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本进课堂】第五单元:“发现·创新”(三)词义引申:展现民族的文化与心理(点击“原文阅读”,可进入“课堂实录”)

第五单元:“发现·创新”(三)

词义引申:展现民族的文化与心理

【设计意图】

一词多义,我们太熟悉了。但一个词的多个含义之间,它们有什么联系呢?我们大多数从正面引申加以观察,看其意义的延伸。其实词义也可以反向延伸,向着事物相反的方向发展。这展现出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种文化心理。同时,一词多义用在一句话中,让句子含义丰富,韵味无穷。本课主要是通过对几个词的考察,来展示我们的汉字文化。通过本课的分析,试图让学生在与汉字打交道的时候,能停一停,在字形、字义中体会其意义,体会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从而爱上汉语,爱上汉字,增强民族的文化自信与自豪。

一、从“乖”字说起

我们一起来看下面这个字:

这个字大家都认识,它是什么意思呢?

可能凭感觉,我们都会说“乖”是乖巧、顺从的意思。我们生活中不是常表扬听话的孩子,说他们“很乖”?称他们为“乖宝宝”?

是,“乖”有乖巧、机灵、驯顺的意思;《水浒传》二十一回就说:“唐牛儿是个乖的人。”

但我们再往深处一探究,就会发现,“乖”的本义并不是乖巧、机灵、驯顺的意思,而是与乖巧、机灵、驯顺的意思相反。如“时乖命蹇”这个成语,“乖”与“蹇”同义,是困苦、不顺利的意思;《红楼梦》写贾宝玉出场的《西江月》词:“行为怪僻性乖张。”“乖”为“违背”“不一致”的意思。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的词语除本义之外,还有引申义,引申义中有一种叫比喻引申;一般的比喻引申都是“正向”的,如“包袱”本为“用布包起来的包儿”,由于包袱可以使人有负重感,于是比喻引申为“影响思想或行动的负担”;此处“乖”的比喻引申则为“反向”,你“违背”“不一致”,我偏要让你驯顺、乖巧,钱锺书先生称这种现象为“反象以征”。“乖”的比喻引申义向本义相反的方向延伸,反映出我们这个民族在面对困难挫折时那种坚韧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你不驯顺,我偏要让你驯顺!

二、说说“革”字

“革”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马上会想到“改革”“变革”“革命”等词语。“革”就是改变的意思。没错,“革”有改变的意思。但是这是引申义,其本义并不是改变,而是改变的反义。

“革”的本义是什么意思呢?是”去毛的兽皮“,现代汉语中的“皮革”的“革”用的就是它的本义。兽皮具有坚韧耐磨的特点,所以打仗时常用来作保护用具,在“古代指革制的甲胄”。由“去毛的兽皮”到“革制的甲胄”,这是正向引申;它也可以“反向以征”,意为“改变,变更”——坚韧不易变更的东西,我们偏要让它变更改变——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如我们常说的“改革”“变革”“革命”,其实就是不容易改变的东西,积习难除,我偏要改变,表现出民族的一种韧性。

三、讲讲“胡言”

“胡言”是什么意思?由这个词我们立马会想到“胡言乱语”。查《现代汉语词典》,它有两个义项:1、作动词,瞎说;2、作名词,没有根据的或没有道理的话。对,我们一般认为“胡言”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再查“胡”字,它有两个义项:1、古代泛指北方和西方的民族,如胡人;2、古代来自北方和西方民族的(东西),也泛指来自外国的(东西),如胡琴、胡桃、胡椒等。由“胡”字的意思,我们发现,“胡言”的本义不应是等于“乱语”,而应如“胡人”“胡琴”一样,意思是胡人的语言、胡地的语言。为何“胡人”是“胡”那个地方的“人”,“胡琴”是“胡”那个地方的“琴”,而“胡言”就成了与“乱语”意思一样的意思呢?这值得探究。

语言是用来交流的,但不同民族、国家之间语言往往不同,交流就易产生困难。胡人说的话(“胡话”)我们汉人听不懂,于是我们便把所有听不懂的外族人的话称之为“胡话”;以此为基础,对于本国、本族人所说的听不懂的、没有根据或没有道理的瞎说的话,我们也称之为“胡说”“胡话”“胡言”;由语言而推广到行动,对不顾法纪或舆论、任意行动、无理取闹、没有道理的行动我们称之为“胡搞”“胡来”“胡闹”“胡作非为”“胡搅蛮缠”“胡作妄为”等——最后把“胡”等同于“非”“妄”“蛮”。这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对异族别国常常以鄙视讪笑态度对待、对本族文化的盲目自大的表现,就如城里人鄙视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老土一样。“胡言”“胡说”一词可见民族文化的自大。

“胡言”一词能表现我们民族的自大自傲,其实对边疆少数民族的称呼也能表现我们这个民族的自大自傲。我们称北方的少数民族为“狄”,南方的少数民族为“蛮”;“狄”为反犬旁,“蛮”为虫字底——这就是把这两个民族看作虫豸鸟兽——虫豸鸟兽的语言我们如何听得懂?他们的话就是“鸟语”“兽嚎”了,当然是瞎说或没有根据的、没有道理的话。

“胡”也不是一个好字。查“胡”字,它有一个义项为“古代指兽类颈下垂肉”,北方少数民族喜欢蓄络腮胡子,额下一撮胡子,看起来就像“兽类颈下垂肉”——这其实也是以兽称这个民族。

四、讲讲我们的“口”

有句话,我们很熟悉,叫“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个“口”就是指我们的嘴。这两个“口”虽同指我们的嘴,但它的功能是不一样的。“病从口入”这个“口”的功能是“饮食”,用来吃东西的,可称为“口腹之口”;“祸从口出”这个“口”的功能是用来“言语”的,即用来说话的,可称之为“口舌之口”;另外“口”指还可以指人,我们称之为“丁口之口”。这句话告诉我们,这张“口”要注意,不能乱吃东西,否则容易生病;不能乱说话,否则容易倒霉。

明白了“口”有这两个功能,我们就能更好的分析下面这句话:

(1)“须信祸胎生利口”——罗隐《言》

(2)“口生诟,口戕口”—— 武王《机铭》

句(1)中的“口”一语双关,既可指用于饮食的“口腹之口”,即“病从口入”,也可指用于说话的“口舌之口”,即“祸从口出”。如果乱吃东西,会吃出病来,或者因乱吃东西而死亡,所以“须信祸胎生利口”;如果自己说话不注意,或者别人诬陷你,也有可能惹来麻烦甚至有杀身之祸,这也叫做“须知祸胎生利口”。

(2)“口生诟”之“口”,既可指“口舌之口”也可指“口腹之口”,不注意场合对象,当说不说、不当说又说,易自取其辱,这叫“口生诟”;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只知道吃,像猪一样,也易生耻辱,这也叫“口生诟”。

“口戕口”,第二个“口”是“丁口之口”,指人;第一个“口”既可理解为“口舌之口”,也可理解为“口腹之口”:言论可以杀人也可自杀,那个吟诵“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人,就因为言论而自杀;管不住自己的嘴乱吃东西,也可以自杀,这个生活中就更多了,此处不举例。

五、说说“惑”字

我们看下面那个字:

从造字法的角度来看,它是个什么字呢?

(1)“惑”是个上下结构的形声字,上面的“或”是声旁,表读音;下面的“心”是形旁,表意义。

(2)它也有会意的成分:“或”为“或者”“也许”的意思,表选择;“心”字上面一个“或”组成“惑”字,即表明当人心的选择太多时,人就容易迷“惑”!

——人什么时候易迷“惑”、困”惑“?就在选择太多的时候!——选择太多让人迷“惑”!于是,老子说“少则得,多则惑”。

六、思考与练习

我们称日本人为“东洋人”,称欧洲与美洲人为“西洋人”,因为他们到中国来,都是“漂洋过海”来的;但为何我们又贱称他们为“东洋鬼子”“西洋鬼子”呢?从中你能看出怎样的文化心理?

附录一:《管锥编》相关原文

(一)

“初九:巩用黄牛之革。象曰:巩用黄牛,不可以有为也”;《注》“在革之始,革道未成。……巩,固也;黄,中也;牛之革,坚仞不可变也”;《正义》:“‘革’之为义,变改之名。……皮虽从革之物,然牛皮坚仞难变。”按遁之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象曰:“执用黄牛,固志也。”当合观。《说文解字》:“革,更也。……巩,以韦束也。《易》曰:‘巩用黄牛之革’”;段玉裁注:“王弼曰:‘巩,固也’;按此与卦名之‘革’相反而相成。”殊得窈眇。盖以牛革象事物之牢固不易变更,以见积重难返,习俗难移,革敌鼎新,其事殊艰也。夫以“难变”之物,为“变改之名”,象之与意,大似凿枘。此固屡见不鲜者,姑命之曰“反象以征”(Reverse symbolism。词令每正言若反,欲盖弥彰,如旧谑埋银地下而插标其上曰:“此处无银”,或西谚讽考究字源曰:“草木业生,谓之‘光风’,以其蒙密不通光漏风也”。拟事寓意,翩其反而,亦若是班,须逆揣而不宜顺求,“革”取象于牛皮是已。圆梦卜谶以为惯技,如《世说·文学》门解梦棺为贵象,梦粪为富象(别详《列子》卷论《周穆王》篇);明人拆字书《新订指明心法》有“反体”法,“如以‘庆’字来问者,未可言庆,有‘忧’字脚”;《儒林外史》第二〇回甘露庵慰牛布衣曰:“说凶得吉”。《礼记·郊特牲》:“孔子曰:‘士使之射,不能,则辞以疾,悬弧之义也’”,郑玄注:“男子生而悬弧于门左,示有射道而未能也”;则悬弧适所以示不能张弧耳。《曾子问》:“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则居室之灿然不夜适所以示居人之黯然若丧耳。

[增订四]《礼记·曾子问》一节,参观《全唐文》卷一五四韦挺《论风俗失礼表》:“夫妇之道,王化的基,故有三日不息烛、不举乐之感。今昏嫁之初,杂奏丝竹,以穷晏欢,官司习俗,勿为条禁”;尤侗《均天乐》第六出中《浆水令》眉批:“语云:‘乐似哀,嫁女之家日日啼’。”黄遵宪《日本杂事诗》九一首:“绛蜡高烧照别离”云云,自注:“大家嫁女,……满堂燃烛,兼设庭燎,盖送死之礼,表不再归也”;则中国古礼失而尚可求之于东瀛矣。

《后汉书·蔡茂传》:“梦坐大殿,极上有三穗禾,茂跳取之,得其中穗,辄复失之。以问主簿郭贺,贺离席庆曰:‘大殿者,官府之形象也;极而有禾,人臣之上禄;取中穗,是中台之位也。于字,禾、失为秩,虽曰失之,乃所以得禄秩也。’”亦即圆梦、拆字等用“反体”法古例。

《韩非子·观行》:“西门豹性急,常佩韦以自缓;董安于性缓,常佩弦以自急”;《艺文类聚》卷六〇魏武帝《令》:“往岁作百辟刀五枚。……吾诸子中有不好武而好文学,将以次与之”;《太平广记》卷一六九引《广人物志》记李绩语张文瓘:“某迟疑少决,故赠之以刀,戒令果断也;某放达不拘,故赠之以带,戒令检约也”。事理正同;苟睹弦而度佩者性行躁急,睹刀而度佩者好武果决,乖矣!《西京杂记》卷下邹长倩与公孙弘书:“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且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可不诫欤!故赠君扑满一枚”(参观宋濂《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六《扑满说》);脱赠者不明申涵意,受者误“诫”作劝,以为勖其好货积财,则大乖矣!英国一文家贻书女友,谓欲丑酸辣泡菜一器,俾渠鉴之而一反言动,回甘如饴(for if you do [grow sour] I shall send you a pot of pickles (by way ofcontraries) to sweeten you);倘其人未言,彼姝得丑,顺解此象而不逆拟厥意,于是尖酸泼辣,加厉增长,又大乖矣!受者与赠物之性原相即或相引而督其离,或受者与赠物之性原相离或相却而督其即,皆鉴戒也,殊途而同归于反象以征者也。《云仙杂记》卷七:“杜甫子宗武以诗示阮兵曹,兵曹答以石斧一具,随使并诗还之。宗武曰:‘斧,父斤也,使我呈父加斤削也。’俄而阮闻之,曰:‘误矣!欲子斫断其手;此手基存,则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则阮之赠斧,犹君命臣自裁之赐剑,乃即物直指其用,宗武盖认直指之器为曲示之象矣。宗教家言常以空无一物之虚堂、净无点墨之白纸,象示所谓至大极本之真质,即反象以征之充类至尽。宋周敦颐《太极图》、明释法岁《五宗原》均以空白圆圈〇始,示大道之原,可连类互证焉。

[增订四]波斯古神必诗人鲁米尝赋中国人与希腊人竞技于王前,皆自夸采绘之工。王遂命各画一石壁。中国人五光十色,极涂泽之能事;希腊人视颜色若玷污然,尽除点染,只磨石光净如镜(The Chese use a thousand colours ; the Greeks despise all colours asstains , efface every hue and polish the stone front to a glassy brilliance)。王重赏希腊人,以为能见道真,有会于使此心明镜无埃,对越上帝也(making their hearts a stainless mirror for God.)。素壁犹虚堂、白纸、空圈,胥“不可说、不可说”、“空诸所有”之象尔。

[增订三]《全金元词》一二三0页李道纯《沁园春》:“这个〇儿,自历劫以来无象”云云,亦以空白圈示“本来模样”。

(《管锥编·周易正义·一二革·(二)革为反象以征

(二)

武王《机铭》:“皇皇唯敬,口生诟,口戕口。”按武王器物诸铭,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五《题太公〈丹书〉后》始标举之,洪迈《容斋续笔》卷九继之,而赏析以为奇文者,钟惺、谭友夏《古诗归》卷一也。《诗归》录此铭多一“口”字:“皇皇惟敬口,口生诟,口戕口”;谭评:“四‘口’字叠出,妙语”;钟评:“读‘口戕口’三字,悚然骨惊。”明季谈者鄙薄竟陵,每指摘《诗归》以供轩渠,此评亦为暴谑之资。周亮工《赖古堂集》卷二0《与林铁崖》:“伯敬、友夏只是好新,落笔遂不顾所安耳。他且勿论,即如《穆天子传》、《汲冢周书》凡缺类作口;武王《几铭》‘口戕口’,亦缺文也。两君目‘口’为‘口’字,评云云;不知《几铭》与四‘口’字何涉,岂三代时便学作钟、谭诗耶?”周氏复著其说于《书影》卷一,初未省己之以不误为误也。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一:“《诗归》评周武王《几铭》,以为四‘口’字叠出妙语,周亮工、钱陆灿皆辨其谬。近见宋板《大戴礼》,乃吾邑秦景旸阅本,是‘口’字,并非方孔圈”;严元照《蕙榜杂记》:“几者,人君出令所依,故以言语为戒也;周盖未尝读《礼》。‘口生诟’作‘口口生诟’,则误也”;张宗泰《鲁岩所学集》卷八《再跋〈因树屋书影〉》:“编录金石文字,遇有缺文,则以方空代之,而经、传不闻有此也。武王《几铭》载在《大戴礼·武王践阼》篇,历代相传;乃指数‘口’字为缺文,可乎?”足息三尺喙矣。《大戴礼》卢辩注:“诟’、耻也”,则“口生诟”即《书·说命》之“惟口起羞”。“口戕口”可与本卷武王《笔书》所云“陷文不活”印证;前“口”乃口舌之口,谓言语,后“口”则丁口之口,谓生人。以口兴戎,害人杀身,皆“口戕口”,罗隐《言》诗所谓“须信祸胎生利口”,古语双关之例也。“惟敬”者,惟慎也,戒慎言之《金人铭》即入《说苑·敬慎》篇。又按几固如严元照说,乃人君出令所依,故“口”即言语;顾古人食虽据案,而《说文》曰:“案、几之属”,赵怀玉《亦有生斋集·文》卷一一《几席考》谓后世以椅代古之席,以桌代古之几。《全后汉文》卷五0李尤《几铭》云:“昔帝轩辕,仁智恭恕,恐事之有缺,作倚几之法”,盖即《国语·楚语》上所谓“倚几诵训”,故“口”乃口舌之“口”;又云:“殽仁饭义,枕典席文,道可醉饱,何必清醇!”,则“几”正同案,可据以饮食,“口”复为口腹之“口”:口腹之“口”,则“生诟”者,“饮食之人,人皆贱之”也,而“戕口”者,“病从口入”、“烂肠之食”也。《易·颐》:“慎言语,节饮食”,足以移笺“口戕口”之两义兼涵矣。

(《全上古·二  全上古三代文卷二·(一)“口生诟,口戕口”》)

(三)

“象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正义》:“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按《朱文公集》卷七《奉答张彦辅戏赠之句》自注:“王辅嗣注《颐》卦大《象》云:‘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盖误忆孔疏为王注也。《正义》语迳取之傅玄《口铭》(《太平御览》卷三六七),《困学纪闻》卷一已道之。《大戴礼·武王践阼》篇《机铭》“口戕口”三字涵括此象,则未有言者。《易》以言语、饮食相提并称,而《鬼谷子·权篇》引“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焦氏易林·否》之《巽》曰:“杜口结舌,言为祸母”;《南齐书·张融传》引《问律自序》曰:“人生之口,正可论道说义,唯饮与食,此外如树纲焉”,又《谢(艹瀹)传》曰:“兄朏为吴兴,(艹瀹)于征虏渚送别,朏指(艹瀹)口曰:‘此中唯宜饮酒’”;《全唐文》卷六〇八刘禹锡《口兵诫》曰:“我诫于口,惟心之门。毋为我兵,当为我藩。以慎为键,以忍为阍。可以多食,勿以多言。”诸如此类,皆斤斤严口舌之戒而弛口腹之防,亦见人之惧祸过于畏病,而处世难于摄生矣

(《周易正义·七颐·口舌与口腹》)

(四)

《乾》:“道陟石阪,胡言连蹇;译瘖且聋,莫使道通。请谒不行,求事无功。”按段成式《西阳杂俎》续集卷四《贬误》门谓梁元帝《易连山》引《归藏斗图》与此文同,“盖相传误也”。《师》之《升》云:“耳目盲聋,所言不通:伫立以泣,事无成功。”两林词意相近,近世所谓群居而仍独处、彼此隔阂不通(failure in communication)之境,可以拟象。《旧约全书》载巴别城(the curse of Babel)事,语言变乱不通(confound their language),则不能合作成功,亦可印契。“胡言”者,胡人之言,即外国语,非译莫解;而舌人既聋且哑,,道心之路榛塞,得意之缘圮绝。徒居象寄狄鞮之名,全失通欲达志之用;北斗南箕,六张五角,情事更可笑悯。《文子·符言》记老子曰:“夫言者所以通己于人也,闻者所以通人于己也。既瘖且聋,人道不通”(《淮南子·泰族训》同,增“瘖者不言,聋者不闻”二句)。

[增订二]《谷梁传》文公六年:“且瘖且聋,无以相通。”

夫“译”一名“通事”,尤以“通”为职志,却竟“人道不通”,《易林》视《文子》进一解矣。殊方绝域之言,兜离缪纠,耳得闻而心莫能通;浸假则本国语之无理取闹、匪夷所思者,亦比于外国语之不知所云。“胡说乱道”之“胡”,即“胡虏”、“胡马”、“胡服”之“胡”。由言而及行,遂曰“胡作妄为”,犹《孟子·滕文公》“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言既“鴃舌”,行必“貊道”。《太平御览》卷七九九引《风俗通》:“胡’者互也,言其被发左衽,言语蛰币,事殊互也”;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0:“《诗》、《书》所以号名‘蛮’、‘夷,、‘戎’、‘狄’者,以其无礼义忠信,为相别异之称也,初不论远近内外。……春秋以后,……先王之道尽废,华戎无别,混为一区,于是九州之内,但以地势为中夏”;章炳麟《新方言》卷二《释言》:“胡、倭、蛮,四裔之国也;今谓行事无条理、语言无伦次曰‘胡’,浙江别谓之‘倭’,凡专擅自恣者,通谓之‘蛮’。”盖邦域族类之名本寓美刺,然就地定名,可以迁地而成通称,非从主而不可假人者(non-adherent)。俗情我慢自大,异族非种,每遭鄙讪(offensive nationality),人地之号变为品藻之目;如清代俗语调人或事饰伪无实曰:“西洋景一戳就穿”(参观张埙《竹叶庵文集》卷一一壤杂咏京师新年诸戏》之七《西洋景》:“意大利亚国,天西大小洋,人心能假托,物理本恢张”),谓灾祸将起曰:“要闹西洋”(见包世臣《齐民四术》卷一一《致广东按察姚中丞书》),剧中打诨谓手铐为“西洋眼镜”、板刷为“东洋牙刷”(《缀白裘》第一二集卷二《四节记·嫖院》),与先世之贬讽“胡”、“蛮”无异。

[增订四]《儿女英雄传》第一六回:“又出了这等一个西洋法子”;弥君松颐校释本三二七页:“即不是正经的办法,或歪门邪道的意思。”

古希腊之“野蛮”(barbaros)一字,本指外国人,象其音吐娄罗也,引申而指外国人之犷鲁无文,更进则本国人之伧荒不学者,亦得以此命之:正同《公羊传》昭公二十三年所论中国而有夷狄之行,则“中国亦新夷狄也”。

[增订三]王令《广陵集》卷二《别老者王元之》:“一戎中侵欲内侮,犹遣万甲疆场屯。何哉二氏日内坏,不思刷去仍资存!尝闻古人敦气类,皆以夷狄禽兽论”;卷一三《书墨后》:“至于二夷之荒妄雄猾……老数百年而佛,佛今千有余年矣。”等“老”于“佛”,亦目为“夷”、“夷狄”,一若青牛西去无异乎白马来者!书法正《公羊》所谓“中国亦新夷狄”,参观2309页。

[增订四]石介《徂徕文集》卷六《明四诛》:“夫佛、老者,夷狄之人也。……以夷狄之教法,乱中国之教法”;卷一0《中国论》:“闻乃有臣人名曰‘佛’,自西来入我中国,有庞眉名曰‘聃’,自胡来入我中国。……以其道易中国之道。”是老子非“化胡”而是“胡化”也!昌黎《原道》以“老”与“佛”为“夷狄之法”,别出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先王之教”,语尚浑沦,石徂徕、王广陵遂迳目老子为“胡”、为“夷”,并削其中国之籍矣。《剑南诗稿》卷四一《冬日读白集作古风》第六首:“吾常慕昔人,石介与王令。……吾徒宗六经,崇雅必放郑”;连类并举,正以二人之勇于卫道也。

魏文帝《典论·论文》:“时有齐气”(《文选》李善注:“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斡亦有斯累”,引《汉书·地理志》载齐人之歌二句为例:似当引《汉书·薛宣、朱博传》:“齐郡舒缓养名”、“数百人拜起舒迟”等语,更切),《魏书·岛夷刘裕传》:“意气楚刺”;“胡言”与“齐气”、“楚气”,若是班乎,均以风土为月旦耳。大意《正法眼藏》吴潜《序》:“要得一则半则胡言汉语,觑来觑去,绽些光景”,谓取无义理语反复参究;《五灯会元》卷一七隆庆庆闲章次黄龙曰:“这里从汝胡言汉语”,谓由其任意乱道;

[增订四]《五灯会元》卷一六黄檗志隐章次:“一个说长说短,一个胡言汉语”;又卷二0玉泉宗琏章次:“岂是空开唇皮、胡言汉语来?”

以“汉”对“胡”,足证“胡说”之“胡”原为“胡言连謇”之“胡”,即外国异族。《会元》卷一九太平慧勤章次亦云:“胡言易辨,汉语难明”,而卷二0冯楫章次:“梵语唐言,打成一块”,又东禅思岳章次:“唐言梵语亲分付”;洪迈《夷坚丙志》卷二《赵缩手》载赵《自赞》:“相逢大笑高谈,不是胡歌虏沸”,谓非乱吵乱嚷。一以“梵”代“胡”,一以“虏”配“胡”,均指乱道,“胡说”本意乃胡人之语,皎然大明矣。

[增订二]《孤本元明杂剧》中《村乐堂》头折王腊梅:“休听这弟子孩儿胡言汉语的!”,又《下西洋》第二折王景弘:“这厮靠后,休胡说!”二语参稽,“胡说”之“胡”本意晓然。

《增订三》[全金元词]一二四五页冯尊师《沁园春》:“敢胡言貉语,说地谈天”;《警世通言》卷六《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俞良带酒,胡言汉语。”词意明了。配“汉”之“胡”,自指外夷;配“胡”之“貉”,如《孟子·告子》“貉道之”之“貉”,即《书·武成》“华夏蛮貊”之“貊”。“胡言”而偶以“貉语”,犹《夷坚志》之以“虏沸”偶“胡歌”也。《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六五黄潜善论张邦昌曰:“既得作相,便胡批乱判,安然为之”,已同今语,窃意“乱”即“虏”章之转。

佛典习言“胡、汉”,仿佛今言“中外”,如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共摩诃比丘僧释论》第六:“出家人名‘比丘’,譬如胡、汉,羌、虏,各有名字。”  释道宣《高僧传》二集卷二载隋僧彦琮著《辩正论》,严辨“胡”、“梵”之名:“胡本杂戎之胤,梵唯真圣之苗,根既悬殊,理无相滥”;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一三《西胡考》上谓唐人著书皆祖彦琮。顾初唐官书如《晋书》、《隋书》,一则《姚兴载记》上屡称佛经为“胡本”,一则《经籍志》四有“皆胡言也”、“胡僧所译”之语;辟佛如傅奕《请废佛法表》之“秃丁邪戒、妖胡浪语”、“胡神之堂”等,更不待言;后来禅宗语绿又以“梵”、“胡”互文等训。是彦琮定名未尝一律遵用,王语亦只得涯略而已。又按《文选》左思《魏都赋》:“或魃(右为隹)结而左言”,刘渊林注引扬雄《蜀纪》:“椎结左语,不晓文字”;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左言入侍”,李善注引《蜀纪》较详;然刘、李均未释“左言”。《礼记·王制净:“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易林·履》之《革):“讹言妄语,传相诖误,道左失迹,不知所处”;《说郛》卷五王君玉《续纂》立《左科》一门,行事荒谬如“上厕回嗽口,唤人爷作‘大人’,唤自己作‘足下”等皆属焉。“左言”之“左”即此等义;“胡言”傍通而为乱道,“左言”则直目胡或四裔语为乱道矣。

(《焦氏易林·二乾·(一)胡言》

附录二:《对话》中相关篇章

1、辑一P52《“胡言”者,胡人之言》

2、辑二P159《词义引申:展现民族文化与心理》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