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22 :《关于<铁木前传>同孙犁的通信》

关于《铁木前传》同孙犁的通信—— 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之22

阎  纲,男,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

你在散文随笔的创作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你的《我吻女儿的前额》和《美丽的天亡》,我几次拜读,每次都流下泪水。我认为,这样的文字,将成为传世之作。——屠岸

阎纲那些追忆性的作品,以独特的角度回顾文坛沧桑,韵味深长。——陈忠实

阎纲散文的风格是平易,是亲切,是坦率,是真诚,是行云流水般的自如和潇洒。他善于实话巧说,长话短说,摇曳多姿,不落俗套,能于平朴中见文采,于淡泊中寄至味。他的散文属于那种有价值重心和意义指归的散文。——李建军

李林荣教授写道:阎纲的散文聚焦于人,着力于情,世态人心众生相,尽显爽直话语中。他的杂感体例各异,内审已、外观物,关切民风,描准文坛,映衬出的是跨世纪数十年来的风云变迁。

作家杨闻宇说:阎纲作品的最大特色是解剖人性。他所执的手术刀似比孙犁的锋利、明快。

“微风读书人”魏锋说:阎纲散文七个字:老辣、简约、有风趣。

孙犁同志:

久未向你问安,不知起居、视力情况如何,甚念。

几月前,从维熙同志来信,询问《文艺报》将要讨论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的计划,提到同你的通信,我们要了来准备发表,不料,我胃里长的肉瘤须立即住院手术,同你联系的事委托编辑部同志代为办理,探悉你已经同意发表了,我以为很好。

《文学短论》收到,还是原来素净雅致的装束,一上眼就很舒服,谢谢!

我这次住院前后,读了一批中篇小说。近来中篇小说开始活跃,原因可能有五:一、三中全会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二、短篇小说和话剧创作的带动;三、大型刊物纷纷创刊提供阵地;四、这种形式比长篇省力,又较短篇有容量,能及时地讲述较为曲折的故事和塑造典型人物;五、读者欢迎,因为它不像读长篇那样费事,又比读短篇“解馋”。我以为,不论从锻炼作者或供应读者各方面考虑,中篇小说的创作,需要鼓励和提倡。我想呼吁一下。

为了研究中篇创作的问题,如人物刻画的特点、情节的结构以及这种形式的独特奥妙之处,我学习了《阿Q正传》、《铁木前传》和你的《关于中篇小说》。前天刚读完《铁木前传》,昨天就收到这期《新港》上滕云同志的论文,颇觉有益。论文的作者确实抓住了作品的新鲜处,发掘出作品美的东西,我很愿意读这样的文章。

《铁木前传》教给我很多很多的东西。读你的作品,一点不费气力,因为它那样诚挚、率直、多情和富有奇异的表现力。我进入一个生活境界、艺术境界、作者和读者完全平等的境界,远离“政治”却不知不觉透出爱憎的境界。然而,它绝非“轻音乐”。它是风云时代人情世故的生动写真,如音乐之悦耳,却非一味的轻松。一部作品中作者的政治与艺术高度融合之后,人们看到的既不是政治,也不是艺术,而是生活,生活的美。

描写如此简洁、隽永、秀丽,然而绝不刻意雕饰。你把白描的手法运用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你把绚丽的五彩云霞用清澈见底的水色映衬出来。你寥寥几笔就使人物神情毕现的手法实在高超。你运用文字经济到了极点。“绚丽之极,归于平淡”,你将五光十色的文采藏在明丽平朴的背后,“红妆素裹”正是孙犁的艺术风格。

你在处理叙述和描写,高大与平凡,政治和生活,正写与侧写,烂漫与朴素,人物与事件,颂扬与批评,爱与憎,怨与恨,理智与感情,完整与复杂,直录与开掘,低调与强音,说教与谈心诸方面,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艺术风格,在历经变乱的文坛上,显得分外动人。

对你的艺术方法和风格,特别是你用极俭省的笔墨活现人物内在感情的绝技,使我惊叹不已,但又不敢妄加评论,我以为那里面的道理很深,深海探珠,尚须一番苦苦钻研的功夫。

忽而兴起,写了一堆幼稚的话,为了向你表示问候,不意劳了你的精神。

你已进入老年,到了介绍自己经验的时候,大家早就有此愿望。盼快些动笔,我已经等不及了。

谨颂

健康!

阎 纲  1979年9月24日

阎纲同志:

昨天收到《鸭绿江》评论组转来的你写给我的关于《铁木前传》的信。说是等我的复信写好了,一同在刊物上发表。

这当然是叫我做文章。但是,我首先问候你的病体,祝你早日康复!

近两三年来,在我写的短小文章里,谈到我自己的地方太多了。我自己觉得可笑,这样迫切地表现自我,是一种形将就木的象征吧!

其实,作家表现自己这是不足为奇的,贤者也不免的。真诚的作家并不讳言这一点。而作品之能具有一定的生命力,恐怕就离不开这一点。

你以为小说里就没有作家自己吗?那是古今中外,都无例外,有。

《铁木前传》里也有我自己,以下详谈。这几年我谈了自己不少作品,但就是没有谈这本书,在写给一个地方的自传里,我几乎把这本书遗漏了。因为这本书对我来说,似乎是不祥之物,其详情,请你参看拙著《耕堂书衣文录》此书条下。

初看到你的来信,我还是无意及此。但是我很为你的热心和盛情所感动。今天早晨起来,才有了一些想法。

晚年孙犁

这本书,从表面看,是我1953年下乡的产物。其实不然,它是有关童年的回忆,也是我当时思想感情的体现。

我下乡的地方,村庄叫作长仕。这个村庄属安国县,距离我的家乡有五十里路。这个村庄有一个有名的庙宇,在旧社会香火很盛。在我童年时,我的母亲,还有其他信佛的妇女,每逢这个庙会,头一天晚上,煮好一包鸡蛋,徒步走到那里,在寺庙听一整夜佛号,她们也跟着念。

但我一直没有到过这个村庄,这次我选择了这个村庄,其实不只没有了庙会,寺院也拆除了,尼姑们早已相继还俗;其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一个,成了村支部书记的媳妇。

在这个村庄,我住了半年之久,写了几篇散文,那你是可在《白洋淀纪事》中找到的。

其中有两篇和《铁木前传》有关。但是我应该声明,小说里所写的,绝不是真人真事,所以无论褒贬,都希望那里的老乡们,不要认真见怪。

创作是作家体验过的生活的综合再现。即使一个短篇,也很难说就是写的一时一地。这里面也不会有个人的恩怨的,它是通过创作,表现对作为社会现象的人与事的爱憎。

读者可以看到,《铁木前传》所写的,绝不局限于这个村庄。许多人物,许多场景,是在我的家乡那里。在这个村庄,我也没有遇到木匠和铁匠,当我来到这个村庄之前,我还在安国城北的一个村庄住过一个时期,在那里,我住在一个木匠家里。

我的写作习惯,写作之前,常常是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这个念头,可能是人物,也可能是故事,有时也可能是思想。写短篇是如此,写长篇也是如此。事先是没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

《铁木前传》的写作也是如此。它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

确实是这样,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想到了朋友,因为朋友,使我想到了木匠和铁匠,因为二匠使回忆了童年,这就是《铁木前传》的开始。

阎纲同志,在我这里,确实没有“情节结构的特点以及种种独特奥妙之处”。你把这本小书估计太高。

需要申述的是,所谓朦胧的念头,就是创作的萌芽状态,它必须一步步成长、成熟。也像黎明,它必然逐渐走到天亮。

小说进一步明确了主题,它要接触并着重表现的,是当前的合作化运动。

一种思想,特别是经过亲身体验,有内心感受的思想,可以引起创作的冲动。但是必须有丰富的现实生活,作为它的血肉。

如果这种思想只是抽象的概念,没有足够的生活基础,只能放弃这个思想。为了表达这个思想,我选择了最熟悉的生活,选择了最了解的人物,并赋于全部感情。如此,在故事发展中,它具备了真实的场景和真诚的激情。

我国文学艺术的现实主义传统,是非常丰富,非常值得学习、值得珍贵的。这个传统的特点之一,就是真诚,就是文格与人格的统一和相互提高。

投机取巧,虚伪造作,是现实主义之大敌。不幸的是,这样的作品,常常能以哗众取宠之卑态,轰动一时。但文学艺术的规律无情,其结果,当然昙花一现。

我们目前应该特别强调真正的现实主义,至于技法云云,是其次的。批评家们应该着重分析作品的现实意义及其力量,教给初学写作者为文之法的同时,教给他们为文之道。

所答恐非所问。祝

好!

孙 犁  1979年10月1日

【附】孙犁信中写道:“《铁木前传》……对我来说,似乎是不祥之物,其详情,请你参看拙著《耕堂书衣文录》此书条下。”现于原文照录:

此四万五千字小书,余既以写至末章,得大病。后十年,又以此书,几至丧生。则此书于余,不祥之甚矣。然近年又以此书不存,颇思得之。春节时,见到林呐同志,嘱其于出版社书库中,代为寻觅。昨日,林以此本交人带来,附函喻之以久别之游子云:“当它突然返回家乡时,虽属满面灰尘,周身疮痍,也不会遭遇嫌弃的吧?”盖所找到之书,因弃掷过久,脏而且破,几与垃圾同朽矣。

呜呼,书耳,虽属上层建筑,实无知之物。遭际于彼,并无喜怒。但能反射影响于作者,而作者非谓无知无情。世代多士,恋恋于斯,亦可哀矣。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二日 耕堂识

孙犁在文革时期 摄于1973年夏,年满六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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