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涛】爱情牢笼——长篇小说《古墓葬》的跋

文/大江东去

二十四年了,如果当时有个婴儿呱呱坠地,此刻已是一名玉树临风的青年了。二十四年过去了,如果不是这部小说,在古墓葬生活的那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那填充在每一个春日和冬夜的生命悸动或许和其它无数的时间被吸入宇宙的黑洞中永远消散。所幸,有了这部小说,它断断续续提醒着我不要忘记,并穿过岁月的烟云,不知是寻找还是丰富它曾经真纯的样子。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在寻找和丰富它的过程中已经被我被生命最初最纯美的时光浸润了,让我在枯涩的境遇中泛起丝丝浪漫的甜蜜。爱情的滋味,初恋的滋味,我曾经尝到过,它通过文字一直能甜到此刻,让这寡淡无味的现实突然有了和某种传奇接壤的机会。我也曾是一段浪漫爱情的主角,我也演绎过传奇,不错吧!我的人生并非总是白过。

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源于被一部世界名著感染,它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那部薄薄的小书曾经风靡欧洲,让年轻的歌德成为世界文坛之宠儿。那个敏感,孤僻,又热情澎湃,激越着生命烈焰的少年一下子感染了我,触动了我,我仿佛感觉穿越时空成为维特。我所热爱的姑娘夏绿蒂,仿似光洁的圣母的爱情化身,在现实中爱她等同于对她的亵渎。那样的爱情观曾主导了少年的我的爱情观,自杀的维特曾让我久久沉溺于自杀情结之中。少年的我并没有读懂少年维特之烦恼,只是将它捡进我的精神里作为一个临摹品,只因它让我似曾相识。最初我仿照书信体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开始创作我的日记体自传小说《古墓葬》,大概写了五六十页便束之高阁,然后在长沙辗转中丢失。

所有的人都说爱情是永恒的陈词滥调,可它却永远散发着澎湃的新鲜感,没有人能脱离爱情,人们只能表达对爱情不同的表述和态度。所有人都说爱情是个骗子,可所有人都不止一次地渴望着被这骗子一遍遍骗,乐此不疲,无怨无悔。初恋是爱情中的琥珀,当一切发生时时空被定格,不能再做丝毫改变,它就是那个样子呈现着,但是深埋着。不像后来的爱情多少还有经验之谈,初恋的经验之谈是生命热情的本能和读过的爱情故事。《少年维特之烦恼》成了我初恋爱情的宿命,只是我用逃离代替了自杀,逃离是暂时的自杀,自杀是永远的逃离。歌德想告诉我们,宁可自杀也要逃离那个时代世俗的虚伪做作和物欲横流。那么,我要告诉自己什么呢?我不知道,正因如此,这部小说才有了它存在的价值和必要。我把初恋那个琥珀从深埋的地下挖出来,慢慢除去积垢,打磨抛光反复摩挲把玩,不断发现每一个细节,让它尽可能地还原。可我知道,每个人能还原的也只能是自己生命的体验而已。从这个意义来讲,一部作品只能是作者写给自己的。

一个人活在风尘碌碌的尘世,面对世俗的虚伪做作与物欲横流,静下心来打坐冥想,用回忆和想象勾勒此前的一生。你会发现这是多么神奇,神圣的一个过程。你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你未生之前是什么爱的机缘将你从虚无中凸显在这个世界,然后长大成熟,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多少人无意走进你的世界,你又无意路过多少人的生命。你的曾经留在多少人心中,还将继续存留于多少人的记忆,而你心中那些秘密的角落隐藏着的是多少人曾经鲜活的生命冲动和热情。冥想这一切时是多么激动人心,然而这一切却又是多么索然无味。当生命成为主体时,一切记忆痕迹都活过来重新激起寻找探索创造的力量,而不仅仅是对历史与记忆的凭吊。对初恋的重述,是为了激起爱情的奔涌,是为了点燃生命逐渐暗弱的热情。

人为什么会开始衰老,不是因为生理机能的衰退,是因为心灵开始阻塞,僵化,失去了活力。热情渐渐消失熄灭,面对不断重复的外部世界感到厌倦。人厌倦了这个外部世界,并且以为这个外部世界就是自己,于是人厌倦了自己,于是开始堕迨,无力,终至死亡。人遗忘了自己的热情,于是,这个外部世界不再变化;人失去了活力,生活之树不再长青,不再五彩缤纷。这个时候人遗忘了爱情,或者不再相信爱情。不再愿意被爱情欺骗,于是生命热情被精致的计算和外部物质表象骗个精光。到人生的尽头,即将关上生命之门时才发现门里和门外一样什么都没有,一切的人生表达不过是幻化出的种种假象。就连留在门内和推门而出也是一张银幕上映射的两个场景而已。但是如果还选择留在门内,还留恋人世,那么就必须让自己的生命热情充满活力,而保持这种活力唯二的方法就是劳动创造和追寻爱情。如果从宏观来理解,一切的劳动创造也还是为造福人类与万物,是一种博大的泛爱,从这一点来看爱情就成为生命唯一的目的。

或许会有人说:爱情真有那么重要吗?真的非常重要。它将使生命不致饥渴,它将使心灵不致冷酷。爱情真的很重要,它可以使人成就功名,也可以使人粪土功利。因为感受了它,有人默默一生承担起对世人的救赎。有人因为缺失它,于是操起毁灭世界的屠刀,只为发泄自身的不幸。爱情真的非常重要,无论谁,无论如何,爱情使生命长青,放弃爱情将使生命之火熄灭,生命之树枯萎。爱情等同于生命,爱情是灵魂的核心,否则人就成了行尸走肉,或者为魑魅魍魉控制的傀儡。

但是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贯穿于整个文学史的对爱情的探讨与研究汗牛充栋,但每一位最真挚的作家和哲人也仅仅只是描摹出它的一小部分,而爱情可能是一种无限,想要完整解释和描摹简直是不可能。我常常在想,从西方人的文化角度来看,爱情应该诞生于假设的宇宙大爆炸之初世界形成的一瞬间,它或者就是宇宙运行法则的一种形式。而我们中国文化讲天地万物为一体,那么爱情就是由道而生的自然而然的粘合剂,是爱情使人与同类与天地万物成为一体。

然而世俗与文学里描述的爱情又是什么呢?从统治这个世界的现代文化史的角度来理解,它是完全另一种东西。当我翻阅人类留下的文字记录追寻爱情的真谛与意义时,我翻阅到一位十七世纪法兰西贵族妇女香槟夫人的轶事,才使我对现代语境下的爱情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悟。现代语境下的爱情,不管是古典的还是后现代的,和新教文化崛起息息相关。现代语境下的爱情,由宇宙大爆炸之初上帝携来的人自本有的爱情被宣布为虚无和欺骗,代之而来的是激情奉献给予的脱离孤独的极致体验。因为当上帝给予人类的本有的爱情被崛起的新教文化宣布无效后,人与人便成为相互隔离的孤岛,而人类本来就是和宇宙一同被造化的,天然的相互的爱恋本能驱使着每个人用尽一生寻求着融合。

新教文化崛起引发个人孤独境遇与相互爱恋本能的矛盾促使现代人类寻找到了现代语境下的爱情。这种爱情就是此刻仍然弥漫全球的人类爱情的原基。现代爱情的基本特点是:无私奉献,绝对忠诚,超现实体验,获得与上帝融合。当现代语境下的爱情发展到后现代阶段之后又与技术,消费,交易,无限猎奇体验结合在一起,因而世界众生便演绎起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

人本是被爱情带到这个世界,又怎么可能脱离了爱情呢?从广义上讲人一但丢弃爱情或拒绝爱情就是自愿放弃生命,然而由于现代和后现代语境下为爱情塑造了新的模式,所以人类精神的整体呈现是努力闭嘴拒绝呼吸又疲于奔命寻求增氧的状态。如果把人类比做同样具备盲目热情的生命体——蛾子。现代语境下的人类好比一群关在四面都是玻璃窗子的蛾子。外面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蛾子们出于天性迫切地想要飞入光明灿烂中,然而无不在玻璃面前碰壁坠落,于是绝望的蛾子们就此停止飞舞紧贴在玻璃窗子上无望而虔诚地仰望外面的光明和温暖陷入宗教般的自我禁锢中。人类现代性的来临如同有个设计这一切的主宰者在房屋内燃起一只蜡烛,并大声疾呼告诉蛾子们这才是生命应该追求的真理,外面那是虚幻,自由而热烈地追求你们应该追求的东西吧!于是蛾子们重新沸腾起来,纷纷离开玻璃窗子抖擞精神鼓足勇气飞舞起来,不时冲着火光英勇赴死完成对现代意义的殉道。屋里那根蜡烛,就是现代语境下的爱情,自由和梦想,作为蛾子般可悲的人类在最近的五百年内,为着一根又一根竖起的蜡烛迸发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热情。爱情是其中最引人注目一项表演,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预设下的随机游戏。

西方的文学史上开篇之作如果可以算做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那么这为了一分激情,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一座城市消亡的爱情史诗;这是多么的现代语境,将浪漫激情植入对自由与爱的追求对暴政强权的反抗,浪漫的爱情等同于自由和反抗。从此以后,一切的爱情遵循着同样的模板,从包法利夫人艾玛到安娜卡列尼娜,爱情成为反抗专制与庸俗的理由,在庸俗与专制压迫下,人性感到窒息,最终浪漫而激情的爱催化了对专制与庸俗的决绝反抗不惜牺牲生命。于是得出结论,生命因爱情而复活而有意义,即使只能以死才能唤醒生命。多么浪漫而完美的悖论,人类的爱情就这样悄然地被现代性所替换。爱情竟然可以和生命是相悖离的,却有在现代语境持续的宣传下,成为现代人奉行的经典。但人性天然的感觉总觉得一切都不对头,然而现代性讲人性割裂以后,要么服从专制虚伪庸俗的宗教及其一切附属,要么至死不渝地去追求自由浪漫反抗和激情。现代性在人类前行的路上又开出一条路,将越来越多的人导入其中,在彼此的分裂中隔野相望却在无尽的远方找不到融合一体的希望。

在西方文化史上最睿智的智者歌德看穿了这一套把戏,他年轻轻就看透这一切,于是塑造了一个叫维特的形象。很多人也能看出维特不是殉情,但最后只能将死因归结于对时代的苦恼与愤懑的绝望。然而他的自杀与其说是自杀,而是被时代闷杀窒息死亡,而这个时代就是现代性。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割裂的时代,人类的完整精神被割裂开来,即使没有如维特那样被疼死又怎么可能活得那样朴素纯真自然呢!

现在,我们回到小说本身。在这部半自传体的小说中,我所要传达的正是自己对爱情体验的困惑。爱是天性本有最纯真朴素的生命之源,按说再去解释和描摹爱情就如佛家所说的“头上安头”。然而,五百年的现代史,在前提上是对古典人性枭首的重塑。然而人类数万年生命本性遗传的基因迫使自身内外合一。然而现代语境下爱情的特点,最基本的立足点是孤独和对孤独的反抗重获某种瞬间激情之融合哪怕为之而牺牲。这个和生命本性内在截然相反的特征规定着现代语境下爱情的特征。爱,是为了逃离孤独,这种逃离孤独的行为如果不受到某种限制和压抑便注定不能成其为爱情。现代爱情具有反秩序的特征,具有冒险探索精神,追求超验的精神与心里感受。一但感觉爱和被爱,一切卑微与平凡便化作神圣和浪漫。五百年来爱情就落于此窠巢。于是五百年来的悖论不断重复,由于对生命完整的渴求而追逐爱情,却在为爱情的牺牲中体验和证明了爱情,一如扑火之飞蛾。要么“幡然醒悟”归顺于流俗,视爱情如异端学说避而远之仅以宗教或者世俗伦理作为安身立命之坐标,这样又生生将生命与其完整性割开,一生望穿秋水了此残生。在小说里,娄娟经历了一些伤痛似乎看穿了,而马艺涛在迷茫中仍不肯放弃,虽然只在残梦里。至于书中塑造的吴宏波李豆他们所持爱情观就已经很后现代了,爱情只是一种工具,消遣和游戏,帮助自己度过某段生活而已,与生命体验无关。

由于五百年以来,世界文化潮流由西方主导,而中国人自鸦片战争以来一直在努力向西方文化靠拢和学习。所以世界很少有研究中国人的人性观和爱情观的,一提起此话题便是“封建礼教”云云。其实就主导中国文化的儒家孔子学说而言,虽然大体上是以人伦纲常,长幼次序安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社会活动,要求父子亲夫妇顺,然而他却也承认“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并写进经典。这说明中国正统文化首先承认人的欲望热情,其次才研究如何给过份的欲望和热情套上笼子。只不过后世学人渐次冷血和虚伪,一直注重于对笼子的研究,以至重重叠叠全然不顾里面的生命被压得奄奄一息几近窒息。中国后世的文学名著《红楼梦》是在这一领域的探讨和描写集大成者,假道学与真性情的斗争在明清以来渐次白热化后,又被西方文化吸收用于反抗教会专制并开始主导全球以来,中国在近代以来在文化上反过来向其学习受其感染。然而,中国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之绵密细致非西方人的粗疏与莽撞所可比,然因其细致繁复导致浮躁的现代人无法阅读理解。在红楼梦里,爱情与天性是统一的,灵与肉是统一的,只有真性情与假道学是相互厌恶的。

我们再回到《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揭开了现在语境下爱情的皇帝新装,然而他却无法表达或者表达不深刻人类本性深处的爱情基础。他爱夏绿蒂,却并非通常世俗理解的爱,夏绿蒂有一点了解他,但却更愿意遵循宗教与世俗秩序。他愤世妒俗,言语出格,表达着他对这虚假世界的憎恶,夏绿蒂却完全不明白他的憎恶,觉得他言行标新立异是不虔诚的表现。她告诉他她已订婚,但他可以获得她的友谊,他表示接受她的友谊,但她不能阻止他对她的爱情。但对她来讲,对一个订婚女子说出爱情是冒犯,是不虔诚,但她并不能理解他的那一种爱,发自生命本性的爱。世人都不理解他的爱情,夏绿蒂也不理解,但他原谅夏绿蒂,却深深憎恶世俗,他要与他们决裂,只因对夏绿蒂的发自生命本性的爱情才犹疑不决地活在这个世界。维特的自杀标志着歌德不再指望这个世界还能理解源自人类本性的爱情。在现实中歌德与绿蒂一别数十年从未见面,在精神中他杀死了纯粹本性的自己,如浮士德般全身心投入到对未知世界不断进取与探索中。然而探索了一生的智慧老人最终还是无法放弃对活波波的生活的迷恋。正是终生探索的智慧使他明白了生活,自然,当下每一分每一秒的存在对生命的意义。除此,那些对生活在探索,分析,总结归纳那些所谓的人生的真理,都是灰色的,其实于生命没有多少意义。

这就使现代爱情,乃至现代生活陷入一种悖论。我们急急忙忙不断地为着活波波的生活和生命寻找着价值理由和意义,岂不知这种寻找乃是对生命生活本身的歪曲僵化乃至亵渎。可人类自进入现代以来就是这么度过的,似乎不保有某种理论和程序似乎生活就无法进行,生命就无法存在?所以现代爱情乃至现代生活不过是一场荒谬的用理论体系来证明生命与生活的证明过程,好像如果没有完满地证明生活进行的价值和生命存在的意义生活与生命就是空虚一样。人类社会现代性面对生命和生活,几乎面对一切都成为以虚为实,而弃生命和生活本身之实如虚。

那么对于现代人爱情就沦为情感的游戏,而生活为成为各种碎片化价值观的相互争吵与讨伐,最终的结果是爱情与生活变成情欲和物欲的竞技场。如何冲破现代性的束缚回归朴素自然的生命状态成为当代和未来人类文明与文化的主要使命。这将是一个长期的奋斗过程,在这漫长的去现代性的过程中也将逐渐剥去现代性爱情上的虚妄与邪僻,生命的热情和生活的即时新鲜将占据人类精神。一种至简归真的自然生命体验主导人类,那时,爱情将放射它耀眼的独特光辉,爱情将宣告它成为人类与自然融合,生命与生活融合的纽带。到彼时,如果有谁说没有爱情或不懂爱情,那么他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冥顽不灵。那是真龙再现的时代,是整个人类又一波辉煌而美好的时代。

此前的一切所谓爱情,包括本书所写的故事,都将是爱情殉道者留下的影影绰绰的遗迹罢了。但是他们渴望与他人与天地万物与自己的心灵和生活融合的梦想是不容被忽视和忘记的。而这一切也是本书存在的理由和全部意义之所在。

庚子年六月初九晚子时正中

作者简介:潘涛,号大江东去,华阴市作协会员,用读书感悟生命,以写作重述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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