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的浪漫
最近沉迷约翰·伯格的文字,在《四月也安好》里我提过,我是因为瓦尔特·本雅明才读他的。
之所以有这种联系,是他们的文字都非常细腻,浪漫。
梁文道这样写他俩:
约翰·伯格,英国艺术评论家,小说家,诗人和画家。被誉为西方左翼浪漫精神的真正传人。
而在我不了解他的情景下,读约翰·伯格,内心就已被掀起千般波浪,被文字中的热烈、鲜活的生命灼伤,被他那种克制又奔放的词句与情绪打动。
只从文字中,我便知道,他一定是位大家,是值得一读的艺术家。



我很快就读完了《A致X:给狱中情人的温柔书简》,我很难相信这是编撰的小说(豆瓣介绍里这样写),里面的感情如此真实。
真实到令我难过。
它是一本写给狱中情人的温柔书简,它真的很温柔。文字平常到只是吃饭,回忆,上班发生的故事。
正因为我爱你,我才想让你参与到我的生命中来,与我共同经历。
正因为我爱你,所以会令你担心的故事,我不会寄出。
爱人被抓进狱中,不是亲属所以无法探视。爱妲寄出的信被串联成这本书,她爱人的回信却没被记录在册。即便如此我依旧知道那个男人一样爱她。
她将李子写成文字寄给狱中的情人,
好几堆、好几山、好几车、好几丘的李子,蓝色的李子,全都覆了白粉霜。有两件事让我大吃一惊,我的爱人。首先是每一堆的规模:每一堆都可填满四十节车厢的运货火车。不高,但非常宽,非常长。其次是李子的颜色。尽管覆了白霜,那些李子依然蓝得闪亮,蓝得耀眼。我不可能看错,那个蓝色和任何天空的蓝色都不一样,就是成熟小李子的蓝。今晚,当我在黑暗中写下这封信时,我把它们的蓝色寄给人在牢房的你。
情人被判无期徒刑,爱却不会因为牢笼而消失。他们想结婚,申请被驳回也不沮丧,只是爱着。
转瞬不是永恒的反面。永恒的反面是遗忘。有人佯称,说到底,遗忘和永恒是同一件事。他们错了。
还有人说,永恒需要我们,他们是对的。永恒需要在你的牢房中的你,而我在这里写信给你,帮你寄去开心果与巧克力。
希望与期待之间有些不同。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持续多久的问题,希望所等待的东西比期待更遥远一些。但我错了。期待是属于身体的,而希望属于灵魂。这就是差异所在。期待与希望会彼此交谈、刺激或安慰,但它们各有各的梦想。我还多学到一件事,身体的期待可以和任何希望一样绵长,就像我的身体对你的身体的期待。
自从他们判你两个无期徒刑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他们的时间了。
爱妲就如同耳语般诉说着日常。
太阳低垂天际。太阳目光短浅。它看不出哪里改变了。山峦起伏依旧,这点太阳很清楚。(天气非常干燥,已经有两个月没下雨了。)一旦山的坡度略微倾斜,房子和小屋就会立刻松动。不过,这里每个小时还是有些小改变,这是太阳不会留意的地方。
爱妲将自己的手临摹给他,好让狱中被困住的情人握住。
我偶然看见一本书,内容是说明如何描绘双手,我打开书本翻了翻,决定买下它,因为它就像是我们的人生故事。所有的故事也都是手的故事——拾取、平衡、指点、接合、揉捏、穿串、爱抚、沉睡、切、吃、擦、弹奏音乐、搔、抓、削、握、扣扳机、折叠。那本书的每一页,都有双手执行不同动作的详细图解。我描了其中一幅。

我正在写信给你。我低头看着双手,它们想抚摸你。它们似乎有些退化了,因为它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摸过你。
这是今早寄来的吉诺的信,他信上写:现在我穿着那件维亚利头像的T恤,因为你说过,他是你最喜欢的足球明星。我们礼拜二一起去海边好吗?妮农,我时时看见你。我在马可尼广场开张摊子,看见你远远在那边的人群中。我在帕尔马,你在摩德纳,每天我总要看见你四五回。我认得你的肘弯,你将手臂穿过你那白色皮包挽手的样子,还有你穿的那条中国绉绸裙,左边屁股上有橙红色火焰。我看见你,因为你已经流进了我的血液。昨天,礼拜天,我卖出四十三件里奇衬衣。一个好日子。大约有一百五十万利润。我跟自己说,夏天一个月这样的话,进账足以让妮农和我买机票飞到巴黎。我爱你。——吉诺。我把信撕了,玛瑞拉,冲下马桶去。第一次它没有消失。纸在漂浮。
两个世纪以来,我们相信历史是一条大路,引领我们去一个前所未知的将来。我们以为我们是例外。当我们走过昔日宫殿的画廊,看见所有那些彩绘的大屠杀、临终仪式、浅盘上的首级,镶在画框里挂在墙上,这时候我们告诉自己,我们走过了漫漫长路——当然,没有长到我们无法同情他们的地步,但是已经长到让我们知道自己超越了那一切。
现在人的寿命长多了。有麻醉剂可用。我们已登陆月球。不再有奴隶。我们用理性解释一切,甚至于解释莎乐美的舞蹈。我们不追咎过去的恐怖事件,因为它们发生于黑暗时代。现在,我们忽然发现自己远离着任何大路,像海鹦鹉一样栖立在黑暗中的一块礁石上。
水。停滞的咸水,保护着一座城市的生命。没有它,这城会淹没在外海中。数百年来威尼斯学会了和这个澙湖共存,连同它的流沙、它的堤坝、它狭窄的通航运河、它的盐分和它奇怪的苍白。
空气拨动妮农的头纱,她的白裙喇叭一般蓬起来,镂空纱褶边轻颤,她宽松的衣袖扣紧手腕,当中鼓荡着风,她踏着银灿灿的鞋子向广场走去,步子那样娇弱,看着又像摇曳又像滑行,吉诺落步的样子,仿佛是他不知道哪一步就得把他们俩锚定——这一切都暗示着有一股神秘柔和却不可抵挡的阵风在驱动。你可曾看见别的婚礼上刮起过这样的风?在这场婚礼上,夫妻俩的神情也是被这阵风扫过的。
它自由的联想、它故意松散并且反静止的结构、它叙述观点的自由变换、它众声纷纭而彼此平等的复调,还有它对当下瞬间“把握今朝”(carpe diem)式的强调,协同实现着小说隐括的解放主题。盖《到婚礼去》的宗旨并不是谈论艾滋病本身,而是关乎在这种绝症逼近的时刻,人们生活的可能、相爱的可能,它展现了如何凭着爱来(至少是部分地)克服死亡的临近。有几个动因(motif)含蓄地昭示着爱的解放力量。
伯杰的文字致力于这种词句的感官性。不待说,这个“词语纺工的乌托邦之梦”(word-spinner's utopian dream)不可能成为现实。然而,小说凭借其听觉风格的助推,令叙事仿佛变成佐巴纳科斯当下即时的讲述,强调着阅读的创造性过程,成功将妮农、吉诺、尚、泽德娜、费德里科呼唤成为存在。
伯杰补充道:“我梦中的这个国家,其实就是文学。”他的写作,似乎就是持续不断地探索这个国度。伯杰不满足只是讲一个故事;对于他,文学将正在说出的一切变成举动,它将词语的声响兑现为意义;对于他,文学是让词句在读者的想象中成为现实。圆圈圆满了,因为基于他“理性而人道的马克思主义信念”,他跟单纯的“悦读”(为了个人愉快而被动地消化书本)势不两立。唯当他相信词语通过改变我们的想象世界、进而有改变真实世界的力量时,文学的社会参与才是可能的。
文学变成了一种手势,而归根究底,《到婚礼去》有意成为的确实不只是个故事:“一个锡做的心脏塔玛是不够的。信号工说'哪儿都受苦’,后来我一直心意难安,我知道——或者以为我知道——那个话是什么意思。要有另一个塔玛,这回不是用锡,而是用许多嗓音做成。这就是了。你祈祷的时候,将它放在蜡烛的旁边吧……”(第235页)。
小说自身成了一个塔玛,一个有疗愈力量的神奇物件。然而,是小说的听觉风格令《到婚礼去》成为一种手势。它强调不应该将这部小说视为一件独立自足的艺术品,而应该将它看作脚本,用嗓音或在想象中朗读出来。这就关涉到一种演出性的文学观念。
最终,伯杰这部声声入耳的小说之于我们,恰似浑然忘我的婚礼之舞和音乐力量下的纵情陶醉之于那对情侣:它创造了一种无须中介的即时性,使我们的感官分外敏锐于当下瞬间,它淹没了未来,因而对死亡昂然不顾。
1939年,波兰骑兵对手持佩剑冲向入侵的德国闪电部队。
这句话太荒谬了,但是又太悲剧了。因为历史上波兰这个国家引以为傲的就是它的骑兵队,曾在中欧的草原上享有“飞翼骑兵”的美誉,勇敢而骄傲,可这些骑兵队现在抵抗德国的坦克闪击部队的方法,却仍然是手持佩剑冲过去,整个画面你会觉得那种悲壮感很浓烈。如果换作一个平庸的作家,他这一句话得用一段来写,不是因为他没办法用一句话来写,而是他不舍得只用一句话写。伯格这本书令人震撼的地方就是,他有太多句子都是到了另一个作家手中就要写一大段的。他掌握了太优美、太好的一个意象,但他却写得这么浓缩。所以这本书的密度非常非常高。
起始当然是一种诞生,大家不是都这样认为吗?我问道。
那是一种常见的错误,你果然如我所料,掉进陷阱里了!
所以,你说,每样东西都始于死亡!
完全正确!随后才是诞生。之所以会有诞生,是为了要给那些打从一开始就坏了的东西,在死亡之后,有个重新修补的机会。这就是我们为何出生在这世上的原因,约翰。来修补。
但是,你不算真的在这世上吧,你算吗?
你怎么会这么笨!我们——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我们都在这世上。就跟你和那些活人一样,都在这世上。你和我们,我们都在这世上,为了修补一些已经破损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为何会出现的原因。
出现?
成为存在的。
里斯本市中心的电车,与昔日行驶于克罗伊登的红色双层巴士大异其趣;它们如小渔船般局促,一身柠檬黄。电车司机在顺利通过宛如海峡的陡峭单行道,把车头拐向难以察觉的码头时,给人的感觉是他们在拖网、掌舵,而非转动方向盘和操作换挡杆。尽管不时有陡降、倾斜,如同浪涛起伏,但车上的乘客,大多是老人家,却依然沉稳、冷静——仿佛正坐在自家客厅或正在拜访邻居。
我在格拉西亚(Gracia)区的教堂前面搭上电车,那是从墓园驶来的那路电车的终点站,就在我们行经下一个街区,也就是“高地区”时,我再次遇见我的母亲。她就像窄街上的其他行人一样,把自己平贴在一家店门口,好让铃铃作响的电车通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发现我在车上,于是她在电车停在下一个转角、两组车门像木制窗帘似的咿咿呀呀打开时,带着胜利的神情爬上车,从皮包里拿出车票,然后,用一把普通雨伞当拐杖,走到我旁边,把手臂悄悄塞进我的臂弯。一只狗坐在另一位老妇人的脚旁摇着尾巴,啪啪啪地敲着地板。木制窗帘合了起来。电动引擎哀鸣着,为聚集足够马力让电车再度上路。她没说话,默默地交给我一只塑料袋,上面印着哥伦布购物中心的商标。
我喜欢可以带我进入另一种人生的书。出于这个原因我才读以前读过的那些书的。我读了很多。每一本都关于真实的人生,但与我翻开书签位置继续阅读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人生无关。我一读书,就丧失了所有时间感。女人总是对别种人生充满好奇,男人因为太过有雄心壮志而无法理解这一点。别种人生,别种你以前活过的人生,或你曾经可以拥有的人生。我希望,你书里所谈的人生,是我只愿想象而不愿经历的人生,我可以自己想象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文字。所以,我没读它们是比较好的。我可以从书柜的玻璃门上看见它们。对我而言,这就足够了。
指望,是秘密趋近某件事物的方法,那个此刻不被指望的事物。
浚河和清河流着同一种声音。
自由并不慈爱。
没什么是完整的,没什么是完结的。
没人告诉我这些,但我知道它就在戈登大道上。
我头上的欧夜鹰飞离栖树,去与它的朋伴会合,在滤洒下的月光中,我瞥见它尾羽的白色条纹。
微笑邀人加入幸福,但它们没有透露是哪种幸福。
在人类的属性中,永不缺席的脆弱,最为珍贵。
“当然和每个⼈⼀样,就是家庭、⽼师影响都很深。不过我觉得对我来说,其实看书(⽂学)的影响更⼤,因为从很⼩的时候⾃⼰就是个喜欢独⾃在那啃⼤布头,看⼩说的这么样的⼀个⼩姑娘。所以⼀直觉得⽂学有点像⼀个,或者更准确地说阅读是⼀个庇护所,阅读也是⾃⼰成长的⼀个很重要的空间,⽽不是现实的⾃⼰所处的那些空间。我倒反⽽是⼀直想要逃离现实,在阅读中得到很多的滋养和安慰。有时候会觉得那些⼈物⽐我现实⾥⾯认识的⼈物要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