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没有点波澜起伏的往日?
关之洲又傻乐了半天,这才接话,“你们知道我们那的嫁妆是什么?我姐姐的嫁妆是4只鸡4只鸭,还有一些盆盆罐罐日常用品,还有两包米两罐油。对,那时农村并不富裕,我爸我妈已经竭尽所能送她一些能用的嫁妆了。
那时路况不好,根本没有柏油马路,全是乡村土路,司机也没安好心,可能给了路费不多,反正是让他不满意。结果是一会蹦起来,一会儿砸下去,一个上坡一个下坡再一个上坡,没完没了的颠,转到一个大下坡时,车子颠簸的厉害,车速又快,结果那些鸡鸭没捆结实,那叫一个鸡飞鸭跳啊。
人家《回娘家》那首歌里面唱的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我姐可倒好,本来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她真的是穿了一套土得掉渣的红色连衣裙,脸上还抹的跟死孩子似的,小脸蛋通红,嘴唇通红,本来正跟新姐夫坐在车厢后面温柔对望呢,这一看到鸡飞鸭跳,连忙叫司机停车,她穿着连衣裙就往下跳,漫山遍野地抓鸡抓鸭,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弄得满身的汗,衣服也脏了,还贴在身上,跟裹了件掉色的浴袍似的,妆也花了,鞋子也扭了,等到把鸡鸭全捉牢捆好塞进车后厢,跟姐夫两个汗流浃背的上了车,我是压车的嘛,我一直呆在车里面,根本就吓呆了,我弟更是吓到了,一句话不敢说,偏偏又控制不住傻笑,因为我姐那时真的是太丑了,像个疯婆子。
我以为我姐会难过,会哭,今天她可是新嫁娘啊,她是新娘子唉,这一辈子就嫁这么一次,她应该是最美的呀,没想到她看到那些嫁妆妥妥的堆在尾箱,她居然兴高采烈的,一边擦着身上的汗,一边欣慰的笑,全然不顾头发也花了,妆也乱了,那种安慰,就跟庄稼丰收,赌场中了六合彩一样的满足。
那时候我就发誓:我一定要离开农村,我一定要去读书,我要考上大学,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到城市做城里人,我要风光体面的嫁人。”
听到这话,我们三个对望,全然没想到一直春风得意的关之洲曾有这样悲苦的往日,突然对她不计脸面,不在乎别人看法,一心一意地赚钱赚人,没了往日的偏念,反而多了理解与包容。
“没想到我姐一嫁人,我爸我妈商量说,妹子读完初三拿了毕业证,咱们也就可以了,就不用再供她读书了,得回来让她帮着种田了,学再多也没用,就是个赔钱货。我一听就急了,哭着求他们,我说我要读书,我学习这么好,我能考上县里的高中,我不但能考上县里的高中,我还能考上大学,将来我会赚很多的钱,我会回报你们。
结果我爸我妈根本不信,他们觉得我读了再多的书还不是个赔钱货,还不是嫁给别的人家便宜了别人。坚决要求我读完初中就早点回村帮家里干农活。那时还不太流行到深圳打工,否则他们肯定让我来深圳找工作了。只要能早点赚钱,帮家里养哥哥养弟弟,哎,那他们就满意了。至于我的未来,他们才不在乎。所以我就跟他们说,我说如果我自己赚了学费,是不是不需要你们的钱,你们就让我读高中呢?”
“我以为这不过是句气话,他们不会同意的,毕竟我还那么小,又矮又瘦,上哪去赚钱?没想到他们竟犹豫着说,只要你再不用花家里的钱,那你愿意读高中,我们就宁肯再养你三年。”
听到这一句,没来由的伤心,我想起自己的过往,虽然父母宠爱,没受过什么钱的苦,但家里的经济并不自由。父亲当了十三年的副科长,母亲做了十五年的仓库管理员,虽然没出过什么苦力,但收入并不多,而且工作也不算体面。父亲为了转正,常年陪着领导吃饭喝酒打麻将,很少有正点下班回家的时候。
我在读高中前,一年里能与他一起吃晚餐的机会不超过十次。虽然我体谅他,知道他为了多赚一点钱,早一点升职,四处巴结求人,很怕哪个场合少了他,从此以后就没机会在领导面前鞍前马后的服侍。但内心是瞧不起他的,但凡有本事,哪用侍候人,分分钟都是别人高看一眼,精心维护着你。也只有父亲母亲这种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的,才需要溜须拍马,才避免下放车间出大力。
我看着父亲一年深过一年的额头纹,还有眼角放射线般的皱纹,想着这都是谄笑、媚笑得来,便更加深了对父亲的鄙视。更可怜的是他经常从早忙到晚,在万分警醒的状态下奉承完领导,送走了半醉的领导出了饭店的门也不得松懈,哪怕醉得半死,还让饭店多做一个菜,打包给我吃。
有时他回来得早,不到晚上九点,他便叫妈妈加热了菜,或者将那些还温热着的浓油酱赤的排骨、炒鸡或者卤肉摆在我面前,一脸小心又很有些得意地献媚,说女儿,我乖乖的女儿,你尝尝,这菜可好吃了,是饭店的招牌呢。
我总头不抬眼不睁的,没啥兴趣。不是因为这些菜不好吃,而是从小我就有些洁癖,无意间在某份报纸上看到新闻说有些大厨会在心情不爽的状态下往菜里吐痰,便总有些疑神疑鬼。何况这些塑料袋打包回来的,要么是没什么人动过的剩菜,要么就是爸爸厚着脸皮叫饭店新炒出来的菜,没一个是精心准备的,没一个是专门为我而烹饪。我更加增了无来由的担心,担心误了时间下班的大厨会往菜里吐痰,或者加了什么黑调料去。明知道这种事的可能性不大,但我总是担心,哪怕父亲热切的眼光递过来,也不肯多吃。
后来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转正成了大科长,可那年他已45岁,我在读高二,住校,每周回去一天,最多再呆一年半就要去外地读大学。
高三那一年,父亲一边有些扬眉吐气的得意,一边又有些低声下气的小心,他有点怕我,怕我考不上好的大学,又怕我考上好的大学后再不回来,反正他总是畏畏缩缩的,可我却不懂事,以为他没本事,所以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回到家也很少搭理他,哪怕他喜眉笑眼地凑过来,或者小心翼翼的递上热辣的人民币,我总是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一个笑脸也不给,把他当成欠债的长工般,全无情感的传递。
结果报应来了,父亲50岁,我刚刚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工资才拿了一个月,他便被确诊为肝癌,家里不多的积蓄很快就用完了,终于到了我回报家人的时候,可我刚刚参加工作,还是在北京工作,这硕大的城市,赚钱的路子有一万条,却没有一条指向我,怎么办?
好在我运气好,遇到了卫楚桥。一想到卫楚桥的名字,我的心脏没来由的抽搐,不能想,不能想,我们已经10年没有联系,他不知道我在深圳,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在北京,还是国外,又或者,早就不在这人世间。
转头望向醉意更深的关之洲,她眼角有泪,却并没有啼哭,不过是想到伤心处,忍不住胸中起伏无法自控而已。
虽然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读了高中,又是怎么求得父母的支持的,但我更关心的是她现在的老公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怎么就任由刚刚结婚一个月的妻子夜不归宿,醉不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