱,而这种混乱,在我看来,恰恰构成了对我们的线性时间观的挑衅、批判。没有神的世界,就没有了永恒,没有了想象,没有一切美好的事物。正如那被彗星摧毁的美丽村庄。当彗星不再被当做一种神迹,当它被对象化为一种可被观测的天象,它注定要变成一种毁灭的力量,将那个还未完全接纳现代性逻辑的村庄摧毁。这一意向的表达或许对编者来说是无心的,但却的确构成了本片对于现代性逻辑的最为强劲的批判。富有神性的三叶最终出现在了高楼林立的东京,已经泯然众人。男女主人公那美好的瞬间只有在饮下非理性的、变态的口嚼酒的时候才获得了一种真切的、轮回式的显现。他们失去对方名字的记忆是必然的,因为名字,作为一个独特人格的能指,在富有神性的时间观中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个独特的人,因此人与人的相遇、相知、相识都是不可替代的。但在线性的时间观中,对于只有当下,没有永恒的人们来说,名字只是变成了一个空洞能指,它可以指代任意一个人。我们都不再刻意去追问任何一个人的名字的意义,因为没有永远的我们,将所有的人都视为外在于我的生命之外的对象,他们都是一个客体,因此也都可以替代。严格说来,虽然三叶与瀧的神秘瞬间的轮回拯救了村庄中的人,但却无法阻止现代性逻辑的滚滚洪流,正如他们无法阻止彗星摧毁村庄的事实。离开了村庄的三叶与瀧注定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大都市中攒动的“芸芸众生”,是尼采口中的“末人”。他们对于“你的名字”的执着,最终只能残存在对富有永恒出现的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之中才在“瞬间”被唤醒,被重复,但却也不过是现代人偶然显现出来的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