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简史》作者|后真相时代避免盲信的黄金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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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简史》

文章导读

人类就是有这种了不起的能力,能够同时既“知道”、又“不知道”。

或者说得更精确些,人类如果真的好好思考,就能知道一些事情;

但大多数时候,人类就是没在想,所以也就不知道这些事情。

像是只要你好好专心思考一下,就会发现钱是虚构的。但通常你就是没去专心思考。

作者简介

尤瓦尔·赫拉利,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历史系教授、历史学家、作家,代表作《人类简史》《未来简史》和《今日简史》。他以多学科的思路思考、追问人类未来等大问题,其著述近年在学术及大众出版领域都成为了超级畅销现象。

智人从来就不是那么在意真相。很多人认为,如果某个宗教或意识型态扭曲现实,追随者迟早会发现,因为其他更讲究事实的对手,终将胜出。只不过,恐怕这也只是另一个安慰人的神话。在实际运作上,人类合作的力量是取决于真相与虚构之间的微妙平衡。

太过扭曲现实,做起事来就会不切实际,于是力量遭到削弱。例如在1905年,有一个叫金吉卡提利(Kinjikitile Ngwale)的灵媒,自称是蛇神洪果(Hongo)附身,要向德国东非殖民地的人民,发出革命的讯息:“团结起来,把德国赶出去!”为了更能鼓动人心,金吉卡提利还为信众准备了魔药,说能把打来的德国子弹都变成水(斯瓦希里语把水称为maji)。于是,“马吉马吉起义”(Maji Maji Rebellion)就此展开。然后就失败了。因为在战场上,德国的子弹并没有变成水,而是无情的打在起义者缺少防备的身上。

在此事件的两千年前,犹太人反抗罗马的犹太大起义(Jewish Great Revolt),同样是因为一心相信上帝会为犹太人而战、帮助他们击败看似无敌的罗马帝国。这次起义同样失败了,让耶路撒冷遭毁、犹太人四处流亡。

但另一方面,如果不依靠某些神话,也就无法有效组织群众。只靠着百分之百的现实,追随者并不会太多。没有神话,虽然无法组织起像是马吉马吉起义和犹太大起义这些失败的例子,但也不可能组织起一些成功的起义,像是以马赫迪(Mahdi)为名的伊斯兰宗教运动、或是犹太人的马加比(Maccabees)家族起义。

事实上,如果讲到要团结人心,虚构的故事天生就比真正的事实更具优势。如果想测试群众是否忠诚,与其要求他们相信某个事实,还不如要求他们相信某件荒谬的事。例如,头头表示“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就算属下对他没半点忠诚,也能鼓掌同意。但如果头头表示“太阳从西边升起、东边落下”,可只有真正效忠的属下,才会愿意鼓掌。同样的,如果你所有的邻居都相信这个荒谬的故事,大概在危机来临时,也能团结一致。如果他们只愿意相信确确实实的事实,哪能代表什么呢?

可能有人会提出异议,认为至少在某些情况下,靠着协商达成共识,也可以有效组织人力,而不一定要透过虚构的故事或神话。像是在经济领域,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金钱和企业只是人类订出的体制,但让众人合作的力量却是远超过所有神祇或神圣典籍。如果是某本宗教典籍,真正相信这个宗教的信徒会说“我相信这本书是神圣的”;但如果是美元,真正相信美元的人只会说“我认为其他人都相信美元是有价值的”。显然,美元虽然只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体制,但全球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人类不能放弃神话和虚构故事,都用像是美元这种协议而成的体制来合作就好?

问题就在于,这些协议其实和虚构故事并没有多大差异。虽然宗教经典和金钱乍看之下完全是两回事,但事实上,概念却十分相似。大多数人看到美钞,并不会记得这只是一个人类协议而成的体制。虽然看到的就是一张绿色的纸、印着一个过世白人的头像,但他们觉得这张纸本身就有价值,而不会提醒自己“其实这只是一张没用的纸,只是因为别人觉得它有价值,所以我可以拿来用。”用磁振造影仪扫描人脑,会发现人如果看到装满百元美钞的手提箱,大脑中兴奋起来的部分并不是负责“怀疑”的区域(“只是别人认为这很有价值”),而是负责“贪婪”的区块(“天啊!我想要这个手提箱!”)。而如果是宗教典籍,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也是先长期反覆接触其他认为《圣经》《吠陀经《摩门经》神圣不可侵的信徒,自己才开始认为这些典籍确实神圣。所以,我们学会尊重宗教典籍的方式,其实与我们学会尊重钞票的方式,完全相同。

这样说来,实际上“知道某事物只是人类的体制”和“相信某事物本身带有价值”之间,并没有严格区别。很多时候,人类对于这些区别就是不太在意、或是十分健忘。再举一个例子,如果我们坐下来好好进行深入的哲学讨论,几乎每个人都会同意:“公司”的概念也是人类创造的虚构故事。像是“微软”这家公司之所以成为公司,并不在于它拥有的建筑、雇用的员工、或是持股的股东,而在于由立法者和律师所编织而成的、错综复杂的法律虚构概念。但在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会进行哲学探讨,而是直接认定:一间公司就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实体,就像是一头老虎或一个人一样。

模糊了虚构和现实的界线,有助于完成许多目的,从单纯的好玩、到严肃的生存,都有可能。像是如果要玩游戏、或是读小说,你至少都得有一段时间先放下现实。譬如要享受踢足球赛这件事,就得接受比赛规则,至少在九十分钟之内,先忘记足球赛只是一项人类的发明。否则,二十二个人莫名其妙追着一颗球跑,岂不是太荒谬的事?足球赛一开始可能只是一项消遣,但后来就愈变愈严肃了,只要问问英国的足球暴徒或阿根廷国家队球迷就知道了。足球也有助于建立个人身分认同、巩固大规模的社群,甚至成为使用暴力的原因。国家和宗教,可说就像是打了类固醇的足球具乐部。

人类就是有这种了不起的能力,能够同时既“知道”、又“不知道”。或者说得更精确些,人类如果真的好好思考,就能知道一些事情;但大多数时候,人类就是没在想,所以也就不知道这些事情。像是只要你好好专心思考一下,就会发现钱是虚构的。但通常你就是没去专心思考。譬如让人问到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足球只是一项人类的发明;但比赛踢得正火热的时候,谁又在意这点呢?又譬如,只要用点时间专心思考,就会发现国家也是经过精心制作的故事。但战火正炽的时候,谁又有这种精力和时间?如果你追求的是最终的真相真理,就会意识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也是一个神话;但我们有多常真正需要最终的真相真理呢?

真相和权力,这两者虽然可以携手共度一小段时光,但迟早都得分开。如果想要权力,到了某个地步之后,就得开始传播虚构的故事;如果想要看清世界的真相,到了某个地步之后,就只能放弃对权力的追寻,因为你得要承认某些事实,而你承认的事实可能会让盟友愤怒、让追随者伤心、让社会和谐受到伤害。在真相与权力之间,就是有一道鸿沟,这点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想看出这点,只要找一个典型的美国WASP(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问问他对于种族的看法;找一个主流以色列人,问问他对于以色列占领巴勒斯坦的看法;或是找个一般的小伙子,问问他对于父权的看法,就很清楚了。

人类历史上,学者一直都会碰上这个问题:自己究竟是为当权服务、或是为真相服务?学者的目标,究竟是要让所有人相信同一套故事而团结起来,或是要让所有人知道真相,就算因此成为一盘散沙也在所不惜?到目前为止,那些既有学术派头、手中又握有重权的人(不论是基督宗教的神职人员、儒家思想下的重要官员、或是某种主义的思想家),都是先注重团结,才讲究真相。也正是因此,才让他们权威赫赫。

对人类这个物种来说,喜欢权力大过于真相。我们把比较多的时间精力拿来控制世界,而非理解世界;而且就算我们想要理解世界,通常也是为了事后比较容易控制世界。所以,如果你理想中的社会是以真相为上、无视于各种虚构神话,智人社群大概只会让你失望。还不如去黑猩猩社群里试试运气吧。

以上种种,绝不代表假新闻不是严重的问题,也不代表政客和神职人员可以光明正大撒谎,而且也不代表世上一切都是假新闻、想找出真相只会是徒劳、认真的新闻和政治宣传都是一个样。在所有的假新闻之下,都有真实的事实,也有真实的痛苦。像是在乌克兰,俄罗斯士兵确实就在战斗,确实就有数千人丧命,也确实有数十万人失去了家园。人类的痛苦常常是来自于相信了虚构的故事,但不论如何,痛苦本身仍然真实。

因此,我们不应该把假新闻视为常态,而该把它看得比原本认为的更严重,我们也该更努力区分虚构的故事与真正的现实。但别期望完美。在所有虚构故事当中,名列前茅的一项,就是否认世界有多复杂,一切只以绝对的纯洁和极端的邪恶、非白即黑来思考。没有任何政治人物绝无谎言、只说实话,但仍然有某些政治人物就是比别人好得多。举例来说,虽然前英国首相丘吉尔,也会对事实加以各种修饰,但如果有得选,我还是会选择丘吉尔、而不是斯大林。同样的,虽然没有任何报纸绝无偏见和错误,但就是有某些报导确实努力在找出真相,但也有某些报纸就是搞混大脑的机器。如果我活在1930年代,希望自己也有足够的理智,我会认定《纽约时报》就是比《真理报》和纳粹的《先锋报》更为可信。

所有人都该负起责任,花些时间精力来找出自己的偏见何在、验证自己的资讯来源是否可信。如前几堂课所述,我们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调查,所以至少该仔细调查自己最爱用的资讯来源,不管是报纸、网站、电视、或是某个人。在第20堂课〈意义〉里,我们会再深入探讨如何避免盲从、怎样分辨现实与虚构,但这里我想先提供两条重要的黄金守则。

第一条黄金守则:如果你想要可靠的资讯,必然得付出高昂的代价。如果你都是免费得到讯息,有可能你才是整个商业行为里的产品。假设有个神秘的亿万富翁,向你提议:“我每个月给你三十美元,而你要让我每天给你洗脑一小时,在你心中放进我想放的各种政治和商业偏见”,有理智的人大概都会拒绝。但这个神秘的亿万富翁稍微改了一下提议:“你让我每天给你洗脑一小时,而我为你提供的这项服务完全免费!”忽然之间,全球就有几亿人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了。但我们可别把这些人当榜样。

第二条黄金守则:如果觉得有某些问题似乎对你特别重要,就该确实努力阅读相关科学文献。所谓的科学文献,指的是经过同侪审查的论文、由知名学术出版社出版的书籍、以及知名学院教授的著作。科学当然有其局限,也曾犯下许多错误;虽然如此,但在这几个世纪以来,科学界仍然是我们最可靠的知识来源。如果你觉得科学界在某些事情的看法有误,这种可能性绝对存在,但你至少该去弄懂自己到底在否定怎样的科学理论,也要找出实证来支持自己的想法。

至于科学家,应该要更努力加入目前的公共议题讨论。不论是医学或是历史,只要相关讨论牵涉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科学家就不该害怕发声。沉默并不代表中立,而是代表支持现状。当然,继续进行学术研究,把结果发表在只有少数专家阅读的科学期刊上,这件事仍然十分重要。然而,同样该受到重视的是透过科普书籍、甚至是运用艺术和小说,向大众传达最新的科学理论。

这是否代表科学家该开始写科幻小说呢?事实上,这并不是个坏点子。在塑造人类对世界的看法上,艺术的表达其实扮演着关键角色;在二十一世纪,科幻小说可说是最重要的文类,塑造了大多数人对人工智慧、生物工程和气候变迁的看法。我们绝对需要好的科学,但从政治角度来说,一部好的科幻电影,价值绝对远远超过刊在《科学》或《自然》期刊上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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