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鱼岩、上阿甲、偷羞子:吴文光TIDF观影笔记(二)
五月,台湾国际纪录片电影节(TIDF)在即,有七部大陆纪录片入选:沙青《独自存在》、徐若涛《表现主义》、李红旗《神经2》、魏晓波《生活而已3》、萧潇《团鱼岩》、晋江《上阿甲》、胡涛《偷羞子》。吴文光应台湾杂志《电影欣赏》之邀,为7部影片写了影片评介。凹凸镜获作者授权,将分两篇刊载,此为第二篇。点击阅读:吴文光TIDF观影笔记(一)
影片七部,现实七种
作者:吴文光
来源:草场地工作B站
4、魏晓波《生活而已3》
活着:不止“而已”
七个作者,第四到第七是八零后,按长幼排魏晓波是第一个。我和魏晓波好像从来没直接打过交道,记不住是否什么场合见过。知道他老家是山东的,现在定居湖南。我和他之间找不到什么私人故事可以回忆。
和魏晓波没有交道,但他拍的“生活而已”系列片子,三部都看过,不仅喜欢,而且嫉妒:操,这片子怎么不是我拍出来的!我一个作者,看一部片子后有这种心情,就是最高赞美了。
魏晓波的“生活而已”系列,把自己的私人生活亮在影像中,一拍三部,之一拍于2011年,主题是“恋爱”;之二拍于次年(2012),主题是“结婚”;五年后(2017)到之三,主题是“生育”。
七年三部片子,都是个人生活,是作者魏晓波自己的生活,片中人物就两个,作者本人及女友(后为妻子,再后是孩子母亲)。三部片子一路看下来,感受就不仅仅是“而已”了。
先说我的看片直观:非常好看!虽然我之前有看“魏生活”片好感在先,但还是不敢保证一个人的“私生活”拍到“三”,是否还有意思?是否会看烦?等点开片子看,90分钟长度看下来是一口气的事,一个词形容:欲罢不能。
影片内容发生场景,除几次医院(门诊挂号拿药排队等),以及一次作者给学生上纪录片课(三个镜头,讲伊文思电影的“先锋性”)外,都是在两口之家的两居室“生活屋檐”下:睡房,客厅,厨房,再加种有花草、摆放茶具的阳台。
两个人物(两口子)的话题始终围绕“生孩子”:要不要生?是现在生还是以后再说?决定要生需要哪些热身活动?怀孕失败怎么办?孕前体检该做哪些?体检后是男的有病还是女的有病?该怎么办?孩子生下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等等一系列无始无终也找不到完美答案的马拉松口水战。
谢天谢地!孩子终于成功安全落地!我这个看戏的人跟着长吁一口气。我先是庆幸这故事不是我的,紧跟着又想为什么我直入他人生活近乎无缝衔接呢?这恐怕不仅仅是魏晓波一个人独有的生活吧?我没法继续感叹“而已而已”。
我前面说过,我看片后嫉妒这部片子为什么不是我拍的,但我清楚我拍不出这样的片子,不是我没有魏晓波那样的“私生活”(人都各有自己的一本私人生活账本,每一种都有成为作品价值),也不是因为我没有魏晓波亮出自己生活隐秘的胆量(作品价值并非靠“亮出隐私”就到手)。原因是什么呢?我现在想到的是,魏晓波的高妙,应该是他把自己的生活拍成“他人的生活”。
前些年有过“私影像”讨论,焦点是“私影像”有什么价值?“私影像”可以有伟大作品出现,这一点我是没有疑问的。乔伊斯的小说《似水流年》是私人生活,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也是私人生活,但文学从来不会有“私人生活是否有价值”争论,涉及“真实材料”的影像就有。所以只好说,“私影像”不是纪录片,是影像写作,如此就不必纠缠在ABC问题上了。
我肯定会是魏晓波的“生活而已”片子忠实观众,他如果拍“生活而已4”,我一定急不可耐去要看,拍“5”拍“6”……无限持续下去也要看,如果魏晓波拍到他老年卧床我也想看——遗憾的是,他真的拍的话我等不到了,我比他老近30多岁,只有拜托他到那个世界时,带着片子来,我再补看。
5、萧潇《团鱼岩》
一个村子的挽歌或赞美诗
第一次见到萧潇是2016年,在老朋友高波工作室,高波介绍萧潇是他的摄影助手。萧潇和我说他拍了自己的第一部纪录片,正在剪辑中。萧潇说片子是在他湖南老家外婆的村子拍的,他还说他五岁以前是在那个村子长大。
“外婆的村子”和“小时候度过”,这两个关键词让我眼睛一亮。从2010年开始做返回村子与记忆的民间记忆计划,我对一个作者与自己的村子及记忆寻找、并在其间建立创作关系尤感兴趣。我好奇萧潇怎么拍外婆和他童年记忆的村子,但只是好奇,没法对一个初上道的年轻人放多大期待。
几个月后萧潇发来初剪版本链接,我抱着“先看个开头”心理打开片子,看到第三个镜头:一个老年妇女,一只手端碗,另一只手提着塑料袋,沿着一个山野小道迎面走来,走近镜头,越过,镜头没有挪开或关闭,继续拍摄,跟随这个老年妇女往前,走到一个小山丘前,她爬坡,灌木丛挡住她的身体,这时镜头缓缓挪开,移到远处山峦,树木,隐约可见村舍。
这是一个长镜头,4分多钟,不动声色跟随。我感觉,这个老年妇女与作者萧潇似乎有着一种私人亲密关系(后来知道这就是他外婆)。
片子开头第三个镜头就让我震着了,我马上停掉片子。我直感,这会是一部不同凡响的片子,并且,一部也是“回村拍摄”但完全是“民间记忆计划”外创作,我想和民间记忆计划作者一起看这部片子,看看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刺激。
之后,萧潇的《团鱼岩》在工作室集体观看,之后约萧潇来,我和所有看片人和萧潇一起讨论交流。完了后,又按照我们的惯例,各自再写成看片笔记,发到“草场地工作站邮件组”。下面谈片子的文字就是在我当时的看片笔记基础上续写的。
前面我提到的影片中第三个镜头,即那个跟随外婆行走(后来知道,老人是去山上坟前点香祭拜)的长镜头,点燃我对这部片子的“第一好感”,吸引我渴望跟随影片走下去,可以说这个镜头就是“影片基调”,但我这里所说“基调”,并非单指“影像语言或手法”,更在于镜头后作者与镜头前人物(包括拍摄所在地)之间的关系,此基调奠定影片走向,比如,作者不再是一副“外来闯入者”模样“处心积虑去镜头捕捉”,形象形容是,作者身体位置与村子及村里人是“一起度过”。
跟随《团鱼岩》片子走下去,如此“人物行动不被打断”的长镜头,不时在影片中钻出来,类似一种系列构成,或可说“影片主线叙事”,比如:一个年轻男子(作者表弟)清晨喂鸡,砍柴;外婆剥蒜筛米饭锅上火塘一系列煮饭动作,其间夹杂对自己病痛及忌日叨叙;外出打工弄瞎一只眼的邻居中年男,试图把竹子打通做成水管,干得孜孜不倦,念叨“还是外面能搞到钱”……这些堪称伟大的长镜头啊!拍的不动声色,如日子滑过一般不动声色。
然后,我被一点点带入一个掩藏山峦之中的村子及生活于斯的人群。隐藏其间的是什么?这个时候会发现,无法再用习惯的“苦痛冷落被遗忘”那些词来概括。无论你怎么想怎么看,这些人生存着且无言,无法被读书人解释的“活着”。
所以我一直琢磨但难以判定,萧潇想借这部片子唱一首挽歌还是赞美诗?
今年初,我在云南,很久没有联系的高鸣突然从深圳打电话来,他说刚刚看了萧潇的《团鱼岩》,特别喜欢。高鸣说在片尾看到有我的名字,觉得这部片子是我“辅导”出来的,特地打电话来表示心情。我和高鸣说,萧潇这部片子给我看之前已自成格局和大器,我是说了点片尾音乐是否该用某段看似采访画面是否用不用之类建议,都是些鸡毛蒜皮散言碎语,采用与否都无关影片大局。
萧潇把我名字放在片尾这个事是去年底,他微信告诉我,《团鱼岩》已经定稿,并入选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他问是否可以把我名字打在片尾名单。我的回复是,随便你。我无所谓这个,我在乎的是,你还会回到那个村子继续拍摄新的片子。萧潇回复说,他会的。
我是希望萧潇继续回到他外婆村子,继续拍摄,而且不止是第二部,还有第三、第四……理由很简单,那么一个谜一样的世界,各种生动,底蕴,奇遇,魔幻,无穷无尽,怎么可能是一两部片子就搞定了呢?
我心里这么想(没有和萧潇直说),他继续回村拍摄的话,我和他之间还有故事可以说下去,不然就打上休止符吧,彼此都不必浪费时间。
6、晋江《上阿甲》
上阿甲的世界
七个作者中,三个八零版最后一个是晋江,生于1989年,河南人,在北京跟人做摄影,听说云南怒江山中有“上阿甲”这么个奇怪部落,孤身一人带着摄像机就去了,然后就有了这部片子。有关作者晋江这些信息我也是网上得知零星,对其所知甚少,就直奔说片子吧。
“上阿甲”,云南怒江边悬崖陡壁山峰中的一个村子名字,云南高山峻岭无数村子中的一个。作者晋江选择此村拍摄他的第一部纪录片,“遥远”+“异族”+“孩子”,往往可以成就一部质地不错的片子,对一个希望用第一部作品来表达并证明自己的年轻人,有足够勇气和耐性,基本都可以完成初衷。
《上阿甲》,肯定是一部“好看的片子”,但作者似乎不想重复一个“冒险闯入者”版本,他想寻找他的“上阿甲世界”的构成。
片子拍摄地“上阿甲”,确实典型“高山村落”,站在村子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面临深渊感觉,行走其间有随时坠落万丈深渊找不到尸骨恐惧,然后是哥俩(大的16岁,小的10岁)为首的一群孩子肆无忌惮生长,抓蛇带玩弄,捕老鼠并烧吃,高山水塘裸泳,手机泡妞,悬崖上歌舞……很重要的还有,教堂礼拜,上帝和他们在一起,如此丰富元素,所谓开机就是镜头,纪录片拍摄者梦到就会笑醒的“拍摄现场”……
但《上阿甲》的作者似乎不甘心于只是“吃素材”,即没有迷失在眼花缭乱素材中,镜头被拍摄对象牵着鼻子走,看得出,晋江是努力想构成一个独有的“上阿甲世界”。
影片中的“上阿甲世界”构成方式是“舞台化”,作者非常有心机地把这些素材按照一种“舞台”方式构成,影片中固定并反复出现的若干场景:居住竹棚(室内火塘及室外),一边峭壁一边深渊羊肠路,山中水塘,突出的一块峭岩……这些场景就是“剧情发生地”,主要故事都发生于此。
影片中最吸引人的是那块像鼻子一样从山崖中长出来的峭岩,真是一片天然舞台,也是这些孩子的游乐地。影片中若干次出现的这个场景,不是空镜头,是有人及活动,比如那个大男孩说起一首流行歌,忍不住模仿,连歌带舞,这个画面是背对镜头,歌舞者男孩的前景是深渊和伸向远方的群山——再也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疯狂的舞台了。
影片也结束在这块峭岩上,四个大小不一孩子,背对镜头或蹲或坐,他们面前是远处无边无际的山,然后叽里咕噜说着他们的民族话(影片这里没有翻译字幕)。我们听不懂,那是“上阿甲世界”。
7、胡涛《偷羞子》
永恒悲剧“偷羞子”
七作者最后一个,《偷羞子》作者胡涛(影片作者署名“胡三寿”),岁数最年轻,1992年出生。我认识胡涛有六年,因为影像创作一直交往至今,并且现住北京远郊同一个村子,和他之间的故事可以说很长。
概括地说,2012年,我在西安美院开纪录片课第二年,当时读大二的胡涛,20岁,课上学生之一。我带着民间记忆计划与创作课题做工作坊,要求学生返回自己村子或家乡拍摄,采访老人“三年饥饿”记忆为基本步子,过程中拍摄纪录片。
结课时放映纪录片作业,轮到胡涛,他拿出的片子长度是40分钟,比要求的20分钟长出一倍。片子第一个镜头是在高山顶上缓缓摇过群山,还有挤压在山峦重叠中的村子,那是胡涛的陕南老家。影片走下去,隐藏在群山中这个叫湘子店的村子故事,现在时和从前记忆混杂,一页页被打开。
读大二、20岁的胡涛以此方式开始他的影像故事讲述,这在他的同班学生中独一无二。放映后介绍拍摄,胡涛说他整个暑假冬天都在老家村子拍摄,先做老人采访,回忆“三年饥饿”,第一个被访人是他爷爷,接下去是他奶奶,然后是他外公,再往后是邻居张大爷村东头李奶奶……共采访20多个老人。胡涛说他父母是他拍摄的有力支持者,片子第一个山顶上拍的镜头,是他父亲骑摩托载他爬半个多小时山路所得。
有如此态度和方式拍片,胡涛被鼓励支持“创作发展”,他接着再回到村子继续拍摄,之后再到北京草场地工作站参加工作坊,把纪录片作业发展成自己的纪录片处女作,片长90分钟,取名《山旮旯》。
胡涛的这种“独一无二”,毕业后继续,2015年他又在老家村子完成了第二部片子《古精》。毕业离开美院,胡涛待在西安,一年间进出若干影视公司,从前高谈阔论艺术,眼下是谈活接单等尾款。胡涛的“独一无二”就是第二部片子是在此期间完成。
到2016年,感觉胡涛有点撑不住了。和他微信语音说话时,听出:张皇+心虚+焦躁。我理解,一个想继续拍自己片子的年轻人在今天非常不易。我是过来人,知道任何时代都不易,但今天这个环境,属于“不易中的更不易”。之前我是看到太多现实泥潭中扑腾至彻底没了泡泡的年轻作者,不管他们曾经多有才气并多有豪情壮志。不想看到胡涛再成为其中之一,我建议胡涛,要不搬来北京,选择一种新的方式试试。胡涛说好。
2016年底,胡涛开始他的北京生活,和其他作者在村子里合租一个院子住下,彼此相帮,接点活做,先有基本生活条件,但不至被捆住,保证起码的拍摄和剪辑时间。
如此,胡涛度过他的2017年。年初三个月在老家村子拍摄,四月回北京,接活挣房租和生活费,同时参加民间记忆计划的创作与剪辑工作坊(从“作品核寻找”到初剪和二剪)。至年末,胡涛完成自己的第三部片子,即入选今年台湾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偷羞子》。
该说到胡涛的这部新片了。“偷羞子”是胡涛的陕南家乡方言,意指“不善言辞者”或“笨嘴笨舌的人”。影片中穿插的作者旁白引出家庭回忆:我奶奶和我说,我爷爷是个“偷羞子”,我爷爷的爸爸也是“偷羞子”,我二叔也是个“偷羞子”,并因此造成妻离子散悲剧。
影片除回忆式旁白,也有自述和追问:我想我自己是不是也是个“偷羞子”?“偷羞子”是不是一种命运,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笼罩着我的整个家族?捎带说下,胡涛在影片中使用的旁白,是胡涛本人声音,湘子店村方言,不是抒情朗诵,也不是平淡口述方式,近乎某种戏曲唱腔,我第一感觉像小时候“听鬼故事”。
胡涛这部意在探测“偷羞子”与家族命运关联的片子,表现手法上剑走偏锋,居然把85分钟整部影片的百分之九十五场景都压缩在“奶奶院子”,也即把奶奶院子当作舞台,“主戏”在此上演。
这个“舞台”,即一正一侧两排老式平房,再加门口没有院墙的一块土场地。“舞台人物”是一家祖孙三人,奶奶、儿子及孙女(影片继续下去,“第四人物”,即胡涛本人逐渐显出,不是真人出现,是感觉上的一种“在场”)。
影片第一个镜头,黑暗地窖中,奶奶打着手电摸索红薯,然后钻出地面。影片继续下去,时间被凝固的冬天,日子照常进行,没有任何太好的消息或太坏的消息,最琐碎的日常发生其间:奶奶做饭纳鞋底喂鸡叹气,叔叔摩托回家又出门(不知其在外活干得怎么样),继续喝药站在院子发呆,孙女写作业看电视为父亲给的去学校的钱不够赌气……
影片中唯一变化的是院子周围在不断增高的砖墙——邻居在盖新屋。奶奶叹气:这样盖下去,这院子就瞎了。
影片在接近结束时,镜头终于跳出胡家小院,高处俯视高山峻岭中整个胡家村子,一个被群山压缩成饼干状的小村子。
画面转到:一个坍塌呈废墟状老房子,出现字幕:“官堂,原为村子祠堂,村中凡去世者均在此举行祭奠”。继续下去的字幕是:“XXX,女,45岁,因家中琐事争吵,上吊自尽;XXX,男,50岁,因生病久治无效,喝农药自尽……”如此非正常死亡者信息,一个跟一个,依次出现,至影片完。
四月初,写完胡涛《偷羞子》片子文字时,胡涛在老家村子完成他的第四部片子的三个月拍摄,带着素材回到北京村子。胡涛的2018年这么开始了。不出什么状况的话,他的新片年底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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