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丽:作为父亲的贾政(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五)

如果抛开“斗争”性思维,仔细阅读文本,就会发现,贾政作为父亲的形象,其实是非常真实而且血肉丰满的,有“严”的一面,也有“慈”的一面,更有无为和无奈的一面。

贾政之“严”主要体现在对宝玉的管教方面。在子女教育问题上,中国的传统模式是“严父慈母”,即对待子女,父亲要严厉,母亲要慈爱。相比之下,父亲的“严”强调得更加具体。

《颜氏家训》

《颜氏家训》说:“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生子咳提,师保固明,孝仁礼义,导习之矣。凡庶纵不能尔,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父子之严,不可以狎;……狎则怠慢生焉。”

也就是说,古代圣王教子,从胎儿在母体中开始就注意胎教,从襁褓时开始,就有专门的教官来教导孝仁礼义等做人的道理,普通百姓即使做不到这一点,也应该从开始认人、知道喜怒的婴孩时期就开始教导,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父子之间,尤其要严肃庄重,不可以过于亲近随意,过于亲近随意,子女就会生怠慢之心。

《袁氏世范》

《袁氏世范》也强调:“中人之性,遇强则避,遇弱则肆。父严而子知所畏,则不敢为非,父宽则子玩易而恣其所行矣。”亦即平常人的本性都是遇强就会躲避,遇弱就会肆意,所以,父亲严厉,孩子就会知道畏惧,父亲要求不严,孩子就会恣意而为。

贾政从宝玉“抓周”那天开始,就对其存了厌嫌之心,再加上贾母的溺爱,贾政对宝玉更是有意从严管教,平日里见着宝玉,不是“冷笑”就是“断喝”,以至于宝玉在任何情况下,只要听说父亲传唤,就条件反射式的惊恐不安。

电视剧《红楼梦》中马加奇饰演贾政

第9回,宝玉为了与秦钟做伴,兴冲冲地要去上学,向父亲请安辞行,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第23回,宝玉听说元妃下谕,让他和众姐妹去大观园居住,喜得无可不可,忽然听说“老爷叫宝玉”,顿时像打了个焦雷,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拉着贾母求助,死也不敢前去,其实这一次贾政只不过是要嘱咐他在园子里不要淘气。

《新评绣像全传红楼梦》插图贾宝玉

第26回,宝玉正与黛玉玩笑,袭人前来说道:“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丢下黛玉,疾忙走了,结果发现是薛蟠借贾政的名义哄他出去。

第33回,宝玉正垂头丧气为金钏的死悲伤,迎面撞上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结果因为金钏和蒋玉菡的事,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差点丧命。

从这些情节可以看出,宝玉对父亲,已经不是一般的敬畏,而发展成了一种病态的恐惧;至于贾政情绪失控的毒打,对宝玉的身心无疑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对宝玉如此,对贾环同样严厉,作品中这方面的描写不多,偶尔也会透露一些信息,如第33回,贾环碰见父亲,“唬的骨软筋酥”。

“父子之严”是父权制文化的要求,但是,父子骨肉相连的天性是无法完全由理智控制的。所以,严厉如贾政,对儿子仍然掩饰不住地时时会流露出父亲的慈爱。可惜很多读者和研究者都只看到贾政“严”的一面,而忽略了他“慈”的一面。

在毒打宝玉之后,听到王夫人哭“苦命的儿”、哭贾珠,贾政的“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第23回,贾政举目看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不同于贾环的委琐荒疏,又联想到贾珠,再想到妻子王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自己也已胡须苍白,于是,“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

第75回,中秋聚会,玩击鼓传花的游戏,宝玉、贾环、贾兰叔侄三人各有诗作,贾政高兴,奖励了宝玉和贾兰,就是对贾环的诗,“亦觉罕异”,后来还带他们三人去朋友家寻秋赏桂,以示奖励,临行前宝玉见到父亲,“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还当众夸奖了一番宝玉的诗才,连王夫人等人都觉得是“意外之喜。”(77回)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政贾宝玉剧照

接下来的第78回,贾政甚至与宝玉一起合演了一出父子合作的风雅剧:贾政命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同作《姽婳词》,贾兰、贾环先成,各有佳处,宝玉更是“立意不同”,且合了贾政的“主意”,于是,贾政主动“笑着”提出“你念我写”, 结果,宝玉一边念,贾政一边写,并不时催促“快续”、“再续”,还提出了一些建设性意见。

结果,这一篇父子合作的《姽婳词》让众门客“大赞不止”,贾政虽然谦虚,但也难得自始至终多次“笑道”;而且因为贾政的“笑”,宝玉也不似平日的局促惊恐,能在父亲面前“笑道”自己的想法。

第81回,王夫人对贾政说起宝玉的“孩子话”,即把迎春接回娘家不让她再受孙家的气,贾政听了“也忍不住的笑”。

桑田剪纸贾宝玉

第84回,贾政查了宝玉的功课,又指导了一番,觉得宝玉学业上有进步,“心里却也喜欢”。

贾政对宝玉是这样,对其他儿女同样不乏慈爱之情。

第95回,得知女儿元春病重,“满脸泪痕”;得到元春去世的消息,“一路悲戚”。相对于贾赦之于迎春,贾政对探春的婚事也是以女儿的幸福为念再三考虑。

这些情节,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为儿女忧、为儿女喜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父亲。而且,对儿子的“慈爱”还顺理成章地延伸到孙子贾兰身上。

贾珠的夭折无疑是贾政王夫人心中挥之不去的痛,王夫人的表现是见景生情“哭着贾珠的名字”,贾政的表现则更多的是对贾兰的关心、疼爱和栽培,第22回,元宵节大家欢聚一团,猜谜取乐,唯有贾政注意到贾兰不在场,忙遣人把他唤来。

贾政经常带宝玉、贾环和贾兰一起作诗,宝玉、贾环在贾政面前都像老鼠见猫一样惧怕,贾兰却没有这样的反应,或许,就像人们常说的“隔代亲”,贾政对待孙子的态度远没有对待儿子那么严厉?

其实,贾政对宝玉这个“来历不小”的儿子,感情一直非常复杂,从寄以厚望到失望嫌恶,从理智上的“严”到天性中的“慈”,一直处于矛盾之中。对此,作品有非常客观真实的描写。

台湾邮票《宝玉题额》

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表现出了不俗的诗才,贾政一方面不断地“点头”、“点头不语”、“点头微笑”,克制不住赞赏之情,另一方面,又从正统观念出发,认为这些不过是“歪才情”、是“精致的淘气”,于八股科考无益,再加上怕骄纵了宝玉,还由于中国传统固有的谦虚美德,所以,当着众门客的面,一再贬抑说儿子“俗”、是“轻薄人”、是“管窥蠡测”、是“无知的孽障”、“是无知的蠢物”、是“胡说”,甚至故意刁难儿子。

儿子要给沁芳泉前的闸名取为“沁芳闸”,贾政说:“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在宝玉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一番之后,贾政“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

台湾邮票《宝玉游园》

明明欣赏儿子的才华,却不肯正面肯定,而是讽刺挖苦,甚至故意找岔,以挫其骄气锐气;明明是怕宝玉累着、老太太牵挂,要让他早点退下休息,表现出来的却是严厉的“喝声”;明明是他要求宝玉同行,宝玉虽然记挂着里面又不敢擅自离开,现在却成了宝玉的不是——逛了半日还逛不足。

凡此种种,看似矛盾,不合情理,其实都是“父道尊严”的礼法要求在作怪。对此,叙述者和贾政本人都有清楚的认识。

第78回,叙述者说到贾政命宝玉叔侄作《姽婳词》之前的心理活动:“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第96回,贾政赴任之前贾母与他商量给宝玉办婚事“冲喜”,贾母明知故问:“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

欧阳奋强饰演贾宝玉

贾政陪笑回答说:“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

这两个细节,一为叙述者的介绍,一为贾政自述,都清清楚楚地说明,贾政对宝玉,心中同样有着千般的关怀和牵挂,平日里的严厉,都是从理性考虑,要拿出父亲和长辈的身份来,对这个受祖母溺爱的孩子加倍管束,以便让他走上正途,也就是贾政自己说的,要锻铁成钢的意思。

赵成伟绘贾宝玉

在经历了种种努力和人生的风雨之后,贾政像众多的父亲一样,不得不面对现实,放下望子成龙的期盼,退而求其次,认可并欣赏儿子的“歪才”,不再以举业相逼。其中的无奈,恐怕也只有政老爷自己知道。

说到举业,贾政还有另一层心思,他年少的时候就存有以科举考取功名的理想,后来皇帝恩赐了官职,只好作罢。在“唯有读书高”的封建社会,科甲出身才是仕宦正途。所以,贾政很自然地把自己未曾实现的理想寄托给了儿子,而长子夭折,贾环天赋不够,宝玉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寄托理想的最佳人选。

贾政对宝玉的严厉,对宝玉科考举业的要求,曾引来种种苛刻的批评,并被上升到卫道者和叛逆者之间的尖锐斗争的高度。

程乙本插图贾宝玉

如果放下抽象的观念,尤其是路线斗争的观念,回归到生活本质的层面来理解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曹雪芹用他善于发现、善于体验的心,写出了中国传统家庭中典型的“父爱”,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具有认识和借鉴意义。

即使在今天的华人社会,望子成龙、光宗耀祖,仍然是被普遍接受的观念;因为望子成龙、因为希望子女实现自己的理想而严格得不近情理甚至发生比“毒打”更为严重的悲剧的父母,在中国当今社会仍不在少数。

这样来理解,我们对贾政的严厉与无奈,不仅应该理解同情,甚至还应该有一份敬意,当今社会,恐怕也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够像政老爷一样终于醒悟而放下名利之心,不再以自己的想法去逼迫儿女。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