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香事。
中國香事。
文字 |「誰最中國」
宋代画作《槐荫消夏图》,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夏日闲来焚香休憩的场景:
炎炎夏日的午后,槐树下的卧榻上,躺着一位文人,半解着上衣,似睡非睡。榻边条案上摆放着香炉、烛台、书卷等物品。可以想见,这位高士在一片阴凉下,时而读书赏画,时而仰卧休憩,伴着炉中升腾而起的袅袅烟气,芬芳缭绕间,将人生况味幽幽释放。
此番惬意的生活情态,不仅令人神往,也向我们提示了香事对古人的重要。
中国香事,古已有之。
“梦断午窗花影转,小炉犹有睡时烟。”无数个良辰美景里,人们都与缕缕香雾相依偎,燕居的诗意清境,雅集的风流雅韵,都缺它不得。
无论服务于高堂礼制,还是应用于市井生活、寺庙道场,乃至成为文人士大夫的文玩雅藏,焚香之事,都早已随着飘渺烟霭,散进人世间每一个日常角落。
然而,与现在许多国人的印象不同,中国传统有“香事”,却并无“香道”。中国人焚香,从来没有故弄玄虚的仪式,也没有僵硬繁杂的程序,它只是发生在身边的生活情态,是推向了极致的日常与诗意,虽然后世看得经典风雅,当初却不过只是平常。
若不去追索中国香事的始末源流,中国人自己的香事,我们还解其中几许真味呢?
人类对香气的喜好,是天性使然。从《诗经》的年代,中国人就开始了焚香。
今天我们在典籍中看到,先民熏燃草木和动物脂肪,借着飞升的烟气与香气,来祭祀祖先,沟通神灵。
《诗经》中说:“取萧祭脂”,“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可见,香事在那时已经有了原型,尽管所用香料与后世有很大差别,但焚香作为一种嗅觉体验,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重要的精神活动。
先秦时期,人们已经开始随身使用香料,佩戴香囊。《礼记》中说,未成年人向长辈问安时,“皆佩容臭”,表明用香已经上升到了礼仪和审美的高度。
秦汉时,大一统帝国疆土开阔,香料种类也大大增加。魏晋六朝时期,随佛教东传的种种香事,融入了中国本土固有的习俗,士人之间流行幽言玄谈的氛围,也令熏香大行其道,更衍生出了覆手香囊之类的物品。
《世说新语》中有则故事:淝水之战的主帅谢玄年少时喜欢佩戴紫罗香囊,还经常放进自己的手巾里,叔叔谢安觉得不妥,但又不好直说,就故意与他以香囊作赌,赢了之后,就立即丢入火中烧掉。虽然谢安可能觉得戴香囊有损男儿气概,但那时在贵族阶层中,用香已是风气使然,也不乏嗜香成痴的人。
书中还有一则故事:书生韩寿被贾充招为府掾,贾充的女儿对其芳心暗许;后来贾充在府中举办宴会,闻到韩寿身上有奇香,乃一种国外进贡的香料,当时晋武帝只赐给了贾充与陈骞两人,贾充又给了女儿,因此贾充怀疑女儿与韩寿私下有来往,了解情况之后,招了韩寿为婿,成就一段佳话。可见那时香料产地来源之广泛、日常使用之普遍。
在很长的时间里,中国人的香事大抵有两条用途:或是祭祀敬神、供圣礼佛之仪式,或是熏衣佩戴、净室祛秽之日用。
不过,生活的力量还是要胜过一切,从生活中来的,最终要回到生活中去扎根。焚香献祭只是香料使用的一个方面,用香只有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每一个普通而深情的日子里,才能够真正表现出它的雅致非凡、精彩纷呈。当时光远去,香的气味早已消散,然而那些经香熏染的人们,依然仿佛活色生香。
香事发展到极致,是在宋代。
陆游在《移花遇小雨喜甚为赋二十字》中写道:“独坐闲无事,烧香赋小诗。可怜清夜雨,及此种花时。”遇小雨,闲来无事,而焚香、赋诗、种花……闲情总与香事相伴相生。
“团扇兴来闲弄笔,寒泉漱罢独焚香。”是其《夏日》中的句子,又有《假中闭户终日偶得绝句》曰:“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似乎,陆游在心无挂碍时,无论准备干些什么,都喜欢焚上一炉香。
宋人焚香,已是蔚然成风。苏轼曾建“息轩”,常在轩中焚香静坐,还以奇石藏香,制作“云烟出岫”的清供,并写下“一炷烟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的句子。书法家徐铉,每遇如水月夜,独坐于中庭中,焚一炉佳香,美其名曰“伴月香”……如此美文美景,闲情雅致,香的精致浪漫可见一斑。
“红尘一点不到处,只许炉香度帷箔。”慕容彦逢的这句诗,正切中了香的妙处。
红尘不到处,香可透三界。一个理想的文人书房,必需的其实就那几样:“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香,不仅是营造氛围之物,也是濡养性情之物。香,不仅用来陪伴文人观书写诗,而且多有醍醐灌顶、打通内外世界之用,带领人的灵魂进入另一重境界。
宋人开始重视沉香,和合众香制作香饼,魏晋时随佛教东传而来的合香之法,到宋朝已经完全本土化。
沉香可谓是中国人的重要发现,对物性、气性特别敏锐的中国人,在沉香那悠远、疏淡、若有若无的香气之外,发现它跟人体的经脉气机有着极不寻常的共振作用,因而沉香不仅成为入药的材料,也成为修身养性的助缘。
合香中,花香型最受追捧,宋人喜欢“蒸沉”,常做“花蒸香”,即把沉香片与鲜花一起蒸透,调配出个性化的香气,如柚花沉、玫瑰沉、桂花沉。在多识、格物的空气里,“更将花谱通香谱”,是宋人香事的特色之一。
最极致的,是每逢一花盛放之季,宋人都会取其与沉香片密封在一起熏蒸,让香片浸透四季花香。这样,一旦这芳息堆叠之物熏燃于香炉内,一年四时的百花之香便纷纷升起,引人追忆逝去的时光。
宋人会根据生活场景的不同,时常切换香料的种类。不同原料、工艺、韵调的香品被心思巧密的宋人开发出来,用以映衬不同的生活场景:或熏燃,或悬佩,或涂敷,或印篆,或置于庙堂,或纳于寝帐,乃至用以解酒、入药、香口、计时、熟水……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有香处,不必是皇室权贵、佛道僧侣,寻常巷陌、平民百姓同样广泛浸淫其中。《清明上河图》里,在东京街市上就有“刘家上色沉檀拣香”等多家香铺,连酒楼里也有随时给顾客供香的职业“香婆”。
由高堂礼仪向平民生活的全面转向,也可谓香事在宋代的一个重大转变。
中国香事的发展,与香料变化并行的另一条线索,是香具的演化。
尽管汉代就有了博山炉这类经典器型,但是到了宋代时,品赏香炉之风,才真正盛行于朝野。那时候,香事被广泛应用于起居坐卧的方方面面,精巧素简的香具也自然成为人生重要的布景道具,人们在炉香中安顿着生活,风雅处处是平常。
宋代盛行清赏之风,因而宋人平常所用的香炉多质朴清雅、温润宁静,摒弃过多的斧凿修饰痕迹。天青、翠青、梅子青、瓷白、黑等冷淡釉色成为主流,“开片”、“出筋”等工艺特点呈现出自然、内敛、精致的美感,暗合宋人“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的审美理想。
宋人好古,上古时代的鼎、簋、樽、奁等器型,成为了仿古瓷炉的参考样本,宋徽宗还为此编订了一本《宣和博古图》,也为我们今天提供了宝贵的考古材料。官窑、龙泉窑制品,以通透轻巧的材质,脱去了古代铜器的沉重,又以极简的曲线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奇巧。
宋代的香炉,可称集大成者,传统式样在此时完成了最后的演变,新创的形制也构建了后世发展的范本。在香的历史上,宋人刚好站在承上启下的位置上,在琳琅满目的精品香具中,我们看到的是宋人的雅韵风流,也是现代生活中几乎消失了的气息。
元代出现线香之后,虽然没有取代传统的沉香、合香,但是除去宫廷贵胄,寻常所用的香,还是以线香为多,大众化的佛事活动更是如此。
香事里出现了“快餐”文化,不过古法古意仍是不变的追求。焚香是明清士人力求保持的雅尚,可是生活中时时浸润的香事清趣,却渐渐不再是必需。到了晚清,随着时局的动荡、传统观念的嬗变,焚香悟道这等雅事更是渐趋衰落。
今天回想古人的用香习惯,可能远远超乎我们想象。毕竟,到了我们今日的生活中,很多时候除了祭祖拜佛的三炷香,多为香水和衣柜里的樟脑丸。
想来,过去的人一定是比我们嗅觉灵敏得多的人,他们能精确分辨和接受某种香气在微妙区别中吐纳出的、足以影响心灵细节的愉悦。如果我们没有了那样的能力,又如何能真正感受到那些活色生香的日子?
香事在现代社会里被遗忘了许久。而昔日传入日本、长期保留并发展出的“香道”,虽仍有宋代遗风,但其内涵已经完全日本本土化,中国香事所没有的仪式化成为了“香道”的主旋律。
近些年在中国兴起的“香文化”热潮中,尤以“香道”之名叫得响亮,也格外热衷于各种繁复的仪式,却忽略了中国香事最本真、最亲切的一面,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曾经,中国人香炉里的青烟,追求的不是豪奢,也不只后世口中风雅的点缀,更没有仪式化的成分,而是作为案榻边上养成的风习,保持着一种生活的情趣。
香事,关系着人们融通丰润的文化趣味,亦关照着他们从容、放达的生活态度。在漫长时间里,香事经历了许多变化,但是那种美化生活、陶冶性灵的风雅始终如一。
当今的人,都怪社会喧嚣而浮躁。或许,解救的方法,可以此刻从焚一炉香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