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1】谭鑫培一生荣辱(么书仪)

  谭鑫培

在京剧史发展的过程中,出现过许多富有表演天才的演员,他们的出现使得京师的京剧舞台上色彩纷呈。

按照《中国京剧史》的说法:中国京剧形成期的代表性演员是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俗称“三鼎甲”或者“前三杰”,他们代表了道光(晚期)、咸丰、同治时期的艺术顶点;成熟期的代表性演员是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俗称“后三鼎甲”或者“后三杰”,他们是光绪直至民初时候的艺术高峰。

根据时人或者后人的文字记载,从舞台演出艺术上说,前、后“三鼎甲”都可以算是技压群芳的顶尖名伶,当然,他们的唱、念、做、打各有特色,他们在戏曲史中被叙述的也不一样。

在“三鼎甲”中,程长庚的知名度最大,因为他在艺术上成名之后的活动时间最长,而且身为三庆班的老板、精忠庙的庙首,理所当然地担当了那个时期、以及后世的戏曲史上的梨园领袖;在“后三鼎甲”中,以谭鑫培的成就最高,因为他从知名到成名,在舞台上活动的时间最长,从光绪之初一直到民国之初,他都是独一无二的“伶界大王”。

一、谭鑫培的天时、地利、人和

谭鑫培籍贯湖北江夏,出生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在他出生的时候,“三鼎甲”已经是大红大紫、名满天下的名伶了。

道光、咸丰时期,谭鑫培的父亲谭志道在京师四大徽班之一的程长庚的三庆班唱老旦。他在三庆班不怎么拔尖,他的声音也不怎么好听,外号“叫天子”除了说他嗓音尖利之外没有多少褒义,可是,单单是他带着谭鑫培栖身于京师名满天下的三庆班这一点,就为谭鑫培日后的发展,创造了

“地利”的优势——争名者趋于朝,争利者趋于市,“名”和“利”都需要在京城争逐和被认定,身在京师的名班也是不可多得的条件啊!

谭鑫培在“三鼎甲”走红的氛围中长大成人,从小到大,在三庆班——程长庚的戏班子里,听的看的都是第一流的名伶演出,耳濡目染都是“三鼎甲”各自的长处,他有机会成为程长庚的弟子,程长庚长于因材施教,而且有不嫉妒、不压抑贤才的高贵品质;也有机会和时间转益多师博采众家之长:学习程长庚声情交融、身段做派、学习王九龄的文武兼擅、戏路宽广、学习余三胜的发音吐字唱做兼能、学习卢胜奎的讲究体味剧情戏理、学习小荣椿班主杨隆寿的拿手好戏《翠屏山》、学习梆子老生郭宝臣的绝活《空城计》……

在谭鑫培将近二十岁的时候,余三胜、张二奎去世,在他三十四岁艺术上达到成熟的时候程长庚魂归道山,“三鼎甲”时代的终结为“后三鼎甲”的发展腾出了空间,从这一点来说,谭鑫培是

“生逢其时”,这也就是他的“天时”了。

谭鑫培《定军山》饰黄忠剧照

谈到“人和”,那是指谭鑫培自己的天分和学力。

上天没有赐给他一副富于阳刚韵味的、犹如黄钟大吕的好嗓子,却给了他一种带有阴柔意味的、能够承载丰富内容富于感染力的声音;上天没有给他上学识字的机会,却给了他过人的记忆能力、领悟能力、应变能力和探讨精进的性格,这性格让他一生受用不尽。

谭鑫培在梨园世家的环境里长大,自幼使枪弄棒耳濡目染,并不缺乏伶人子弟童子功的武功功底和丰富的戏曲知识。他初学老生,二十多岁开始到天津闯荡江湖,虽然是年轻气盛,毕竟是火候未到,而且当时“三鼎甲”还正在走红,几年间他没有开辟出自己的地盘,便又回到北京,在父亲的荫蔽之下加入了永胜奎戏班子演配角。

不久,他的嗓子“倒仓”(男演员在青春期的声音变调过程)了,哑得唱不出声音,幸而他有武功,搁下老生就成了武生,他的武生戏《饿虎村》、《落马湖》、《连环套》都不错,而且他的武丑也还过得去,有一次何桂山演《钟馗嫁妹》,谭鑫培扮演钟馗脚下踩着的小鬼——没有一条好嗓子,在京师的舞台上,特别是老生强手林立的时代很难出人头地。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的谭鑫培不愿意这样在北京混,于是离开北京,加入了跑江湖卖艺的“粥班”(乡下到各村和小市镇演出的流动戏班子)去跑野台子,在那里他是绰有余裕的群鸡之鹤,他的与众不同能让粥班放出异彩。

这一时期,他还曾经在丰润县史姓的家里当过护院,可见他的武功并不只是舞台上的把戏,还具有实用价值。护院期间,他与同伴精习武术,没有忘记提高武生的功夫,这使得他日后回到京师舞台上时,把《秦琼卖马》之中秦琼的锏、《杀山》之中石秀的刀都舞得精到绝伦。

出京在外的时候,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本行——他是老生,得天天喊嗓子;他是武生,得日日练武功……跑野台子和看家护院对于他来说,不是退避而是历练。

他的嗓子渐渐地有了好转!

也许是因为在北京有过被何桂山踩在脚下的不光彩的记忆,所以谭鑫培嗓子好转以后没有回北京而是去了上海,在上海他遇到了孙六儿(孙春恒)。

孙六儿告诉他:自己的嗓子“倒仓”之后,一度失去了叫座能力,但是他别出心裁,以低柔和美的新腔来唱老生,居然受到了欢迎……

这件事让谭鑫培好生思索:当时京师的“三鼎甲”都有一条好嗓子,余三胜嗓音沉雄、余音绕梁、程长庚嗓音宏亮、穿云裂石、张二奎嗓音宽阔、奔放粗犷——那时候没有音响设备,想要把一千多人的戏园子灌满了,非得有一条好嗓子不可,所以声音沉雄激昂、犹如黄钟大吕就被确认为是好老生的正宗。

孙六儿的别出心裁也可以走红这件事,给了谭鑫培一个很大的暗示:天赋虽然不可改易,可是歌音并不是拘于一格,重要的是要善于用嗓善于变化,出奇制胜照样能够叫座——上海如此,北京自然也可以如此!

在上海,谭鑫培在演出上碌碌无奇,但是与孙六儿的声腔研讨却是大有心得——这是一个使他的艺术生命变易升腾、直上九霄的转机。

经过历练增长了见识的谭鑫培又一次回到北京进入了三庆班,他一边师事程长庚学习老生戏,一边演练武生戏,他又一次得到了程长庚的扶掖教导、也又一次得以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事半功倍

……

齐如山在《清代皮簧名角简述》中说是:

他有了一种很甜亮的嗓音,而又能择善而从,凡前辈脚色的长处,他差不多都能吸收,如《昭关》等悲壮苍凉的腔,则完全学程长庚,二六原板的活泼腔,学的卢胜奎,反二簧几个高腔,完全学的王九龄,快板的疙疸腔,学的冯瑞祥,做工表情,多学崇天云,飘洒的地方,是学的孙小六(上海脚),甩须、甩发,耍翎子,乃学的鞑子红(梆子班名脚,搭瑞盛和班),吸收了许多人的长处,又自己加以锤炼融化……

光绪五年年末(阳历已经进入了1880年)程长庚去世了,那一年谭鑫培三十四岁——正值盛年、已经出落得才艺精湛!

他的嗓子已经练得润泽而且悠远,发音吐字与唱腔相随,唱腔回环与人物的内心情感相互关照。无论念白、唱腔,声、字、韵都极其清晰、有骨有肉、越听越有味,唱原板与快板时浑圆里含着刚劲,简洁里又是无限缠绵,特别是快板,口齿清、音节准、字音真、能传神,如丸走板,找不到他运气的地方……真个是一曲终了荡气回肠,能够把板腔体的京剧唱成这样,真不容易!

他的表演已经可以做到“手、眼、身、法、步”与锣鼓、人物、剧情打成一片、形影相随、合而为一。

他的武打已经做到了枪棒快捷手法纯熟,一招一式都显示出博大精深炉火纯青。

谭鑫培在《辕门斩子》中扮演杨延昭

按照自己的擅长,他有了自己的一批拿手戏《李陵碑》、《空城计》、《秦琼卖马》、《洪羊洞》、《捉放曹》、《南天门》、《乌盆计》、《桑园寄子》、《四郎探母》、《战太平》、《南阳关》、《定军山》、《阳平关》、《战长沙》、《胭脂褶》、《打严嵩》、《盗宗卷》、《乌龙院》、《清官册》、《群英会》、《八大鎚》、《天雷报》、《打渔杀家》、《宁武关》……这些戏中跌宕起伏的悲情、英雄末路的感念与他曲折婉转、回荡抑扬的声音和唱腔正相适合……

他的拿手戏虽然只有几十出,可实际上,天分厚、学力深的谭鑫培会戏三百余出!三百余出戏的人物、剧情、道白、唱词、舞台演出……都能够牢记在心——他可是不识字啊!

程长庚去世之后不久的三庆班,老生、武生死的死老的老,只有比他年长三岁的杨月楼可以与他匹敌。杨月楼受程长庚的遗命担当了三庆班班主,谭鑫培就改搭了四喜班——他也许是不愿意屈居于杨月楼之下,也许是想要去闯自己的天下。

二、首席内廷供奉的殊荣

程长庚死后的十年间,“三鼎甲”时代的老生名宿一一凋谢,连杨月楼也英年早逝,与此同时,谭鑫培的时誉却与日俱增。

新的浮出水面的“后三鼎甲”是: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

孙菊仙票友出身,花腔不多但是声音宏亮沉厚、感情充沛,很有他的观众,但是声音发苦、能文不能武是他的缺点;曾经是程长庚琴师的汪桂芬中气充足、声音雄劲激越、虽然不用花腔,但是声音之中自有感染力,特别是唱王帽戏(帝王戏)时声音雍荣华贵,也有自己的观众,只是武生功底不及谭鑫培,而且,孙菊仙和汪桂芬的唱做常常显得千篇一律,赶不上谭鑫培在不同的戏里唱腔各有分别,不同的人物神情各自不同,不同的开打也是各有绝活……相比之下,谭鑫培的文武带打昆乱不挡,花腔的曲折婉转如泣如诉对于更多的观众具有更长久的吸引力。

光绪十六年(1890)谭鑫培四十四岁,当他在民间已经走红到风靡京师的时候,被挑选为内廷供奉,这是他命运之中的又一个转折。

进宫之初他首演《翠屏山》,一趟单刀耍得纯熟边式(到位利落好看)就让老佛爷高了兴——那与众不同的六合刀的刀法来自于少林寺方丈的亲授,老佛爷当时就赐名“单刀叫天儿”(老佛爷的赐名是褒义,与谭志道的外号“叫天儿”完全不同)。

和民间一样,西太后对于谭鑫培的迷恋也是越来越深,当民间上自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闻潭之歌靡不欢呼雷动的时候,西太后对他也是“传差”越来越频繁、赏钱总是第一档,凡事都是恩宠有加,传说西太后还赐给他“黄马褂”、赏食“六品俸”!开历来伶人未有之恩宠先例。

传说有一次内廷传差,按照规定伶人必须黎明即至,否则就要受罚。谭鑫培“误时”(迟到)数传未至,直到中午方才仓惶赶到,内务府大臣告诉他:老佛爷已经问了三四次,大家都无言以对,误时是老佛爷最不高兴的事情了。谭鑫培正在忐忑不安,便听得传旨让他见太后,谭鑫培硬着头皮叩首完毕,太后就问他为什么误时,他实话实说:夜里做梦睡不安稳,早上未能按时起床,儿女不敢叫我所以误时,犯了死罪。不料西太后听完之后说是:家有家规不可错乱,叫天儿治家有方赏银百两……谭鑫培出来松了一口气,大家都说:能够让老佛爷变罚为赏,也就是谭鑫培能够做得到。

另一次是在庚子(1900年)之后,朝政革新力行禁烟,违令者科以重刑。谭鑫培烟瘾已深戒之不去,一日传差,谭鑫培请病假缺席,西太后询问是何病症,宫监说:正在戒烟,精神不好不能上台。西太后说:他是一个唱戏的,又不管国家大事,抽烟有什么关系?传他抽足了进来吧!并且命内务府传话地方官:以后不得干预谭鑫培抽烟。那天,谭鑫培抽烟、进宫、唱戏之后,西太后特赏大烟土五只。从此以后,上上下下都知道,谭鑫培是“奉旨抽烟”,谁也不敢管他了。

谭鑫培得到西太后的赏识,成为大红大紫的内廷供奉之后,各王府宅门,对于谭鑫培都另眼看待,不仅各府家中演堂会时一定有谭鑫培的戏,而且他的报酬丰厚也是与众不同。

当时,受到西太后另眼看待的谭鑫培,在人生的舞台上,演出了不少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这些故事由于与他内廷供奉的身份、与达官显贵或政治背景相关而具有特别的传播力和生命力。

传说:光绪戊申年(1908),袁世凯五十寿辰办堂会,找了最好的戏班子和最好的名伶演戏,戏提调那桐和老谭开玩笑说:今天是宫保的寿诞,老板能不能唱个“双出”(两出戏)为堂会增色?谭鑫培本不想唱双出,可是也不想拂了那桐的面子,就也开玩笑说是:那除非中堂给我请安。那桐当时就屈一膝向谭鑫培说:老板赏脸!本来两个人的“玩笑”就都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那桐一跪就把事情演真了,谭鑫培话已出口不能反悔,那天竟然演了四出。大家都称赞那中堂真有能耐,会办事。

当时,袁世凯任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那那桐也是内务府满洲镶黄旗举人出身,内阁学士兼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好生了得的人物,谭鑫培倚仗自己是西太后的红人,敢于以调侃的方式给那桐出了一个难题,满心觉得那桐怎么也不会肯向一个戏子“请安”,才故意这么说,没想到在旗人那桐的心里,“戏子是贱民”的概念并不像汉人那么深厚,他把开玩笑向名伶老谭屈膝请安压根儿就没当回事,结果,这次堂会不仅袁世凯高兴,周围人连听老谭四出也高兴,那桐的戏提调做得出人意料高兴,老谭虽然实际上是吃了亏,但却赚足了面子——有兴致连唱两个“双出”证明他也高兴。

传说:光绪宣统之间,庆亲王给他的姨太太做寿办堂会,庆王府灯红酒绿贵客满席,谭鑫培到达的时候,庆王立即亲自跑到仪门迎接,然后和谭鑫培携手走进来,牵累得文武百官都侍立着不敢先行一步……庆王把谭鑫培带到一间抽大烟的屋子里,用名贵的烟具、烟土招待老谭抽大烟,然后才开始演出。庆王对于老谭的恭维和礼仪,也让老谭面子十足。

谭鑫培出入皇宫大内成为内廷供奉的“首席”,与许多王公大臣朋友相交弟兄相称,庆王的手拉手、那桐的请安都成为一个个神话,这些神话使谭鑫培在上层社会身价百倍:谭贝勒、谭状元、谭大王、谭教主……王公大臣上上下下,大家都乱拍一气! 老谭明白:这一切都源于老佛爷的特别恩宠,所以天性骄傲的谭鑫培对西太后始终心怀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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