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家村头的大戏院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取消了生产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农田分包到户以后,农民的干劲高了、劲头足了,庄稼的收成连年翻翻。家家户户的粮食囤里都有吃不完的余粮,人们不再为籴米买面犯愁,新粮食入仓前,还能把上一年的陈粮食粜出去一些换成钱。人们的钱袋子鼓了,餐桌上的饭菜花样增多了,穿的衣服也由原来的老粗布换成了当时比较流行的“的卡”“的确良”。
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了满足之后,就开始追求精神上的享受。老辈人最大的嗜好就是听戏,只要三里五村搭台唱戏,大路上尽是些匆匆赶去听戏的人。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我至今没弄明白这句话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只知道唱戏的人在台上哭,台下的人也跟着抹眼泪;台上的人喜结良缘,台下的人也满面春风;戏台上的秦香莲唱到“三江水,洗不尽我满腹的冤枉”,人们的心情便五味杂陈,连连叹气;当听到未过门的媳妇秦雪梅那声撕心裂肺的“商郎”,台下的人也悲痛欲绝、痛断肝肠;当听到黑脸包公秉公执法的那一喊“开……铡”,台下的人也必欢欣鼓舞、掌声雷动。
既然乡亲们这么痴迷听戏,有经济头脑的西悦庄人马上腾出了一片地方,在村头建起了一座大戏院。由此可见当时西悦庄人的经济实力及过人的胆识和魄力。敢于“第一个吃螃蟹”,不是扎嘴,就是夹手,要么就是尝到了美味。
戏院建在西悦庄村外200米处,北面是一排堂屋,以前是生产队喂牲口、记工分的地方,稍加修整,便成了演员们的化妆室及休息室。房子前面,是一个用土夯实的土台子,只要在台上栽上木桩、挂上幕布,就成了出将、入相的戏台了。戏台下面的大片空地就是所谓的“观众席”,观众们看戏得自带凳子,在戏台下的空地随便找地方坐就行。戏院的周围,是一堵三米多高的“土垛墙”。在一般人看来,一堵土墙没有值得赞赏的地方。我倒觉得,西悦庄戏院的“重点工程”恰恰就在这堵土墙上。
别看现在砌砖墙很简单,八十年代以前,豫北乡下的农家小院全都是清一色的土垛墙。说起土垛墙,没有“两把刷子”是绝对不行的:垛墙和泥时,水和土没有固定的比例,全靠眼力和手头灵活掌握。如果水少了,和出的泥干散粘不住;水多了泥软不成型。土墙的根基一般都垛得很宽,等到快晾干的时候,再用铁锹俢整。等到底层能站人了,再往高处续垛第二层、第三层,一直垛到自己满意的高度。一般农家小院十几米的土墙,几个壮劳力差不多得干五、六天才能完工。再看看西悦庄戏院那四十多公分宽、三米多高、总长至少在百米开外的土墙,施工的难度可想而知。我虽没见到施工的场景,但也能猜到,参与垛墙的师傅,绝对是垛墙能手中的高手。
“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西悦庄的戏院建成后,周边乡、镇、县、市的剧团纷纷来西悦庄戏院洽谈演出事宜。前来演出的剧种也是百花齐放:豫剧、曲剧、大平调、大弦戏、二夹弦等。演出前,剧团会提前贴出“演出告示”(海报),上面写着当天有几场演出及剧目。那个时候,十几岁的我喜欢跑到街上去看贴在墙上的“演出告示”,然后赶紧跑回家,给大人们“汇报”一下当天演出的戏名。再就是,“演出告示”是用好几种颜色、大小不一的字体写出的,花红柳绿的,看起来就非常养眼。
听说,有一个外省的剧团也慕名而来,戏院的负责人担心他们浓重的外地口音在当地会“水土不服”,就没有同意他们进戏院演出。剧团的人出主意:“我们可以在舞台上用“电打布影(配字幕)!”
且不说那个时候他们如何在舞台上打字幕,最主要的是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喜欢听戏的中老年人,没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字幕!遗憾的是,那个剧团没开锣,就打道回府了。
我从小就经常去西悦庄,偶尔还小住几天——因为我是西悦庄韩家的外甥。自从西悦庄有了这座大戏院,我趁着星期天去西悦庄的次数就更多了。那个时候一张戏票也就三毛钱,但对于一个不懂戏的小孩来说,大人们可以给我一毛钱去买瓜子吃,想叫大人给我们买张戏票,套用当时流行的一句话——“三回买两回,给你少买一回吧(免谈)!”
有时候去了西悦庄,缠着俺舅去找当村干部的堂姥爷,运气好了,还能蹭到一张赠票。拿着票进了戏院,不是找个地方老老实实地等着开戏,而是像个“地出溜(蝎虎)”似的,一会跑到后台看演员化妆勾脸,一会跑到卖瓜子、卖梨膏(糖)的小摊前,至于戏台上究竟唱的啥、唱得怎么样,就无关紧要了。
开戏前,锣鼓家伙先“叮叮咚咚”敲一阵,意在催促人们抓紧买票进场了。一阵锣鼓敲过之后,先演一段“垫戏(折子戏)”,目的是尽量等一下那些迟来的观众,对得起每一位观众的票钱。
演出的时候,最怕的是台下有人打岔。有个老演员,戴上假发反串演了一个叼烟卷的媒婆。媒婆在台上喊一声:“马某某他娘在家吗!”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就在台下喊一嗓子:“我是马某某他爹!”搅和得演媒婆的演员几次忘词,差点就演不下去了,气得他直冲着那几个孩子翻白眼。本来这个媒婆就是个彩旦(女丑角),经几个倒霉孩子这么一“客串”,人们反倒觉得增添了几分喜剧效果。
演出当中,最窝心的就是突然断电。一停电,锣鼓家伙立马处于静音状态,演员也随即退到幕后待命。那个时候的观众朴实善良、善解人意,他们不会起哄、叫倒好,而是趁机抽袋烟、相互之间唠唠家常。剧团的工作人员会马上采取相应的措施,在戏台上方悬挂几只“气灯”来照明。话筒、高音喇叭一下子成了摆设,接下来的演出,全凭演员用大嗓门唱到最后。关键时候,方能看出一个演员的实力。
有个剧团,在停电的时候,竟然挂上了几只貌似尿壶做的煤油灯。后来听一位见多识广的人讲解说:“一个进行商演的剧团怎么会把一个溺器挂在舞台上呢?其实,那只是一种圆型陶罐添上煤油做的灯。”有好事者试图在生活中见识一下那种造型奇特的煤油灯,结果,几经折腾,无功而返。
闹归闹,笑归笑,事实证明,西悦庄建大戏院是成功的!他不仅让十里八村的戏迷过足了戏瘾,也给村里带来了丰厚的收入。
一晃几十年过了,我们经历了听“响纸(有线小广播)”、收音机、录音机,看黑白电视机、VCD、DVD,一直到现在的网络时代。几十年来,虽说娱乐形式在不断更新,可人们听戏的习惯依然没有降温。近几年,我们村大多数家里都安装了有线电视,全天24小时都有节目,随时恭候欣赏;电影、电视剧、舞蹈、歌曲、音乐、戏曲,任你自由选择。那些执着的“老戏筋们”,还是喜欢把电视固定在戏曲频道上。坐在屋里,风刮不到,雨淋不着,喝着茶、磕着瓜子、喝着小酒、抽着烟,悠闲自得地欣赏着那些传统戏曲:《打金枝》《大祭桩》《陈三两爬堂》《包公辞朝》《收姜维》等。
也有一些草台班子为了能在演出市场占一席之地,豪放地在舞台上插诨打科、爆粗口,如果有人加钱,说不定还能表演一段只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才有的“艳舞”。有一次,村里有一户人家给孩子办满月,请了一个班子助兴演出。舞台上那又透、又露的装束,加上低俗的台词,遭到一位老汉的训斥和谩骂。老汉的儿子批评他说:“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回家!你凭啥骂人家?”老汉的做法虽说过于偏激,但他的那一顿恶骂当时就让舞台上的表演收敛了许多。
前段时间,乘车从西悦庄村头路过,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大戏院。好奇心促使我顺着着记忆中的田间小路寻去,来到了当年的“大戏院遗址”。遗憾的是,那高大的土墙、土戏台已不知去向,房屋也看不到半点砖头瓦块。只看到一片长势旺盛的小麦在随风起舞,仿佛在跟我们讲述着西悦庄大戏院那曾经的往事。
作者简介:
张所排,曾用笔名鸣蝉,河南省滑县老店镇前物头村人,1987年冬入伍,沂水马站镇炮团二营六连战士,1991年退伍。务工之余偶尔写作,部分作品散见于地方期刊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