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红学家园的老顽童——追忆裴世安先生

2017年11月17日,这是2017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报到的日子。那天晚上,笔者见到了梅节先生,在他的房间里我们从九点一直聊到十二点,考虑到梅先生的身体,尽管谈兴正浓,也不得不告别。其间,我们谈到裴世安先生,大家好久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言语之间,透着牵挂。

裴世安先生

一个月之后才知道,原来就在我们聊天的第二天,裴世安先生因病去世了,享年91岁。这一天红学会议在深圳正式召开,在开幕式上,张庆善先生提议大家起立,为近几年去世的红学家默哀,他念了一串熟悉的名字。虽然当时不可能提到裴先生,但事后想来,大家的默哀名单中一定包含着他老人家,这也算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为其送行吧。我相信,这并非偶然的巧合。裴先生上天有灵,相信也会感到欣慰。

和裴先生有十多年的交往,不过已记不清最初是怎么结识的了。从他给我的书信来看,我们大概是2007年6月开始通信,是梅节先生从中介绍的,“梅节兄连续两信,提到阁下治学情况,深表钦慕”[1]。在我治学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受到前辈学人的鼓励和提携,梅节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

裴世安先生写给笔者的信件

当时裴先生已八十高龄,耳朵听不清,尽管如此,他还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那个情景是可以想象的,我几乎是大声吼着和他说话,即便这样,他还是只能听懂一言半语。因此,我们大部分的交流是通过书信进行的。

与裴先生通过信的朋友都知道,老人家写信不仅很认真,而且往往也写得比较长,特别是探讨学术问题时,一封信差不多就是一篇红学论文。

为了写这篇小文,笔者将裴先生当年给我的书信找了出来。因往年信件太多,且没有分类,找了半天,只找出了三十五封,这应该不是全部,全部找出的话,应该有四十封左右。每次接到先生的信件,我肯定都是回复的,这样我写给先生的信件,应该也有这么多。

裴世安先生所用信封

把我们来往的信件放在一起,差不多够一本书了。裴先生的信函有不少写得较长,最长的书信有二十多页。谈论的内容主要围绕《红楼梦》进行,当然也有一些别的话题。稍微梳理了一下,我们谈论的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探讨红学问题,包括对《红楼梦》版本、校勘等一些问题的看法,对红学现状的认识,对一些学人言行的评价等等。裴先生虽然本行是财税专业,并非红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平时也不大出门,但他博览群书,交游广泛,对《红楼梦》下过大功夫,因此对不少问题的研究相当深入,有很多真知灼见。他非常重视红学文献的搜集、整理和研究,看问题往往从版本、校勘等入手,谈的非常深,也非常细。

他对当下的红学研究状况相当了解,经常把一些剪报寄给我,分享他的见解。他对现况是不满意的,认为学风浮躁,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不多,对一些学人特别是那些知名红学家的言行很有看法。在此方面,我们的看法较为一致,因此谈的也比较多。

《靖本资料》

裴先生性格耿直坦荡,谈问题包括对学人的评价,往往开门见山,直言不讳,从不拐弯抹角,因此能一针见血,揭出问题要害所在。有时他也把自己的文章寄给我,让我提意见,我知道他的性格,也是有一说一,发现问题直言相告。言谈之间,可以看出他对《红楼梦》的喜爱,对红学研究的深厚情感。

二是编印红学资料。裴先生夫妇所编的《红学论争专题资料库》当时已经印出第一辑《靖本资料》。我们建立联系后不久,他就把第二辑的目录发给我,让我提意见。

我除了为资料库撰写文章外,还帮他补充篇目,查找资料,联系作者。后来陆续刊行的几辑《曹雪芹文物资料》、《红楼梦全璧资料》和《曹雪芹生卒年资料》,我都有程度不同的参与。

其中《曹雪芹文物资料》收录了小文《红学史上的‘水门事件’——曹雪芹佚诗公案始末》,王长生的一篇文章颇不易找,经过辗转才联系到作者本人,为此还生出一场误会。为此后三辑印出后,他送了我好几套,让我送给需要的人。我首先给学校图书馆和文学院图书馆各一套,还有一些送给学界同行了。

《曹雪芹文物资料》

《红学论争专题资料库》前后出了四辑,篇幅巨大,厚厚五巨册,加起来一共将近四千页。前三辑各印五百册,后一辑印了三百册,这些都是裴先生自费刊印的,算起来所需费用也是相当可观的。

各辑都是只送不卖,“主要赠送给国内外部分图书馆、红学研究机构以及红学专业研究者参考”[2]。自费编印个人的学术专著,这样的现象很常见。但花费大量时间经历,自己出资编印系列学术资料,分送学界同道,这则是很少见的。很多得到裴先生赠书的学人都对此深表钦佩和感动。

三是创办红学刊物。在交流过程中,裴先生多次表示对当下研究状况的不满,在和梅节、陈诏等先生商量之后,逐渐萌生出创办一种红学刊物的想法。

刊物的名称起初是《红楼辨》,后来改为《红楼梦研究丛刊》。他的计划是刊物由我来编,用以书代刊的形式出版。一年出一本到两本,刊物要代表学界最高研究水平。每期他出资一万五千元。“能公开出版最好,但这个主编一定要由你担当。……不设编委,大家愿帮忙,还是由你出面,我算个‘助编’,花费由我承担,组稿、定稿以你为主,且可有个联系性”[3]。

红楼梦全璧说资料》

这是先生的一个心愿,当然也有提携我这位晚辈的意思在。为其诚意所打动,我答应了这件事。

随后我们紧锣密鼓,分头约稿,商量刊物的稿件、名称、出版、署名等事宜,这段时间也是我们通信最为频繁的时期。为此我们两人忙碌了将近一年,但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不顺利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稿件问题。因系裴先生个人出资创办,刊物要代表当时最高的研究水平,因此挑选稿件十分慎重。但在现行学术评价体制下,不少学人有好文章希望发到核心刊物上,不愿意在这类民间刊物上刊登,因此约稿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情。张罗了将近一年,我们两个才收到十几篇稿子,加起来十多万字。我将文章汇集到一起,裴先生看过之后表示:“细看之后,感到这么些文章,要出一刊,恐难。”[4]

《曹雪芹生卒年资料》

另一个是资金问题。一万五千元出一本书,即便不发稿酬,在大陆出版也是相当困难的。我找了几家出版社,人家都是要两三万,我又不能提出让老先生追加费用。到香港买个书号倒是够,但不正规,也进入不了发行渠道,市面上根本看不到,这是我不愿意做的。当时颇为为难,又不好意思跟裴先生说。

当然,我有畏难情绪,手头事情太多,未能全力以赴,这也是一个因素。就这样筹办了将近一年,实在是进行不下去了,只好放弃。“思之再三,看来是到了‘刹车’的时候了”。裴先生失望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我也觉得对不住老人家,但这件事实在是做不成,也只好如此了。

尽管如此,裴先生还是宽慰我:“也没有什么遗憾可言,在我这把年纪,还是安度晚年为上,‘少年狂’就不要再发了。说实话,我对你还是寄以厚望的,将来必有新造就,盼我们的友谊还能继续下去。” [5]

《一瓢文稿》

后来裴先生另起炉灶,找人来编,以《红楼梦研究辑刊》为名,相继出了十多期。因编者的办刊思路、用稿标准、出版方式和我原先的想法出入很大,尽管他们邀请我参与、约稿并让我担任副主编,我在和裴先生说明情况后,全都拒绝了。裴先生也多次告诉我,他只负责出资,对于稿件、编印等事务一概不管不问。是否真的如此,因完全没有参与,就不大了解了。

通信数年,和裴先生只见过一次面。那是2008年5月14日。裴先生说梅节先生要来上海,希望大家能聚一下,好好聊聊。印象中那是一个周末,一大早就从南京赶到上海,到了裴先生家才发现,规模比想象中的要大,除了裴先生夫妇、梅节先生,还有陈诏、郭豫适、孙逊、应必诚、魏同贤、顾鸣塘等人,总有十几个,挺热闹的,算是一个家庭学术沙龙。那天大家在裴先生家很开心地聊了一天,中午叫的外卖。

聚会照片

去上海之前,裴先生就在信中说,“近又理出一些红脂本,如庚辰、己卯、王府等影印本,皆复本书,你来沪时,喜欢就拿走,我留着也无用。还有多种复本,到时任君挑”[6]。

临走前,他让我到书架上挑几本书做个纪念,我挑了一本《红楼梦大辞典》、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己卯本《红楼梦》和一套郑庆山所校的《脂本汇校石头记》。

后来由于诸事繁杂,忙碌不堪,和裴先生的通信就少了一些。但大家彼此保留着一份牵挂,裴先生一直对我多有鼓励:“我对你确很欣赏,你很有前途。……有机会来沪,盼来舍间畅叙,这是我今年以来写的第一封信。”[7]

裴世安先生惠赠笔者《红楼梦大辞典》

他表示很珍惜我们的忘年情谊,我也同样珍惜。我出了新书,会送给先生请教。印象中我通过其外孙女吟脂女士转达,还给裴先生发过两次电子邮件,自然他还是写信回复,称我的电子邮件为“一份电脑信件”[8],当时觉得蛮有意思的。

数年间到上海也去过多次,每次来去匆匆,也曾想过去探望先生,但都没有成行,现在想来,心里很是愧疚。

尽管先生多次说自己和老伴身体不佳,谈红的兴致淡了,以养生保命为主,但还是未能忘情于红学。其间,他自己相继出版了《一瓢文稿》、《一瓢谭红》,也都送了我。《一瓢谭红》是其红学文章的结集,其中好多篇我早就拜读过,还提过一点建议。

《一瓢谭红》

2017年10月,收到余光祖先生惠赠的新作《红楼韵文校字》。这本书是裴先生和董义德、余光祖合著的。书的封二有他们三人在四月间的合影,看到裴先生气色还不错。于是给余光祖先生写邮件表示感谢,并请其便中代问裴世安先生好。

余光祖先生回信说,这本新书“本应由裴世安先生题字,裴老因身体原因,不便一一亲书,故由我越俎代庖献丑了。我与裴老在一起时,他多次说起您,还曾说把我们的拙作向您所在的学校图书馆赠送一册,请您转送,不知是否可以?”这是小事一桩,很容易办到。没想到时间还不到一个月,裴先生就去世了。

得知裴先生去世的消息,已是在一个月之后了,未能去和他老人家告别,心里感到很是遗憾。与裴先生以红学结缘,是纯粹的君子之交。他对红学的热情、认真和执着、他编印的系列红学资料集都已经成为红学研究的珍贵财富,必将受到后人的敬重。

《红楼韵文校字》

裴先生多次在信中说,他研习红楼梦、编印红学资料集都是觉得好玩,“‘做’资料书,纯出于消闲,玩而已,花几个钱,让生活有点内容”[9]。“我这个人一生好‘玩’,到了老年,还发了几次‘少年狂’”[10]。这是谦虚,也是其真实心态的流露。

唯有这种轻松闲适的好玩心态,才没有烟火气,才从容淡定。这里就冒昧地称裴先生为“红学家园的老顽童”吧,并以此作为小文的题目,想必他老人家是认可的。


注释

[1] 裴世安先生2007年6月21日致笔者函。

[2] 裴世安《了却一椿心愿——纪念魏绍昌先生逝世五周年》,载《靖本资料》,石言居2005年自印。

[3] 裴世安先生2008年8月31日致笔者函。

[4] 裴世安先生2009年7月25日致笔者函。

[5] 以上裴世安先生2009年7月25日致笔者函。

[6] 裴世安先生2008年3月20日致笔者函。

[7] 裴世安先生2010年4月8日致笔者函。

[8] 裴世安先生2010年7月2日致笔者函。

[9] 裴世安先生2007年7月9日致笔者函。

[10] 裴世安先生2009年7月16日致笔者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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