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泰民族起源再探(摘要)
本文认为,傣泰民族虽然不是像早先一些西方学者所说的那样是从西亚或中国北方迁徙而来的,南诏王国也不是傣泰民族建立的,但这个民族也不是自古以来就居住在他们今天居住的这一地区的土著。他们的发祥地是在今广西、云南和越南交界一带的壮族及其支系聚居的地区。
关键词:傣泰民族 起源 土著说 迁徙说
作者何平,云南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地址:昆明市,邮编650091。
傣泰民族是壮侗语民族中的一个分支群体,属于这个群体的民族包括今天分布在中国云南边疆地区的傣族和分布在越南西北地区的泰族、老挝的主体民族老族、泰国的主体民族泰族、缅甸的掸族、印度东北部地区的阿洪姆人以及这些民族的诸多支系,这些民族或他们的支系多自称“傣”或“泰”,因此,一般都把他们统称为傣泰民族。大量的研究表明,傣泰民族具有共同的渊源,然而,由于缺乏直接的资料记载,这些民族的发源地到底在哪里,国内外从事傣泰民族史研究的学者一直有不同的看法,因而也一直是国内外傣泰民族史研究领域的一个热点问题。为了推进对这个问题的研究,本文打算在自己对这个问题做过的一些前期研究和新近收集到的更多资料的基础上,再来进一步谈一谈看法。
一
在过去一个多世纪里,人们根据各自所掌握的资料和对资料的理解,对傣泰民族的起源进行了探讨,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说法,归纳起来,不外乎“迁徙说”和“土著说”两种观点。
在“迁徙说”中,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就是:“泰族”或傣泰民族起源于中国北方或更远的地方,后来,“泰族”不断向南方迁徙。在迁徙的过程中,他们一度停留在云南,建立了著名的南诏王国。忽必烈平大理以后,“泰族”才被赶到他们今天居住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建立起他们的邦国。最先提出这种观点的是以拉古伯里和杜德为代表的一些西方学者。这一说法又一度被誉为“泰国历史学之父”的丹隆亲王、泰国政府宣传厅厅长銮威集瓦塔干,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披耶阿努曼拉差吞等知名人士著书立说加以传播和发挥,并得以广为流传。而且,这种说法还被写进了泰国的教科书,更一度在“二战”期间为“大泰国主义”者所利用。
事实证明,这种说法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甚至是别有用心的。因此,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这种说法便不断遭到中国学者的批驳。
但是,批驳拉古伯里和杜德等人的观点,包括论证南诏不是泰人建立的国家和忽必烈平大理并没有引起泰族的大量南迁,并不等于解决了傣泰族的起源问题。为了探索泰族和与之有关系的掸、傣、老族等民族的起源和他们的早期历史,我国一些学者在批判西方版本的“泰族南迁说”的基础上,对泰族和与之有关的民族的起源提出了一些新的见解。从近几十年的研究情况来看,在这些见解中,傣泰民族“土著说”越来越成了在中国学者中占主导地位的观点,例如:
方国瑜先生就谈到:“古代的'掸族’住居在红河以西到伊洛瓦底江上游,沿至印度曼尼坡广阔的弧形地带,即今寮国(老挝)、泰北、缅甸掸人地以及阿萨姆区域,云南西南部亦在其内。”掸人部落“住居在这区域,从何时开始?尚待考古学来证明”,“但这区域开始有人类就是掸人住居着,而且逐渐的发展住居区,是可以说的。”
江应樑先生在论述与泰掸民族同源的我国傣族的起源时也认为:“傣族是自古以来就居住在云南境内的土著住民。”“傣族不仅不是从云南以外的地区迁入,就是在云南境内,也是自来就居住在南部和西南部沿边地带。”“傣族是云南的土著,现今傣族集居的地区,正是历史上傣族的老家。”
黄惠焜先生也认为:泰族的先民是古代的越人,“古代中国的黄河流域地区,是华夏民族的发源地。古代长江流域、珠江流域、澜沧江流域,则是越人诞生的摇篮。越人文化相同,言语相通,支系繁杂,被称为'百越’。著名的《汉书·臣瓒注》说:'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交趾在今越南北部,会稽在今浙江省绍兴,加上云南省整个南部沿边地区,便构成为半月形的广阔弧形地带,这便是最早的百越文化区。”“泰民族的形成不是迁徙的结果而是就地演变的结果。”“就泰族来源而言,他的祖先是越人;就泰族的形成而言,他是经济文化发展的自然结果;就泰族形成的过程而言,他是在泰族现在的土地上进行并完成的。”
陈吕范先生则认为:“今天的泰、傣、老、掸诸族,就是古掸人的后裔。”“自古以来,泰族先民——古掸人就在那里生息与繁衍。”
不管怎么表述,这些学者都认为,今天分布在中国云南的傣族和与他们居住地相邻的越南的泰族、老挝的老族、泰国的泰族、缅甸的掸族以及印度的阿洪姆人等傣泰民族不是从别的地方迁去的,而是自古以来就生活在他们今天生活的这一地区的土著民族,或者至少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居住在当地了。
一般认为,傣族及与之有关的境外掸族、老族、泰族均由古代的“百越”族群演化而来,这应该是没有什么争议的。
我们知道,“百越”是古代活动在我国东南沿海和南方地区的一个族群。周代时,越族建立了有名的吴国和越国。周元王时,吴并于越。周显王时,越为楚所灭。越国灭亡后,越人群龙无首,进一步分化为众多支系,遂被称为“百越”。百越的分布区域很广,长江下游往南至今越南北部,均为百越杂处之地。其中记载比较明确的有句吴、于越、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等等。
可是,现在中国的傣族及缅甸的掸族乃至老挝的老族、泰国的泰族等傣泰民族的主要聚居区与史书记载的“百越”区域相距这么远,他们与百越会有什么联系呢?这里首先涉及到的一个问题是,云南特别是现在傣族的主要聚居区西双版纳和德宏以及境外中南半岛是不是也是古越人的分布区?或者说,云南及境外中南半岛中西部地区在我国史书提及早期“百越”族群的这个时期是不是也有属于“越”的人群?从近几十年的研究情况来看,许多学者都倾向于认为,云南和中南半岛同华南地区一样,也是越人的分布区之一,傣族和中南半岛的其他傣泰民族就是他们今天所居住的这个地方的土著。
为了证明傣泰民族是土著,许多学者把中国史籍中提到的“越裳”、“滇越”、“掸国”等一些古国和傣、泰、掸等民族的传说乃至早期一些西方殖民者的民族调查报告中提到的一个所谓的“蓬国”串在了一起,为我们勾画出了一幅新的傣泰民族起源和早期历史发展的图景。
然而,越来越多的资料和研究成果表明,中国古籍中提到的那些古国,均与傣泰民族的历史无关,而所谓的“蓬国”,更是一位对傣掸民族历史一无所知的英国军官弄出来的一个讹误,许多学者都已撰文对这些问题予以了澄清。因此,笔者认为,虽然由拉古伯里和杜德等人弄出来的南诏是泰人建立的国家和中南半岛的泰族是在忽必烈平大理后南迁过去的说法是错误的,但是,我国一些学者后来提出来的傣泰民族是土著民族的观点,以及在此基础上勾画出来的傣族和与之同源的境外泰、老、掸等相关民族的早期历史恐怕也是不正确的。
二
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傣泰民族并不是他们今天居住的这个地区的土著,例如:
泰国北部南邦府和帕府的史前遗址表明,大约在100万年前,当地就有人类居住了。兰那地区也出土了大量的遗址,这些遗址表明,在公元前1万年左右,兰那也开始有人类居住;公元前6000年左右的遗址表明,这些人已经会驯养家禽和家畜;公元前3000左右的遗址表明他们已经会种植稻谷;公元前1000年到前500年左右的遗址表明,当地人已经使用金属器具。而所有的考古材料均表明,这些当地史前人类的后裔很可能就是今天的“卡”(Kha)、“听”(Thin或Htin)、拉瓦(Lawa)等民族及其支系的先民,他们均属孟高棉语民族。
泰国的史籍则提到,泰人到来之前今天泰国北部地区的居民是拉瓦人,泰人是在同拉瓦人作战并把他们打败后,才把他们赶到山上去的。
在泰国北部地区,早期的泰人似乎是在得到了拉瓦首领的同意和保护后才定居下来的,因此,直到1850年,泰北的蕃王都还把某些特权和税收授给某些拉瓦村寨。1797年,在清迈王室因逃避缅甸人而南迁帕桑22年之后重返清迈时,在欢庆的游行队伍中,拉瓦人也被安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老挝北部查尔平原和周围一带以及湄公河中游地区的考古材料也表明,古代老挝的居民有一些是说原始南岛语语言的民族,但更多的可能是说孟高棉语的民族。老挝的老族的传说或史籍都提到,在他们的祖先到来之前,当地曾经居住的是一些叫做“卡”(Kha)或“孔”(Khom)的民族。参见Martin Stuart-Fox, The Lao Kingdom of Lan Xang: Rise and Decline,p. 19. White Lotus Press, 1998, Bangkok, Thailand。这些“卡”或“孔”就是老挝老族对孟高棉语民族的泛称。
老挝有一部关于老挝北部琅勃拉邦一带老族的史籍《南掌纪年》记载:在老族首领坤博隆的长子坤罗率领民众自勐天(今越南北部奠边府一带)来到南掌国的时候,琅勃拉邦一带已有一个由当地土著建立的国家,叫做勐斯瓦(Muong Swa,又译勐爪哇、勐骚、勐兆等)。勐斯瓦一名,是根据这个王国的创始人坤斯瓦的名字得名的。在老族首领坤罗率众来到的时候,正是坤斯瓦王系的坤干哼统治之时。此时坤罗率领民众从勐天沿乌河而下,来到勐斯瓦北边的湄公河边,与坤干哼及其子孙大战,最后把坤干哼及其子孙逐走,建立了老族人的王系。⑥⑦ 参见[泰]集·蒲米萨:《暹泰佬孔各族名称考》,泰国Duang Kamol出版社1976年版,[泰]黎道纲中译稿,打印稿(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资料室藏),第105页。
另一部老挝史书讲述坤罗驱逐当地土著的历史时说:“坤罗为王二十三年,建勐川东川铜,那时卡干哼老土王(披耶那迦)在南塔帕丁、戌乌,坤罗征服之,逐之勐蒲劳蒲卡,成为早期奴隶,成为卡干哼。”⑥
这两本史书一致提到,坤罗领导老族人沿乌河(丰沙里省和琅勃拉邦省的重要河道)来到勐斯瓦的领土,和以坤干哼为王的土民作战,战场在帕丁和戌乌(戌乌——乌河流入湄公河的河口)。老族人把土人逐入山区,赶到南塔(会孔)的蒲劳蒲卡一带去。土民打了败仗,成了战俘,被迫成为老族人的奴隶。于是变成了卡,国王坤干哼也被称为了卡干哼。老挝史籍在记载这些土著民时,把他们称为“卡考”。泰国学者集·蒲米萨认为,史书中提到的逃到勐蒲劳蒲卡一带的卡干哼及其子孙民众,就是在南塔和琅勃拉邦的人数极众的克木人及其支系。⑦
在老挝澜沧王国时期,每年还举行一种由克木人把土地授予老族人的仪式。参见Martin Stuart-Fox, The Lao Kingdom of Lan Xang: Rise and Decline, p.51。
还有一份关于缅甸的傣泰民族掸族的文献提到说,在从前的景栋地区,每当新的“索巴”(Sawbwa,即傣族头人“召法”的掸语方言发音)即位加冕时,都要举行一个仪式:即从当地山区佤族山寨中请几位佤族老人来,让他们先坐在“王位”上吃东西。而当他们打开装食物的包准备吃的时候,一位被称为“叭莱”(Phya Lai,意为“驱赶”)的掸族官员便冲过来象征性地戏谑他们,并把他们从“王位”上赶走。这种仪式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景栋索巴召勐坎乔英塔冷时才被废除。
虽然这些史书都没有提到事件发生的具体年代,这些仪式所反映的事的发生年代也不清楚,但人们相信,这些一定是傣泰民族各支在历史上曾经经历过的事,所以才被保留在整个民族的记忆中。
另外,中南半岛上著名的大河湄公河(Mekong River)最初的名称是Menam Khom,以后才讹变为Menam Kong或Menam Khong,意思就是“高棉人的河”,或者更笼统一点,就是“孔人之河”即“孟高棉语民族的河”。这个名称表明,这条大河流域原先都是高棉人或孟高棉语民族的地盘。
同样,泰国北部的孟河原先也是因孟人而得名的。孟河又叫拉敏河,拉敏即Rmen,也是孟人的族称。
泰国北部谷河流域上游还有一条夜赛河,这条河在泰北的史籍里面叫做拉瓦纳提。“纳提”是巴利语“河”的意思,而“拉瓦”一词则是泰语民族对佤族的称呼,这也说明当地最早的居民是孟高棉语民族而不是傣泰语民族。如果国外对泰北地区和老挝的考古的研究结论是正确的,以及上面提到的这些记载和仪式及这三条河流的名称反映了早期历史的真实的话,说泰北兰那地区和老挝以及与之比邻且从古至今同属一个文化圈的西双版纳和德宏自古以来就是“越人”的分布区就是有问题的了。
从现有史书中关于“百越”的记载来看,居于最偏西南地区的“越”人,记载得比较清楚的是居住在今天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地区的越人。在这些越人的西面和西北面,即今中南半岛中西部和今天的云、贵、川一带,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在云、贵、川一带,先秦至汉代活动着几个较大的部落如夜郎、滇和邛都等。这几个部落的族属,目前尚有争议。如方国瑜先生认为,夜郎就是后来的“僚”,也有人认为其主要居民是“濮”。但从比较可靠的记载来看,至少在今天云南的东南部至南部边境地区的主要居民是濮人。《汉书·地理志》载:“仆水出徼外,东南至来唯入劳”。“牛兰山,即水所出,南至双柏入仆”。“贪水首受青蛉,南至邪龙入仆”。
“仆水”,《华阳国志·南中志》作“濮水”,也就是今天的元江。元江为何叫“仆水”?朱希祖《云南濮族考》说:“余谓仆族因仆水而得名,不如谓仆水因仆族而得名,犹僰道因僰族而得名也”。既然元江是因为它流经濮(仆)人居住的地区而叫“仆水”,说明早在先秦时期,元江(仆水)两岸就居住着许多濮人的部落。《华阳国志·南中志》又说:“永昌郡……有大竹名濮竹”。永昌郡一些地方出产的“大竹”叫做“濮竹”,大概也是因为这种竹子产于濮人居住区而得名,说明永昌地方在先秦时期也是濮人分布区。
又《左传·文公十六年·疏》引杜预《春秋释例》说:“建宁郡南有濮夷,濮夷无君子总统,各以邑落自居,故称百濮也。”盖自春秋时期直到晋代,晋代的建宁郡之南一直是“百濮”的居住区。晋代的建宁郡在今云南省元江以北、双柏以东地带。建宁郡以南的“百濮”即在今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南部至思茅地区和西双版纳一带。
上述记载说明,早在先秦时期,在有明确记载的越人居住地以西的地区,特别是云南,包括云南的南部、西南部及西部一带,主要居民都是濮人而不是越人。因此,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把今天云南和中南半岛地区的傣族和其他傣泰语民族的历史同史书记载的“越裳”、“滇越”或“掸国”等古国联系在一起的话,并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表明今天西双版纳和德宏地区乃至境外中南半岛地区在公元前或公元初就已有越人分布,更无法证明自古以来这一地区就是越人的分布区。
三
有学者的研究表明,在今天泰国的泰族、老挝的老族、越南的泰族、缅甸的掸族、印度的阿洪姆人,以及我国西双版纳和德宏的傣族等傣泰民族的语言中,有许多词汇来自古汉语。这或许可以成为我们推断傣泰民族发源地的一条线索,例如:
傣泰民族自古以来就信仰祖先崇拜,并且在佛教传入以后依然保持。他们认为祖先死后会化成幽灵,变成保护神保护他们。所以,傣泰民族家里有家神,村寨(曼)有寨神,勐有勐神。现在,他们用巴利语称保护神为“丢瓦拉”(devata),但他们同时也用小乘佛教传入以前的古语称保护神为“披”(pi)或“社”(she),如他们称寨神和地方神为“社曼社勐”,即村寨和地方的“社”。
刻于公元1292年的泰国“兰甘亨碑”是目前所知的最早的泰文文献,该碑的铭文中提到“祖先金子一般的社”,指的就是已故祖先变成的保护神。另外一块刻于公元1392年的泰国“爷孙誓词碑”中说:“如果谁不忠诚,请包括普卡山、帕丹山-帕登山大社……一切保护神注视爷孙两人相亲相爱。如果谁不忠诚,愿这群鬼魔折断其颈项。”铭文中的“大社”即地方勐的保护神。公元1358年泰国阿瑜陀耶王朝制定的《宫廷法》第173条规定:王后怀孕要祭“社勐”七天。③这里的“社勐”指的是城邑或国家的保护神。
老挝史籍记载,公元1527年老挝南掌王国(澜沧王国)君主菩提沙罗闍古曼,曾一度废除祭祀社鬼、家鬼、氏族鬼等风俗,改为普遍兴建佛寺。④这里说的“社鬼”即“社神”。
老挝故都朗勃拉邦民间流传的《十四伦理》第7条说,七月祭守护神、国柱、社勐;十二月十三日赛船,以祭祀龙王、社勐、守护神、国柱。⑤
泰北史籍记载,公元1405年明朝出兵攻打兰那(八百媳妇),兰那八世王召叁访坚在战前祭祀社神及四方神位、天帝释等各守护神,以求保护。
在缅甸,据掸邦木邦(兴威)史籍记载,公元1410年明朝出兵攻打麓川时,明朝和麓川土司都向木邦求援,木邦女首领帕洪勐下不了决心,只好举行祭社仪式,求社勐裁决。结果社勐示意她支持麓川。②
古代西双版纳也是如此,李拂一先生编译的《泐史》说,公元1415年,勐泐第十世王刀更孟在猛宽(现景洪县境)被缢死后成为“(奢鬼)猛”,以后每年都要祭祀。李先生所译的“(奢鬼)猛”即是社勐。
上述各地傣泰民族古代的“社”,实际上均是来源于我国古代华夏民族的社。社在先秦是指土地神,许慎《说文解字》给社下的定义是:“地主也,从示土;春秋传曰共工之子句龙为社神。”此说出自《国语·鲁语》:“共工氏之霸九州,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这说明社在我国历史十分悠久,历代王朝都设有祭社的祭坛。
我国学者早就知道傣族的寨神勐神叫“社曼社勐”,但他们往往把“社”音译为汉字“色”、“蛇”或“奢鬼”⑥,从没有人将其译为“社”,更没有人指出它从含义和发音都来自汉语的“社”。其实,不仅傣泰民族的祭社习俗来源于华夏民族,而且“社”这个词的发音也源于汉语。⑦
另外,在泰国北部和东北部、老挝及越南北部的傣泰语民族中还流行着一种称为“量太量天”的古老习俗。在傣泰语诸方言中,“量”的意思是“供养”,指祭祀;“太”即是音译自汉语的“太”字,指太祖、太尊,即始祖;“天”也是音译自汉语的“天”字,指天神。
记载老挝古代历史的《南掌纪年·坤波隆故事》说:南掌王国的创始人坤波隆的父亲是天上的总天神“天法肯”。这个称号中,“天”即是汉语的“天”,“法”则是傣语系语言的“天”的意思,“肯”是其名字。总天神下还有“天登”、“天堪”、“天仓”、“天得”四大天神。
所以,上述地区的泰语民族传说他们的祖先是“布天雅天”。“布”是爷爷,“雅”是奶奶,“布天雅天”意即“天爷爷天奶奶”。“量太量天”就是祭祀作为祖先的“太神天神”。
传统的“量太量天”即“祭太祭天”一般是在阴历一月和二月举行,以至有人把它称为“连将连义”意即“欢度一月二月节”。在这里,“将”又是古汉语“正”字的谐音,即当地傣-泰语民族把“一月”称为“正月”;“义”即“二”的谐音。今天广东话读“正”和“二”这两个字时依然发音为“将”和“义”。“量太量天”即“祭太祭天”的典型仪式是在村寨中搭棚子设祭摆供品,指定一位男人或女人准备作为降神者,祭祀过后降神者会手舞足蹈,表示太神天神已经显灵附身于他(她),并作是否风调雨顺或者吉凶等预言。完毕后大家在一起聚餐,用祭祀过的棉线系于手腕以示祝福。如果村民有患病者,则用一种叫做“双”(song)的仪式为患者求医。这里的“双”(song)又是汉语“送”字的谐音,意即送鬼消灾。⑨
在傣泰民族用来指传说的鬼的词汇中,有一个词叫shang,这个词和shie(老虎)结合可组成双音节词shie shang(即shang虎),和phi(鬼)结合组成双音节词phi shang(即shang鬼)。据泰语词典解释,“shang虎”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形状似虎,“shang鬼”则是一种凶恶的鬼魅。但是,这些解释十分模糊,到底这个shang是什么?“shang鬼”的shang是什么模样?“shang虎”的shang是什么形状?谁也说不清楚。其实,傣泰语中的shang就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伥”。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人被老虎咬死后,其鬼魂为老虎服役,这种鬼魂是叫做“伥”。虎行求食,伥必与俱,为虎前导。伥又叫“伥鬼”或“虎伥”。“为虎作伥”这个成语也是由此而来的。傣泰语言中的shang这个词,就是汉语中的“伥”这个字的音译。它与老虎shie一词结合组成的双音节词shie shang(即shang虎)和与鬼phi结合组成双音节词phi shang(即shang鬼),意思也与汉语的“虎伥”和“伥鬼”相同,只是用傣泰语的虎和鬼这两个词代替了汉语的虎和鬼这两个字。
在傣、泰、老、掸等傣泰民族语言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被译为“清”、“川”、“整”、“景”、“香”等字的表示城镇的词,其实就是古汉语“城”的音译;古代西双版纳统治者与坝区的12个“版纳”相对应,而将其统治的山区少数民族地区划分为12个“圈”即“西双火圈”的“圈”,以及老挝澜沧王国时期将全国划分为6个kwuen的kwuen这个词,实际上就是古汉语的“郡”这个字的音译。傣泰民族早期历史上和传说中的首领的称谓多是“khun”,我们过去一般译为“坤”或“根”。如德宏傣族和缅甸北掸邦的掸族传说中的首领“根莱”和“根兰”、老挝传说中建立琅勃拉邦的第一位国王“坤博隆”、泰国中部泰族建立的早期王朝素可泰的创始人“坤西英他拉惕”、二世王“坤班勐”和三世王“坤兰甘亨”等头衔中,都带有“根”或“坤”即khun这个词,而这个词实际上就是古汉语中“君”这个字的音译。在老挝、泰北和西双版纳等保留着许多古傣泰语的地区,遮阳的伞叫zong,zong这个词实际上是汉语“幢”这个字的音译。“幢”是中国古代汉族帝王和贵族的仪仗之一。可见,傣泰民族用来指伞的zong这个词,也来自古代汉语。鞋子在今天云南傣族语言中叫kaep、老挝老族语言中叫gep、泰国泰族古语发音为gek,这几个词均是汉语“屐”字的音译。在傣泰民族中流行的招魂仪式中的“魂”,傣泰民族叫做kwan,这个词其实就是汉语“魂”字的音译。傣泰民族把巫医称为mod,我们一般都译为“莫”。实际上,mod这个词就是古代汉语“巫”这个字的音译。傣泰民族把酒叫做lao,而lao就是汉语“醪”字的音译。此外,傣泰民族语言中的金叫kham、银叫gnen、马叫ma、鸡叫gai、凳叫deng和称重量的衡器叫chang以及数词等,均是古代汉语的音译。
另外,分布在从广西、云南、越北、老挝、泰北、缅北到印度阿萨姆长达1500公里的地带的壮族和傣-泰语民族无一例外都使用干支纪年。而且,人们还发现,从素可泰泰人、兰那国泰人、西双版纳傣族、德宏傣族到掸邦掸族、老挝老族、越南黑泰人及印度阿萨姆的阿洪姆人,对于干支的称呼,几乎也都借用古汉语词。
傣泰诸民族语言中保留着大量古汉语词汇这一现象表明,他们的先民在古代一定受到过中国华夏民族文化的熏陶,而且,这种熏陶是长期的、系统的和直接的。如果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居住在华夏文明之外,仅仅只是通过朝贡或使节往来及民间跨境的经济文化交流,华夏文明的影响是不可能会那么系统和深入的。
由于缺乏文字记载,一些学者另辟蹊径,希望能够揭开傣泰民族的起源之谜。早在20世纪30-40年代,徐松石先生便在《粤江流域人民史》和《泰族僮族粤族考》两书中,通过对从两广到中南半岛泰族地区的地名和其他有关的一些词汇的分析,揭示了中南半岛泰语民族与两广、特别是广西壮族地区的历史联系。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一些学者又从语言的角度对泰语民族的起源和迁徙进行了进一步的研究,并取得了较大的突破,例如:
罗美珍在《从语言上看傣、泰、壮的族源和迁徙问题》一文中,对傣语、泰语和壮语进行了比较和分析,认为傣语、泰语和壮语不仅语法相同,而且在二千多个常用词中,有500个最基本的词是相同的,“从以上三种语言比较的情况来看,有五百个最为基本的词根相同,语音和语法又基本一致,说明三种语言起源于共同的母语,应是来源于一个祖先”。
范宏贵在《壮族与傣族的历史渊源及迁徙》一文中对壮语和傣语中的894个词进行了比较分析后,也认为壮语和傣语不仅语法相同,而且有相当多的词汇也是相同的。因此,范宏贵认为:“大量基本词汇的相同,不可能是壮语借傣语的,也不可能是傣语借壮语的……词汇和语法上的相同,只能理解为壮、傣民族同一起源,否则无法说明这一奇特现象。”
既然语言学的资料证明壮族和傣泰民族是同源的,而今天壮族和傣泰民族又分布在不同的地区,那么,他们中必然有一个群体是从他们早先居住的地方迁徙出去的。而多年来学者们的研究表明,壮族的先民很早就居住在岭南及其附近一些地区了,他们的先民就是“百越”中最西边的一些支系,而今天主要居住在滇西南和滇西的傣族和境外中南半岛的西部和中部的掸族、老族和泰族等傣泰民族却又被绝大多数学者认为源于古代“百越”族群,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傣族、掸族、老族、泰族等泰语民族就是从今天壮族居住的这一地区迁徙过去的。
国外许多学者在对泰语民族的起源进行研究时,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
老挝的《南掌纪年》说老族首领坤博隆的长子坤罗率领民众自勐天(今越南北部奠边府一带)来到今天的老挝,与上述结论也是一致的。
因此,笔者的看法是,傣泰民族虽然不是像早先一些西方学者所说的那样是从西亚或中国北方迁徙而来的,南诏王国也不是傣泰民族建立的,但这个民族也不是自古以来就居住在他们今天居住的这一地区的土著。傣泰民族主要是从今天的广西、云南和越南交界一带即今天壮族以及他们的支系聚居的地区展转迁徙到今天他们居住的这一地区的。今天壮族以及他们的支系聚居的这一地区才是傣泰民族的发祥地。今天的傣泰民族是从这一地区迁徙出去的古越人群体与当时居住在今天傣泰民族分布地区的土著居民融合以后才逐渐形成的。
〔责任编辑:华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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