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裕金|悼念梅姐【清明特刊】

1

7

:

0

4

:

0

1

第12期
悼念梅姐

文|姜裕金


梅姐全名刘雪梅,我们是1956年9月至1959年7月上饶师范56级一(四)班的同班同学,我在班里年纪最小,家庭贫困母亲早逝,您像姐姐一样关心我疼爱我,我一直都亲切地喊您梅姐。

梅姐,岁月匆匆,一别几十年,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您。特别是近两年来,我到处打听您,想要登门去看望您。听同学说,您从上饶县南边的一个村小学退休后,一直住在老家,但具体在哪个乡哪个村,连到过您家的同学也说不清楚。他们几次想再去看您,却已经记不得通往您家的路了。

公元2016年7月17日,相隔了五十多个春秋,我终于来到了上饶县田墩镇长塘村彭家坑,站在了您家的大门前。陪同我的,是曾与我在江西省立上饶中学和江西省立上饶师范共度了六个春秋的老同学汪乃胜,他家住上饶县田墩镇黄石村,今年77岁,和我是同年哥。这儿就是梅姐您的家了,您1963年10月与同在黄市中学教书的疗春燕老师结婚后,两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相敬如宾,生儿育女含辛茹苦,悉心培养儿女的同时,又亲手建造了这栋四榀砖瓦房,正房的左右和后面,还搭起余屋,做厨房、养家禽、放农具,大门前面有一块宽阔的场地,晒谷晾衣都很方便,只是,我心里明白,此刻任我的眼光怎么搜寻,这里再也看不到梅姐您那美丽的身影了。

热情的狗叫声,引出了一位陌生的八旬老翁和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他们一边吆喝着家狗一边笑眯眯地前来迎接。

踏进门槛,我一眼就看到了厅堂香案正中摆着的一帧年近八十的老妪遗像。梅姐,来您家之前,我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因为我女儿拜托上饶县教委的同学查找你,回复说刘雪梅老师已经于2015年8月去世了,且家庭地址不详。但此时此刻,真的像《红楼梦》中贾宝玉踏进林黛玉灵堂时的电影片段一样,有一种表情是声泪俱下,有一种声音是发自心底,有一种心痛是遗憾终身,我呆立着,脸上是平静的,可我的心里,正在撕心裂肺翻江倒海——梅姐,我来迟了!梅姐,我来迟了啊!

我本满怀希望能在此地看到整整阔别了五十四年的梅姐,可是,我来迟了,真的是来迟了!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您——我亲爱的好学姐刘雪梅,那秀丽端庄娴静的身姿,和那像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洋溢着青春活力、美丽而芬芳的容貌;再也听不见当年那悦耳动听的圆润的歌声,和慈善文静,谈吐时轻言细语,充满着浓浓温情和脉脉柔意,让干涸的心田滋润甜丝丝甘霖的声音;再也品赏不到当年那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唯东方女性独有的温文尔雅贤淑善良的气质……

放下背包,我来到您的遗像前,恭恭敬敬行了三鞠躬礼。然后伫立着瞻仰您的遗像——叫我再怎么辨认也认不出这就是当年的学姐刘雪梅了。满头的白发,宽宽的额头上布满风霜雪剑的岁月刻下的缕缕皱纹,两颊清瘦,颧骨凸起,高挺而端正的鼻梁下,双唇半启,露出残缺不齐的几颗牙齿,瘦削的三角形下巴尖尖的……啊!梅姐,您真的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了——唯有慈眉善目还一如当年,一模一样,毫无二致,这是我能辨认出您的唯一依据——我脑海里印象很深很深,心里时时都忘不了的好梅姐!

多少往事犹如昨日。1961年正月,我从上饶县最北边的华坛山镇姜村,来到当年您工作的学校——皂头中学,见到了您和与您相依为命的母亲。当晚,您母女俩盛情地设宴款待我。晚上,我与我们同班徐焕聚同学共寝,聊了半宿。第二天吃过早饭,您硬要陪送我到上饶火车站去,而且还买了月台票,一直送我上了火车。列车缓缓开动了,我探首窗外,凝视着您倩丽的身姿,直到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唉,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火车站月台上的一别,竟是我们之间的永别,留给我的,是您那永远青春靓丽的倩影!

坐在火车上,我的心随着列车铁轮撞击铁轨的哐啷哐啷声而一起一伏。我想起您送我一路上所说的话语,那是我们今生今世比同姓同胞姐弟还要亲千倍万倍的真心话知心话,也是我们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长谈深谈,这也是您之所以要陪送我一直到上火车的原因。因为这样既不耽误赶路上火车,又可以摆脱一切俗事干扰,尽情倾吐着积淀了二十多年的话语。您是我的知心姐姐,我也是您的知心弟弟。因为您上无兄姐,下无弟妹,而我12岁时母亲去世,父亲上门招亲,4岁的妹妹由一直未生育的小姑抱养,我跟在打草鞋卖钱供我读书的爷爷身边独自长大。我虽有一个堂姐两个表姐,但都不在一块,只有正月大姑姑回娘家拜年,两个表姐才来与我欢聚几天。记得小时候,每次姑姑们拜完年,母亲领着我为回家的姑姑表姐们送行时,一路上我是多么的恋恋不舍啊!过后好几天,我都会若有所失,闷闷不乐。所以我可以体会到,梅姐,您一个人是何等的孤寂啊!您多么需要一个好伴侣啊!<br>       梅姐,您知道吗?那次我坐火车到了东乡中学,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洗漱完毕,然后拎着您在皂头农家花高价买来的两斤红糖,往东乡县城孝冈镇走去。在县城草草吃过早餐,又迈步向东乡钢铁厂走。我一路上兴奋地想着——这次终于可以亲眼见到我的梅姐夫了。他是怎样的一位年轻医师,为什么这么好心地资助梅姐授完的初中学业,又参加升学考试考取了上饶师范——这次到汪乃胜家,对您的身世才有了更多的了解。

梅姐,您老家原本在罗桥。您父亲是酿酒师,解放前便只身来到黄石头村,帮村里的一户店家酿酒,后来在此地娶您母亲为妻,于1938年9月29日生下了您。解放后,您家在此地参加土改,分得黄石头村一所可做店铺的房屋,您也在此地长大。但后来您父亲去世了,您母亲辛勤劳苦供养您读到小学毕业,1956年您考取了铅山中学。为了凑足您的学费,您母亲将家中一只生蛋的母鸡抱到市场出卖,被一位年轻的医师看到,了解到您母亲卖母鸡的原委后,主动上门帮忙,资助您上学的费用。天长日久,您母亲很感激他,经过了解,他也是身单影只,尚未婚配,慢慢的您也长到十八虚岁,您母亲决定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您,嫁他为妻,也把这个好心的女婿作为自己年老后的依靠。您母亲主动向年轻医师提出,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并且一到法定年龄就结婚。

当1956年10月1日国庆节到来之时,您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婚假。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班委会决定由我负责,帮助您补上这一个月拉下的课。于是,您不在校的这一个月里,我为您记录了详细的课堂笔记,您回校后,我就利用课余时间,为您讲述老师教过的内容。您聪明,接受能力强,我一讲您就懂,我出的习题您也会做。在一边上新课一边补缺课的过程中,您是多么努力勤奋啊!当年国家对我们师范生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所有功课,只要有一门不及格,就拿不到毕业证书。说实在的,我们那一届毕业生,可以说个个都是多面手,人人都是门门课程拿得上教得好的。所以,您一毕业,就分在皂头中学任教。

梅姐,听乃胜说,您在铅山中学读书时,不但是班上的班花,而且是全校公认的校花。我为有您这样美好而美丽的学姐感到非常的幸福和荣光。据乃胜说,当年您进上饶师范才几天,班上就有多位男同学给您写求爱信,但您一概拒绝了。他们哪里知道,您早已名花有主了啊!

梅姐,我继续说那次我去看梅姐夫的事。当我终于赶到东乡钢铁厂,来到厂医院,找寻从未见过面的梅姐夫时,却怎么也没找到,向医院里的人打听,回答说“他已调到九江去了”。没找到梅姐夫,红糖也没能送到梅姐夫手中,我只好遗憾地给您写信把情况告知您,询问这两斤红糖是寄回梅姐还是等知道地址后寄给梅姐夫。因为当年条件艰苦物资匮乏,这两斤红糖不仅是梅姐和梅姐夫之间的爱心传递,在现实中也是一份贵重礼物。你回复我的信里,有对我寻访未果的感谢和安慰,更有对梅姐夫调动后去向的惦记和牵挂,信中还特别交代我把2斤红糖留着吃了,再不要寄来寄去。我只好听梅姐您的话,把2斤红糖留下来,每当我端起红糖水慢慢喝着,我就想起您,想着九江和上饶相隔那么远,您什么时候才能与梅姐夫相聚团圆……

梅姐,2015年9月,我找寻到徐焕聚同学,他用手机喊来了我们师一(四)班的班长刘能新后,又联系了熊弋等几个同班同学,但他们都不在家,最后叫来了师一(七)班的一个同学,我们四人到“匆食客”聚了个餐,听徐焕聚讲,他三年前与几位同学到您家里看望您,当时您激动不已,抱着其中一个女同学哭泣,想起自己悲惨的命运,想着自己艰苦的日子,眼泪直流。我听了焕聚的叙述,心里非常难过,很想马上就去看您。他还说,您家住在最里面的山坞角里,通往您家的都是田塍路,转过一个山坳又一个山坳,很难走,后来他们还想去看您,但估计也找不到通往您家的路了,就没有再去,您没有手机和电话,平时也联系不上。我不知道您家的具体地址,也没有同行带路的伙伴,所以那次就没去看您了。但是回到家,我就让女儿拜托上饶县教委的同学帮忙,查找您的名字和地址。得到您已离世的消息时,我心里很难过,责怪自己找您太晚了。但我想,无论怎样,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到您家里去坐一坐,到您的茔地上去看看您。天助我愿,2016年7月15日,我在上饶县医院参加体检,抽了血做了B超,坐在候检厅吃领来的免费早餐时,听见旁边三位谈话的女教师是上饶县南乡片的口音,于是我主动询问:“你们知道汪乃胜老师吗?知道刘雪梅老师吗?”她们都说知道。于是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去上饶县黄市,再从黄市步行五六华里到黄石头村找到黄石头村委会。因为女教师告诉我,汪乃胜老师的儿子汪健是黄石头村的党支部书记,很好找的。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黄支书,他马上打电话让他父亲到村部来接我去他家。汪乃胜一见到我,连说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到他这里来玩。当天我在乃胜家吃饭歇夜,我们毫无顾忌地什么话都说。乃胜说他这一世受尽苦难,就因为有个在解放前当过伪乡长的父亲,害得他半世抬不起头。现在好了,他的小儿子都当上了村支书,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因为有政治包袱被人看不起了。这辈子还是很幸运,老来还享受到共产党带来的好福气!

我和乃胜在您家厅堂坐下,您的大儿媳给我们端上了茶。喝完了茶,我们就在梅姐夫疗春燕老师的带领下,爬上了屋后右边的山坡。在和您的家相距150米左右的地方,一堆黄土,还在泛着新鲜的光泽,那便是梅姐您的长眠之地。旁边,散落着几个因为风吹雨打、烈日爆晒、寒霜冰雪摧残后仅存的花圈筋骨,和几朵破碎的褪了色的纸花,让我无限感慨梅姐您那美丽的生命之花的凋零。

我和乃胜一起走到您的墓前,恭恭敬敬给您行三鞠躬礼。梅姐,相隔五十二年,我看到的只是面前这个土包和墓碑中间刻着的“慈母刘氏之墓”。墓碑右边:先慈妣刘氏雪梅老儒人,生于民国一九三八年戊寅九月廿九曰寅时,终于公元二O一五年六月廿三曰卯时,享年七十八岁。墓碑左边:孝男  刘堃、疗源、疗晓云,孝媳  陈芬琳、姜菊姿、周桂英,孝孙  桓发、恒铭、恒想。由此可见,您子孝孙贤,拥有一个幸福和美的大家庭。

安息吧!我的好梅姐!辛劳了一辈子,您一定也累了!只是,您和那位医师姐夫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您那些放在心底里的话,最后又说给了谁听?或者,您始终承受着命运的多舜,把心事默默积存在心底,只在无尽的黑夜里独自咀嚼回味,因为您的家人说您从来没有和他们提起过从前……


作者简介:姜裕金,1940年元月15日出生,1960年7月毕业于江西教育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科,江西省上饶县华坛山中学退休,中学语文高级老师。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