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凯 | 故人已逝,生者亦悲

这是『思想周刊』的第六十六文章

故人已逝,生者亦悲,最恨留不住,故人已故,遗忘前写下最终与最初,一字一句清晰,那些模糊面目,他曾悲欢,她曾喜怒。
                                  ——河图 《千秋莫负》

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又称“十月朝”、“冥阴节”,古人认为逝者会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继续生养延续,所以便将浓烈的感情投入这种生死之外的轮回里。“送寒衣”这样温馨的关怀放在对逝者的追忆里,可谓逝者并未真正逝去,只是去了天国的极乐四季里。

小时候听到这一切,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恐惧;待到青年时,再听到诸如鬼神阴阳的传说,常常在心里将其讥讽为愚昧和不切实际;然后,随着越长大,送走的亲人越多,内心里反而对传说中世界的另一极,升起了某种温暖的感触和对彼岸的笃定——当你开始真正经历永别,才会知道,这是多么残酷而无奈的事情,这是多么深沉的悲伤和绝望。

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苦楚,只能在遗憾和离别降临时才被立体的戳进心里。今天是祖父诞辰100周年的日子,他也离开我已十二年了,印象中他是个慈祥而宽容的老人,慈眉善目的背后是被政治劫难和残酷岁月磨平棱角的一生,是艰苦跌宕的一生。祖父生于军阀混战,成长于战乱与流离之中,在分崩的家国碎片中维系着颠簸而来的小家,在1949年后满心期待着重建甚至返回故乡,但一场场始料未及的政治波折彻底碾碎了一个男人的锋芒与志气。自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长达二十多年的政治阴郁便抽离了自己与家庭所有的希望与温馨。曾经的臭脾气、倔强、傲骨、志趣、理想都在连年的沉闷与混乱里粉身碎骨。这大概是很多人祖父辈的一生,年轻时被战火灼伤了家国离愁,中年时被政治漩涡差点卷进海底,老年时却又被病痛折磨的百般苦痛,这是一个人的诗集,却亦是一代人的钢铁群像。

祖父罹患肺癌最终辞世,相较于很多老年癌症患者,他不算最痛苦的,现在想想,大概是我太小聪明,祖父该是最痛苦的,只不过癌症相较于他一生的遭遇,真的不算什么。也许病痛对于这样一位老人,是场浩劫的归宿,对于饱经风霜的他,这场筵席总得散了。祖父离世前,一家人都在病榻周围围拢,所有人都看着他艰难的呼吸与早已昏迷的神情,希望他的疼能饶恕眼前的老者,希望他杂乱的白发还能替代那慈祥继续沐浴父爱之光。一屋子的红眼眶,洒满了一屋子的悲伤。我摸着他冰凉的手坐在他旁边,想说很多话,但一时又不知道开口的第一句该说什么,然后又突然之间,什么都不想说了,可是又想到,虽然爷爷昏迷了,但也许他还能听到声音,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话:“爷爷,我回来了,是我啊!”一刹那之后,哭声一片,哀恸的气氛笼罩下来,忽然想到朱自清背影的那个父亲,他提着橘子翻过栅栏笨拙的模样,却又那样亲情满溢般的涌上每个人的心,祖父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在心底,我依然固执地愿意相信,相信他知道,他从小带大那个小胖墩,在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守在他身边,拉着他枯槁冰冷的手,说了一句:爷爷,我回来了!我常常想,如果我们当初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就是我们人生中最后的言语,那么彼此是否会以庄重的心态,给对方多一些时间和空间?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惜没有如果,所以我们匆匆而行,不断说着“再见”,但是一回头才惊觉,原来有那么多敷衍的“再见”都成了“再也不见”,都成为了永别。老人家临别前双眼淌下两行清泪。在儿女们悲恸的哭喊声中,这两滴眼泪,饱含了一位老人对这世界最深的情感。爷爷平躺着,寿衣已经穿好,安静祥和,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曾以为我做好了准备,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们真的很不擅长告别。然后,就完全再也说不下去了。永别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言语是那般无力。

青山长河,时光无涯,但这时光对于一个独居的老人而言,大抵上该是一种煎熬吧。祖父的晚年是落寞的,到后来,孤独反而成了他的某种生活方式。他喜欢看报、看戏、读书,有时也爱打麻将,在牌桌上敏捷的双手活像个孩子,可头顶那白发宣告着他的付出与隐忍。人生大概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我们害怕孤单,但每一个人的宿命都是越走越孤单,我们不断说再见,不断告别。告别稚嫩,告别天真,告别无知,告别脆弱,和同学说再见,和朋友说再见,和战友说再见,和老人们说再见,和父母说再见,最后,和这个世界说再见。可是,要是还能再见,该有多好啊!

祖父下葬翌日,我抱着父亲与姑姑说了声“这下我们都成孤儿了”,大家瞬间哭成孩童,也许那时我真的没有明白,失去了这样一位亲人,预示着无法弥补的亲情和难以再追的思念。这饭再也无法叫“团圆饭”,没有了老父亲,又何来团圆一说呢。对于有些人而言,悲伤不是尖锐的一刀,让你嘶吼尖叫,也不是一记重锤,让人一下子崩溃瘫软。有时候,悲伤更像是一场缓慢上涨的潮水,它无孔不入,避无可避。

当一切都办理妥当,当白事的喧嚣逐渐散去,你一个人躺在床上,悲伤的潮水会从房间的每个角落渐渐袭来,一点点把你淹没,一点点将你拽到往昔氤氲的时光中——于是,鼻子不觉就有些酸楚,眼泪不觉就开始流淌。熟悉的沙发上不会再有一个老头仔细读报,代替的是空荡荡的未来和无尽的追悔。2005年8月28日,祖父葬在祖母坟冢旁边,他们有整整八年没见了,这一回,该有多少话要说啊。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站在静谧的墓地望出去,山河万朵,恒静无言,只听见凛风中岁月长长的叹息。故人已逝,生者亦悲。余生,此情便化作亲情的种子,洒向我们依稀看到您眼眸的未来,开出更美的花朵。

【作者简介】

接客很贵的摩羯男一枚

请您斟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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