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何处是
路上走着,手机音频开着,《朗读者》恰进入“故乡”主题。故乡实在是牵情的字眼。当董卿与白岩松款款谈说时,我的思绪,已向着自己故乡的方向,探究与追溯。
故乡。日常生活中,口口相语时,我们多称之为“老家”。老家之谓等同于故乡,感觉上比故乡两字更接地气更亲切一些。同一地域的人初聚,相互常要问的一句话是:“你老家哪里的?”若问者与答者恰好是同一个镇更或同一个村的,便觉得,两人的关系立时较他人要更近、更亲一筹。
可是,每当有人这么问我时,我都会言语踌躇,略略犯上一阵子糊涂。于我,老家的概念不那么明确,模糊并且飘忽。之所以如此,是因我儿时的家,给我的是一种动荡的印象,好像没有根系的一叶浮萍,在尘世的海洋里无所泊驻地飘呀飘。
父亲是邻县人,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这里的一所公社中心小学任教,这一来,就没再离开。在这陌生的异乡,他结识了我的母亲,建起了自己的小家,有了我,又先后有了我的两个弟弟。母亲也是教师,他们没有自建房,学校派给的宿舍就是他们的家。我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降生在公社大院里我的外姑祖母家的,在一所农村小学长到六岁,后因父亲再度工作调动,家被一只水泥船搬移进另一所小学。在那所只有四幢长平房和三间食堂的学校里,我读完了整个小学,又消磨掉之后中学与大学住读日子之外几乎所有的假日,经历了自己欢快的、懵懂的、迷茫的、强说愁的岁月。虽然那所小学早已因撤并而消失无寻,及至现在,我仍常在梦里,走过校园正中南北向的路,归至位于东南角的那两间屋。父母的家后来还搬到集镇上,这次是集资房,我在那栋小楼里只住过几天,未及对它产生基本的认同,为照顾我女儿,刚离职的父母,即应我们的请求,将家搬来县城。
不是在一个固定的处所、挨靠着几棵逐渐变高变粗的树出生、长大,致使我的老家总体印象是不甚确切的,漂泊的。而我父亲的老家情结,则坚韧牢固得简直叫人羡慕嫉妒恨。
母亲曾笑着告诉我,几年前,某次他俩怄气,已是老迈的父亲气呼呼地对她说:“我马上家去。”父亲说的家,是指那生了他、养了他的老家。母亲回问:“你老家还有你什么?一片瓦,还是一根草?”父亲无言以答。祖父母去世已十多年,生他养他的那个早已不存在了的家,留给他的多是困顿的记忆,却始终承担着他的精神避难所的角色,而他与母亲共同建造、辛勤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家,在他心目中仍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父亲的那个家也曾殷实过,在他三四岁时,一场意外的大火夺去了家里的一切,之后,一家人过的,都是捉襟见肘的日子。父亲那时,每天两顿薄粥裹腹,冬天亦无完好的鞋穿。但父亲头脑聪颖学习很好,很轻松地就考上中师。因缴不起学费,他正准备默然接受辍学之命运安排时,远在贵州的大姑寄了钱来,他因而得以继续并不舍得丢下的学业。……儿时餐桌上,父亲偶尔兴来,会讲这些过去的事,却常被母亲打断。母亲以为,年代不同了,那样的苦,自己的孩子是不需要再吃的了,以为没有再提的意义。然而每每家里有好吃好喝的,母亲总是先可着父亲。她怜他小时候受过太多的苦,并以这种方式为他补偿。
即便记忆不光鲜不明亮,父亲对老家仍然永远满怀深情魂牵梦萦。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回那一趟,在胞弟妹们家住上几天畅谈几场,回来时就仿佛汲得一些力气。父亲兄弟姐妹六人,感情融洽厚笃。《朗读者》里有台词这么说:“地域的故乡安放我们的身体,精神的故乡安放我们的灵魂。”老家没有属于父亲的房屋,但父亲的精神血脉深深扎根在那里,从未断离。父亲拥有这样一个安定稳妥的精神皈依所,其实,也是一种幸运幸福。
惊蛰之后,春再度汹涌着来到我住了近二十年的小院。而今海棠花谢了,樱桃结出满树雨滴似的小绿果子,开在最高枝上的牡丹花需要站到凳子上方能与之对视,紫藤在更高的木质架间浮泛起迷蒙紫意,蔷薇枝顶已有小得几乎难以辨析的苞蕾……一年又一年,我陪伴着这些草木荣枯,它们的生命里分明已有我的参与,而我的精神经络也已随同它们的根系在泥土下悄悄铺陈、深扎。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我经历过生命中的起落忧喜,并渐获得超越于爱怨之上的悲悯情怀。守着这一方院落时,我心安静恬然。即便将来哪天我的身体需要暂时离开,我想,我心的指针,定是朝着这个方向,毫不偏移。
所谓故乡,其实与处所的大小、贫富没有根本性关联,它更关乎自我情感的渗透与凝结程度,精神寄与其中的安稳舒适度。苏轼有词道:“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心安处,即吾乡。
(江苏省射阳县人社局鲁声娜/文 吉东育/摄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