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义·内篇》读书笔记:六经皆史

章学诚《文史通义》读书笔记

易教上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

笔记:这里开宗明义提出六经皆史。所谓文史通义,也就是谈经史之相通。“未尝离事而言理”,这是很重要的,没有为了谈理而说理,也就是没有现在所谓的“纯文学”之类的。

或曰:《诗》、《书》、《礼》、《乐》、《春秋》,则既闻命矣。《易》以道阴阳,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曰:闻诸夫子之言矣。“夫《易》开物成务,自天下之道,”“知来藏往,吉凶与民同患,”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

笔记:这里是对易经单独拧出来,与其它五经做一个对照。文史通义,这个通义之所以能发生,本于易经。易经是超出了政教典章,象天法地,开物成务,涵盖天地人三才之大道。

《周官》太卜掌三《易》之法,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各有其象与数,各殊其变与占,不相袭也。然三《易》各有所本,《大传》所谓庖羲、神农与黄帝、尧、舜是也;《归藏》本庖羲,《连山》本神农,《周易》本黄帝。由所本而观之,不特三王不相袭,三皇、五帝亦不相沿矣。盖圣人首出御世,作新视听,神道设教,以弥纶乎礼、乐、刑、政之所不及者,一本天理之自然,非如后世托之诡异妖祥,谶纬术数,以愚天下也。

笔记:

《周官》太卜掌三《易》之法,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各有其象与数,各殊其变与占,不相袭也。——这里讲了三易之别,象和数都有差异。

然三《易》各有所本,《大传》所谓庖羲、神农与黄帝、尧、舜是也;《归藏》本庖羲,《连山》本神农,《周易》本黄帝。——而三易都是本于圣王。伏羲所传的道相应于《归藏易》,神农所传的道相应于《连山易》,黄帝、尧舜所传的道相应于《周易》。

由所本而观之,不特三王不相袭,三皇、五帝亦不相沿矣。——这里讲了三皇、五帝不相沿,这里从“不通”讲起。给我们很大的悬念,“通义”是如何发生的呢?

盖圣人首出御世,作新视听,神道设教,以弥纶乎礼、乐、刑、政之所不及者,一本天理之自然,非如后世托之诡异妖祥,谶纬术数,以愚天下也。——圣人神道设教,是本于天理之自然。这是很要紧处。董仲舒言,“天不变,道亦不变”,这里是否蕴藏着“通”之可能呢?

夫子曰:“我观夏道,杞不足征,吾得夏时焉;我观殷道,宋不足征,吾得坤乾焉。”夫夏时,夏正书也;坤乾,《易》类也。夫子憾夏、商之文献无所征矣,而坤乾乃与夏正之书同为观于夏、商之所得;则其所以厚民生与利民用者,盖与治历明时,同为一代之法宪,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离事物而特著一书,以谓明道也。夫悬象设教与治历授时,天道也;《礼》、《乐》、《诗》、《书》与刑、政、教、令,人事也。天与人参,王者治世之大权也。韩宣子之聘鲁也,观书于太史氏,得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

笔记:

夫子曰:“我观夏道,杞不足征,吾得夏时焉;我观殷道,宋不足征,吾得坤乾焉。”——这里的“夏道”、“殷道”,《论语》里是夏礼,殷礼。夫子为孔夫子。“我观夏道,杞不足征”与“我观殷道,宋不足征”,此言“不通”之处。而“吾得夏时焉”、“吾得坤乾焉”言“通”之可能。

夫夏时,夏正书也;坤乾,《易》类也。夫子憾夏、商之文献无所征矣,而坤乾乃与夏正之书同为观于夏、商之所得;则其所以厚民生与利民用者,盖与治历明时,同为一代之法宪,而非圣人一己之心思,离事物而特著一书,以谓明道也。——古之观象授时,以及政典之记录,都是为了厚民生,利民用,目的相同。上古留下的典籍,都是据实而写,非圣人一己之心思。

夫悬象设教与治历授时,天道也;《礼》、《乐》、《诗》、《书》与刑、政、教、令,人事也。天与人参,王者治世之大权也。——这里分天道与人事之别。天道与人事互参,这是历来王者治理天下的枢机。

韩宣子之聘鲁也,观书于太史氏,得见《易》象、《春秋》,以为周礼在鲁。——笔记:据《左传·昭公二年》记载,晋平公派韩宣子访问鲁国,“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

夫《春秋》乃周公之旧典,谓周礼之在鲁可也。《易》象亦称周礼,其为政教典章,切于民用而非一已空言,自垂昭代而非相沿旧制,则又明矣。夫子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顾氏炎武尝谓《连山》、《归藏》,不名为《易》。太卜所谓三《易》,因《周易》而牵连得名。

笔记:

夫《春秋》乃周公之旧典,谓周礼之在鲁可也。——周公之封地在鲁,鲁传旧典《春秋》,脉络可寻。

《易》象亦称周礼,其为政教典章,切于民用而非一已空言,自垂昭代而非相沿旧制,则又明矣。——“切于民用而非一已空言”,这是章学诚最为强调的,也就是经世致用,并非为了学术而学术,当前的论文生产商们是要于此多加参究。“自垂昭代”,就是生发、应用于“政治清明的时代”,而非脱离时代的沿袭旧制。

夫子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充满了忧患意识,情势好的时候,有忧患,早做准备,危机来临时就可以从容应对、转化。

顾氏炎武尝谓《连山》、《归藏》,不名为《易》。太卜所谓三《易》,因《周易》而牵连得名。——言三易之称呼。

今观八卦起于伏羲,《连山》作于夏后,而夫子乃谓《易》兴于中古,作《易》之人独指文王,则《连山》、《归藏》不名为“易”,又其征矣。

笔记:这里谈了三易的历史定位。《系辞传》有言:古之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於天……于是始作八卦。伏羲创制八卦。《连山》、《归藏》是夏朝和商朝的历法。文王演易,融人事于历法。

或曰:文王拘幽,未尝得位行道,岂得谓之作《易》以垂政典欤?曰:八卦为三《易》所同,文王自就八卦而系之辞,商道之衰,文王与民同其忧患,故反覆于处忧患之道而要于无咎,非创制也。周武既定天下,遂名《周易》,而立一代之典教,非文王初意所计及也。夫子生不得位,不能创制立法,以前民用,因见《周易》之于道法,美善无可复加,惧其久而失传,故作《彖》、《象》、《文言》诸传,以申其义蕴,所谓述而不作,非力有所不能,理势固有所不可也。

笔记:

或曰:文王拘幽,未尝得位行道,岂得谓之作《易》以垂政典欤?

这里提出一个疑问,“文王拘而演周易”,文王被拘的时候,还是殷商的天下,未得位,如何创制《易》?

曰:八卦为三《易》所同,文王自就八卦而系之辞,商道之衰,文王与民同其忧患,故反覆于处忧患之道而要于无咎,非创制也。

八卦是三易的共同基础。文王演易系辞,也是以八卦为本。文王在商道衰微之时,忧患世道而演易。这里强调文王并非是创制,而是作为一个民间的学人忧患世道而为。

周武既定天下,遂名《周易》,而立一代之典教,非文王初意所计及也。

定《周易》之名,是武王定天下后而为之事,并非文王最初的设想。

夫子生不得位,不能创制立法,以前民用,因见《周易》之于道法,美善无可复加,惧其久而失传,故作《彖》、《象》、《文言》诸传,以申其义蕴,所谓述而不作,非力有所不能,理势固有所不可也。

孔子有德无位,所以其著述都是以“述而不作”为原则,就是这个缘由。孔子作《彖》、《象》、《文言》诸传,也是作为一个学问家的忧患,患其失传而为之。

后儒拟《易》,则亦妄而不思之甚矣。彼其所谓理与数者,有以出《周易》之外邪?无以出之,而惟变其象数法式,以示与古不相袭焉;此王者宰制天下,作新耳目,殆如汉制所谓色黄数五,事与改正朔而易服色者为一例也。扬雄不知而作,则以九九八十一者,变其八八六十四矣。后代大儒,多称许之,则以其数通于治历,而蓍揲合其吉凶也。夫数乃古今所共,凡明于历学者,皆可推寻,岂必《太玄》而始合哉?蓍揲合其吉凶,则又阴阳自然之至理。诚之所至,探筹钻瓦,皆可以知吉凶,何必支离其文,艰深其字,然后可以知吉凶乎?《元包》妄托《归藏》,不足言也。司马《潜虚》,又以五五更其九九,不免贤者之多事矣。

笔记:

后儒拟《易》,则亦妄而不思之甚矣。彼其所谓理与数者,有以出《周易》之外邪?无以出之,而惟变其象数法式,以示与古不相袭焉;

后世儒者仿制《易》,多是不明易之所系而妄为。其实还是在《周易》这个象数系统里加以改变罢了。

此王者宰制天下,作新耳目,殆如汉制所谓色黄数五,事与改正朔而易服色者为一例也。

每次新王朝建立,要改正朔易服色,只是改变形式,实质是没有变的。就像同样是那个历法体系,只是把正月定在不同的月份,开端不一样,而其那实质的一年之圆周是相通的。

扬雄不知而作,则以九九八十一者,变其八八六十四矣。后代大儒,多称许之,则以其数通于治历,而蓍揲合其吉凶也。夫数乃古今所共,凡明于历学者,皆可推寻,岂必《太玄》而始合哉?蓍揲合其吉凶,则又阴阳自然之至理。诚之所至,探筹钻瓦,皆可以知吉凶,何必支离其文,艰深其字,然后可以知吉凶乎?《元包》妄托《归藏》,不足言也。司马《潜虚》,又以五五更其九九,不免贤者之多事矣。——应象方式不一样,但是所应的天文实质(天道)还是一样的。“不免贤者之多事矣”,这就是章学诚的感叹。大道至简,但是文人显其所能,改变其形式,弄得很复杂,却往往偏离了根本了。所以看似不通的东西,其实质是可以相通的。

故六经不可拟也。先儒所论,仅调畏先圣而当知严惮耳。此指扬氏《法言》,王氏《中说》,诚为中其弊矣。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故以夫子之圣,犹且述而不作。如其不知妄作,不特有拟圣之嫌,抑且蹈于僭窃王章之罪也,可不慎欤!

笔记:

故六经不可拟也。

六经不能随便去比拟,创制。

先儒所论,仅调畏先圣而当知严惮耳。此指扬氏《法言》,王氏《中说》,诚为中其弊矣。——古人立言是一件大事,是有大成就之人才有可能立言,孔子尚且述而不作,而况于后世之儒士。这里并非讲学问不能创新,而是说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六经是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得,非一家之言。

故以夫子之圣,犹且述而不作。如其不知妄作,不特有拟圣之嫌,抑且蹈于僭窃王章之罪也,可不慎欤!

易教上,到此就结束了。所论的宗旨就是易经之教,非空言,上系于天文历法之天道,下系于民生民利。是经世致用之道,容不得丝毫私心妄作。

《中庸》有言: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

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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