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16:陌生人和致友人（14）杨政
《陌生人》，尼罗河，钟鸣摄
编按：西美尔在其《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中认为，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
杨政小言：原诗在哪儿？那纯粹的客体，那承载着所有意义的故乡，在哪儿呢？它们并不存在，而我们只是孤独无依的漂泊者。我写这些诗篇时所致者，有时是我想象中的阅读者，或者只是以他们为尺度与大众趣味保持距离，有时他们像我虚构的对象，借由某种曲折的对话来确定自我，有时他们是挑剔的良友，给我以挑战的意气，好吧，毕竟我拥有这些熟悉的陌生人。给张枣的这首诗注定是他无法阅读的，他去国前夜邀我去了望京一个热闹的酒吧，殷勤地推荐他独爱的黑啤，这是一种告别，他说德国漫长的孤寂将宜于写诗，我说，国内伤胃，德国伤肺，果其如。致麦城，是因为我和他对于重庆都是短暂而热情的闯入者，这个颠沛的城市却在之后反复教育我们。忆南京，也是致青春，致我血统的故乡，柏桦相对于这个城市就像个扭捏的病人，揣着奇怪的梦想和怀乡病，却又时刻盼着逃离。钟鸣的水碾河是我大学时代的落脚点，借由他的热情、见识及各色男女，我惊慌地发现了自我，并收获了感叹和黑眼圈。1989年10月，我流落在福州街头，忽然想起柏桦给我开的路条，于是去外文书店找到了吕德安，幽暗中我们对了口型，便有了相依为命的两年，随后他抛下我去了灯塔国，这首月光之诗灵感来自他80年代的一幅画作。胡冬曾是我的密友和酒友，睽隔20年后，我在伦敦的万千人头间认出了他，他仍痴迷于巴蜀神秘的幽暗，并在其中掘井，他谈了许多关于杨炼和张枣的旧事，他嗫嚅的另一个人却是蜀间钟鸣。我写了1911年的成都，送给这位誓不回头的袍哥莽汉。九眼桥是属于我自己的历史场景，我以此献给赵野以及那帮正老去的兄弟，那时我们挥霍的时光其实多么短促。《理想国》试图处理的是必然性与自由意志的二律背反，杨炼对经验的反复喟叹使我警觉。而我自己最喜欢的是这首近作——《无题》，立刻送给了敬文东和臧棣，他俩和我一样，少时在蜀地生长，被其山川风物滋养，成年后我们都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对那些风景，那些舆地，那些晦暗，那些经历，到了必须说些什么的时刻，这首诗也是献给李商隐的，一个历史的跫音在此刻发出了闷响。最后，我献给了未来，那是一首乔装和讥诮之作，对于未来，其实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仍愿意相信原诗的存在。
无题
—— 赠敬文东、臧棣，皆少游于蜀
响屧藓埋丹凤迹，缕衣花变粉蛾灰。
谁知子夜歌残日，树满西山似绿苔。
—— 宋·周弼
不满足现实的圆满，回忆在天光云影中
刻舟求剑，西天上垂落弦月的水晶钓钩
造梦者和追梦人还在攀爬光景，泪珠般
溅入天玄地黄，匡山溢出一滴绿的乡愁¹
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力绌的万花筒²
拼叠时间的骸骨，阡陌间忽焉高炉笔立
你，轻薄的象征物，有蜿蜒的猫的内心
披着人样乌有中显形，风景便倏然一新
欹枕烟雨的楼台，仿佛春天肿痛的块垒³
蜀道艰如人心，竟凝噎一把嗜睡的花椒
或扮猪吃虎，或道成肉身，拈花的指尖
鹤唳之途未可卜，无主的花盏盛满猩香
你正在那儿，匍匐于百千人头间，扒上
趔趄的火车，田野像被徐徐撕开的锦缎
甩落那些马牛、农夫和遍地青葱的稻禾
前方，嘹亮的理想国正奏响你的成人礼
记忆之灰飘忽，她口衔一枝初夏的玫瑰
委身终归黯淡的相片，她沉湎于躲藏的
笑靥，渐冷，像只雪地狐狸克制住轻薄
只有那朵腻红，孤舟般漂浮于地老天荒
马蹄，痛的棒槌，迫击大地委婉的肺病
隔世的山谷，繁花褪下欲火炎炎的亵衣
嗨，好吗，大人先生！枯柳下打铁叮叮⁴
一枚叛乱的龋齿，一群迷离扑簌的乱鸦
可是苍蝇！如千年幽暗刹那凝结的血滴
污点般嵌入你的一生，睁开它深渊之眼
睥睨着，时空裂隙间以天地为家的浪子
彼此如此纯真地凝视，转眼相忘于江湖⁵
残阳已给广场铺上万丈红绸，江山失色
时间之盒凌乱，人啊人，龟背泄漏吉贞
虹吻勾摄西岭，魔术师拉开聚散的抽屉
没有地点，没有我，词语之外空无一物
八面来风了！雷声的骰子已被掷进虚空
白虎吞吐着曦月，古镜上玄鸟遗世孑立⁶
谁是她枯槁的唇颊上降落的第九个天使⁷
废黜我们，这些赴死的离经叛道的儿子
（2019.5.20 春夏之交初拟，2020.2.18 初春之疫改定 ）
注释:
¹匡山，又名大匡山，位于四川江油大康镇西北，其山势如筐，曾林茂苍翠（大炼钢铁时伐如童山），上有李白读书台，杜甫在此寄白诗云：“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为作者少年时嬉游凭栏之所。
²李白少游窦团山，题诗“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于右任手书镌于山中石碑。窦圌山，又名圌山，位于江油城北涪江东岸武都镇，秀丽奇崛，作者中学时常登此山听风枯坐。这里引此句不过是叹农耕社会的余续不存。六十年代江油因“三线建设”建成大型钢铁厂，作者幼随父母自沪上迁居此地直至中学毕业，今已宛如“锈带”。
³此指作者大学时校园左近的望江楼，在成都东门外九眼桥锦江南岸，明清时为唐代女诗人薛涛而建。望江楼临锦江之水，幽篁掩映，亦是作者大学时静读冶游赋诗处。
⁴晋·刘伶《酒德颂》：“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打铁叮叮”暗射同为竹林七贤的嵇康。
⁵作者写有《苍蝇》一诗，诗人钟鸣评之：那苍蝇古人写过，毛泽东写过，闻一多写过，张枣君写过，而至杨氏再叙，那厌恶的“苍蝇”，便苍翠高古起来，乃因其诗，所涉即诺斯洛普·弗莱所叙“进步的异化”，“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中两个中心因素”，先由了宗教哲学生出此概念，后又由了经济政治的意识形态，中国得此恶果。由一诗感知，此非命运又是啥？（见《尔雅与苍蝇三味》钟鸣）
⁶白虎，二十八宿中西方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之称，主秋季；又为星命凶神，主杀伐。作者诗中喻指开明兽，《山海经·海内西经》：“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昆仑即古岷山。蜀王鳖灵开国亦自称开明氏。太阳鸟，又为不死鸟，为古蜀先民太阳崇拜的图腾。蜀人先王有以“鱼凫”为号者。
⁷堕天使（Fallen angel），又名堕落天使，因叛逆而被上帝从天堂逐出，第九个是“贲薨”（Python）即失去天使。堕落天使一直在大地上漫游，直到审判日来临，它们会被扔进火湖。作者出版的第一本诗文集《从天而降》即暗寓此意。
杨政（右二）与杨炼、唐晓渡、臧棣、敬文东相聚
月光曲
——致吕德安
一个时代瞌睡了，蜷曲的夜空悬挂着轻佻的圆月
人们从妄想中抬起虚无肿胀的脸，几乎是表达
舞者走进厅堂，手举生活赐予的一只空空的酒杯
月亮给她的脸染上一抹庄重的犹疑，在她无言的
祝福中，人们怀抱创痛，离开了令人忧烦的餐桌
像迷醉的月光那样，欢跳吧，在无所用心的酒后
在静谧而冗长的走廊，在潮湿的楼梯口，似乎
他们告别的已不是大厅，而是纷扰、狭窄的记忆
从此到夜空下去环绕僵死的光明，探寻梦的源头！
1990 福州
1991年吕德安初到美利坚时给杨政来信
雪
——给张枣
不是水，是水的灰。抵达了灰的水
灰的今生，夹在水和水之间，一个
多么轻盈的乌托邦，取缔了彼
——远和近，我和你，你和你的死
死，就是取消死。看那浩大的白
根本不是白，而是白的原教旨
把世界的白逐出世界，让白回到白
雪，是水，也是白
雪，也是火，也是酒，也是尘埃
看，这些永远在路上的奥德赛
2010 北京
惊悉张枣2010年3月8日凌晨病殁于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遂写此诗以寄哀思。余初识张枣于1987年冬，后在京往来渐多，品诗论人，如切如磋，枣君离京前夜曾独邀余小酌道别，述说写作与生活的龃龉难定，却就此永别。
张枣病殁前不久的留影
忆南京
——兼致柏桦
喇叭、细作、孤儿子、风中的碎纸片
那是我唯一的城垣，松滑、不切实际
仿佛为记忆所生，瓦砾上摇晃的野雏菊
噙着不属于它的露滴，那是我的，有关
未来的玄机，一天比一天沁暗了月影
1990年，卫岗，81路车吐出春天和我
还不够吗，都还在呼吸，生活在前进
归鸿声断残云碧——子虚君还在吊假嗓
小柏老师说，这些内心的小声音，至多
把斑鸠变鸽子，不如到废诗里砥砺天气
于是，农大楼顶，一席酒直接摆到末世
钱谦益扪着侯公子的背，贤弟，且望气
时局是一把乱牌，这草长莺飞的江南啊
农时稼穑祭祀方是天，觑不破就是死门
金陵黯淡，残照里，瞧钟山泣血的死样
吃！打横作陪的体育老师，夹来素鸡
今晚我睡他的铺，他漏夜奔赴某个密约
我总狐疑，他是来自小柏诗中的人造人
夕光将他隆起的臂膀与远山勾成重峦
这是那年最硬也最软的景像，我的俊友
望气？而我正望见骨头缝里刮起的风暴
摇撼四肢百骸的空痛，沦为时间的痼疾
当暮云退无可退，风真会念动它的魔咒？
且看他们挤在一隅，挖坑、填土、焚迹
牧斋，吃酒！失色的江山正好用来颓废
小柏长亭相送。一切皆遥远，小心烛火
此书信两封，万不得已去投少秋、世平
分秒都是现场，时代需要叙事而非抒情
变生肘腋最恨环佩空归 ，活着，活下去！
禄口机场 ，不知所终的航班，开始登机
2014 北京
注：小柏，即诗人柏桦，时在南京农业大学任教。少秋、世平，指柏桦的朋友吴少秋和吴世平。
1988年柏桦初到南京时给杨政的来信
水碾河
——给钟鸣
1.
到水碾河去。几只风筝排饵般钓着燕子
春天尾随我，一朵闲云已兀自给它加冕
空气有牛轧糖的暧昧，包藏浓稠的祸心
那些络绎在未来的我们，正集中地返回
撅屁股的摄影师，像某个神圣的狙击手
被驱赶的花朵后面，真有孤独的牧羊人？
我骑一辆破自行车，闯入冒烟的取景器
咬牙奋力踩一程，轮胎就吥地泄一肚气
刚为生活甩几滴泪珠，又多长两根髭须
那谁，天天给世界过磅，惊险的守恒律
所以需要空心的梦，风筝忽然澎湃不已
我回头望，后座上清癯的小柏平静如水
2.
那是1987，十字路口工农携手临虚而立
祖国倡导花好月圆，红油火锅浓香飘溢
喇叭声咽，张蔷的小调宛如四溅的锯屑
工人日报门口，有人秘密兜售万能钥匙
钟老师在练习啼啭，云雀是他的假想敌
他日夜勘测，每个汉字必对应一块玉碑
取景器里，委蛇而来一辆瘪胎的自行车
那个出生入死的人，蹬踩快锈死的轮回
他19岁的负重之旅啊，挥汗如雨的缁衣
正被我们反穿，来自明天的人面面相觑
意义是多余的份量，那谁，正紧拧重眉
我回头望，后座上清癯的小柏去向不明
2015 成都-北京
注：水碾河，成都市地名，马路中央有姿态刚健的工农联合的塑像，诗人钟鸣曾供职的四川工人报社和职工宿舍座落于此，80年代诗人聚会的重要据点之一，也是我学生时代常去的地方。小柏即诗人柏桦。
杨政和成都钟鸣博物馆似的的家中采气
重庆之歌
——送给麦城
重庆悠悠如一滴宿泪，孤悬在梦中
可一滴流干了自己的泪，还是泪吗？
它在某只恶枭的枯眼里，闪着幽光
一座高烧不退的城池，却一路落荒
拿谁一生换我 一生？密不透缝的夜
在耳畔逶迤的暗语，星光羁縻于途
那滴未来之泪还挂在少女的睫毛上
憧憬牺牲，这小朵乌云滚烫又冰凉
啊，山高水长的道路，颠仆着青春
满载虚热与讴歌，谁曾经命名我们
把我们从万千肺腑中掏出，并交给
尘埃、肿痛与远方，道路剪开大地
攀登，无止歇的攀登！可前途茫昧
成长像件果肉衣裳，紧裹胎热的核
在上上下下间咀嚼生命的苦乐悲欢
人们交换腔调与创痛，学会了敬礼
起风了，我们的瞭望落满云的絮影
事物套着自身的裹尸布，悄然腐变
只有乔装的对立统一，发痒的客体
互相触痛，人群中闪过刺客与道士
干燥是唯一的哲学，胃出血的黄昏
火车发神经地嘶吼，甩出的断肠人
怀抱不愈的热病，他们唱着，跳着
濡湿的车站，到处是燃烧的氧化物
挽起裤腿的先知，在天上脚踏祥云
革命、献身、一路开往美丽的异乡！
那滴未来之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滚落
可是，可是那个等在哪儿的永远呢？
2015 北京
注：1966 年“文革”开始，重庆陷入空前的动乱，其疯狂杀戮的武斗使其成为全国“武 斗第一城”。重庆沙坪坝公园内有“八一五公墓”，后改称“红卫兵墓园”，埋葬的数 百名死难者，都是在 1967 年 5 月至 8 月间被打死的中学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年纪 大多在十几二十岁，最小的仅 11 岁，包括许多年轻的女学生。
理想国
——致杨炼
那是一个被黄金铭镌的年代
破晓时分，万物娇娆地显形
半鸟的翼手拂过内热的汪洋
初鱼，万箭攒向缭乱的云天
星野下兽影隳突，人，脱立
新生或垂死的世代，都翘首
向天，神比造物漂亮，也更
幽晦，我们只是大地的涂鸦？
果子应声破裂！陌生人揪着
我坠进空白之词，你，敞开
穿上肺热的阴影，继续等我
事物，被无限地细分为两面
神，呵气如兰，总不厌倦吗？
永生是一种绝症，便捏造出
众生，嘘入必然性和炎炎的
内心，别当真，充气娃娃们
残月勾描哓喋国，玩偶翩跹
肚脐在悄语某颗飞行的头颅
一只火红的狐蝠，睁开隔世
之眼，恶，才是完美无缺的！
这唯一的马达，推动了天演
深渊放射五彩弧光，对立面
托起万物，人，裹着尸骨袋
星辰如泪崩溅，坠向无所在
乌云的底片，麟龙关山夺路
却被一声鹤唳遏止在万里外
事物，残骸般架烤着何所有
无岸之河，漂满时间的枷笼
鎏光的父亲来了！芒鞋踏遍
青峰，手指向光，善的彼岸
云霾修辞般翕张卷舒，遮罩
丰腴的理想国，嘿，弥赛亚[1]
铁锤中的铁锤，未来的胖子
嶙峋地披挂在激越的青春期
竹伞缄默，地平线迫不及待
泄露风暴的凶兆，万有引力
笼罩一切，火，末途上扭望
来时路，尽是抱火而眠的灰
歧舌、贯胸、交胫、无肝肠[2]
万物为刍狗，人，谁的枰秤？
事物也是汙淖，沉湎于孤茕
恶，如此纯粹，只能酿造恶
人是另一种东西，总在辨别
总急于说服那颗砧板上的心
自由，多像一个娇憨的姑娘
头顶三尺的祖国空忍着花蕾
清秋大地，走过满血的圣杯
铁砧边上，燕子衔来新世界
2016 北京
[1] 弥赛亚来自于希伯来文מָשִׁיחַ（moshiahch），与希腊语词基督（christos）同义，直译为受膏者，意指受上帝指派，来拯救世人的救主。 拿撒勒人耶稣就是弥赛亚，因为耶稣的出现，应验了旧约圣经中的全部预言。在此诗是一种隐喻。
[2] 歧舌国、贯胸国、交胫国、无肠国均见《山海经·大荒南经》
1911年，春天记事
——给胡冬
别以为披上繁花的道袍，驱动人造的
被削尖的元音，凌驾于乌合的天籁
就配摘下那枝神圣的辣椒，舌尖上
嗜睡的祖国，迟日里吸紧欲滴的翠色
江山如画，悠远的燕子还在梳剪田畴
皮影般溜滑出卦师、会党、异乡人
风声倏忽间骤紧，马蹄绷满弦外之音
从驿路到河湖，枪声如鼓，人头滚落
死，正襟危坐，急需腥燥的血来浇筑它
沸腾的边界，咒水的魂魄还绑着故国？
一只蜣螂在粪团上登基，它傲物庄严
用翻滚来欢呼苦心孤诣的胜利，事物
沉湎于虚胖的倾向性，幻觉捏造现实
人群灌满黑暗，不，人们本身就是黑暗
扬弃过后，荒芜，一败涂地的庇护所
收纳着星光，无根的花萼托影于空洞
沉默却忽然轰响，像激起耳鸣的更深的
沉默，一列寸断的火车已撞向黎明之门
骑驴者唱：今春又看过，何日是归年？
2018 北京
题注：公元1911年，农历辛亥年，宣统3年。是年春，72名青年喋血于广州黄花岗，5月清廷宣布铁路收归国有，民怨沸腾，长沙万人集会，保路风云遽起，四川成立保路同志会，动荡犹烈，遍地兵燹，川人保路风潮终致秋日武昌枪响，老朽帝国迅即倾覆。推翻清廷盖由湘川鄂嗜辣三省因铁路而接力死磕，厥告功成，故诗中有“神圣的辣椒”和“寸断的火车”之说。
杨政和胡冬暌违20余年，相见于伦敦迪伦·托马斯常去的一家咖啡店
九眼桥1
——致赵野
但是，他们的灵魂尚未迸出最耀眼的光环
因此，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狄兰·托马斯
回忆也是背叛，我忍着回忆就像忍着哈欠
这些活剧，死了又重生，清风搜遍荒址
那一年，春天非法，鲜花成了管制对象
传闻中伤着革命，恶蝠们在头顶撕夺天空
城南，一座领事馆落成，都市系上风纪扣
小心耳朵、萤火虫和满载月翳的三轮车夫
革命不是玫瑰花床，是躲在床下的怀乡病
不自由的人不痛苦，无用的人却热情似火
我学会憎恶一个姑娘，她有张燕子的窄脸
终日裹着偏见的黑衣裳，迷恋挫败和父亲
他横卧马路遥望天河，卡车蝴蝶般悚动
世界如污泥甩溅，那是失恋最清凉的馈赠
留晓的朱老板，拌肉时急促地加了一棵葱2
偷吻的野和玲随即在唇边嗅到风暴的荤膻
带刮刀的何三娃在桥头跺脚：老子不认黄！3、4
于是，整夜的骤风都朝他的那个方向吹
青春已占据姿势，不，是姿势把我们胀成
黑眼圈的子夜，夜蛾群出蠕袅，泌出腥香
只有幽魂将枯井栏杆拍打，这颓唐的浊物5
犹在自语：从盲点出发，爱情岂不是疟疾？
不可能听见无主的闷响，风，褪下了竹影6
我想象有只多筋的手，深入潮水捕捞微光
那一年，青蛙和诗人用同一种语言聒噪
继承者和篡夺者，两种腔调同样虚滑无力
闭嘴吧！所有挖空心思的惊叹都是二手货
天空下我们什么都不是，但我能掐死蚂蚁
桥，这具锈迹斑斑的骨骼，忽然耸身站起：
我，只存在于崩碎的瞬息，我是纯精神的！
一生？那令我渐渐平复的河流已凝结如浆
我们所有人，终将在那片星空下赤裸相拥
2017 北京
1.九眼桥位于成都市锦江区，古名宏济桥，又名镇江桥，始建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由当时布政使余一龙所建。系石栏杆、石桥面的大拱桥，下有9洞，传说第五洞与大海相通，深不可测。九眼桥也是成都著名的水码头，繁荣一时。九眼桥于1992年冬因城市建设被拆除。四川大学即在九眼桥南岸，作者1985年至1989年期间在该校就读，开始诗歌写作。
2.留晓是川大门口文化路上的一间咖啡馆，老板姓朱，常勾搭女大学生，蒜泥白肉是其招牌菜。川大诗人们常在此啸聚。
3.何三娃，名字不详，是九眼桥一代有名的街娃（蜀语，街头混混），英俊、好勇斗狠，常得一些叛逆女生青睐。
4.不认黄，蜀语，不认账，不讲情面的意思。
5.川大隔壁为望江公园，内有著名的薛涛井，旧名玉女津。据说薛涛用这口井水制作了一种桃红色小笺，色彩绚丽而精致。薛涛，字洪度，长安人，16岁入乐籍，与韦皋，元稹有过恋情，脱乐籍后一生为情所困，终身未嫁，与刘采春，鱼玄机，李冶，并称唐朝四大女诗人。薛涛墓亦在望江公园内，墓碑上题“唐女校书薛洪度墓”。
6.望江公园位于成都市九眼桥锦江南岸，公园里荟萃了一百五十余种竹子，其间浓荫小径，幽篁如海，令人流连。川大与望江公园有旁门相通，作者学生时代常在此间冶游玄思。
如果
——给未来
1.
她手拈一朵叫如果的花，比娇艳欲滴还多些料峭
“请收下”她说，“梦的滑翔伞需要现实的落脚点”
昨晚我俩在星星下跳舞，我能嗅到她空杳的气息
她的眼眸溜过匆忙云翳，这些天上濡湿的密语者：
“如果连如果也无药可救，不可原谅的只能是如果”
“嘭！”赌气的窒郁爆翻了现实的啤酒瓶，泡沫
呕吐一地，花明月暗，走向反面难免不带股戾气
不如跳舞，搭着暗夜腻滑腰肢，发鬓别着那朵如果
2.
岁月妖娆，鼻尖的小雨滴，犁着苦心孤诣的单行道
载蠕载袅的云端谁用假嗓子尖叫 ：浮云啊，浮云！
风在一旁抽丝剥茧，喏，总要有个破音来暗示完美
＂有一个更深情的我就在不远处。＂她的神情幽眇
指尖描摹着她的空脸，＂空缺让如果变得更加扑朔＂
远远抛进时间洪荒的钓饵，忽被一个暗影腾身咬住
那是？乌有之乌有？究竟想崩灭现实还是影射虚无？
不如跳舞，紧贴暗夜猩红肌肤，悄悄撇下那朵如果
2012 北京
1989年时期的杨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