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公公最后的那些日子 || 冉淑红
2018年7月中旬的某一天,公公无意中发现他的颈部左侧突起一个鹌鹑蛋似的疙瘩,老公带公公去会宁县人民医院检查,医生说不要紧的,淋巴发炎,喝点消炎药就好了。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个“疙瘩”非但不见好转,反倒与日渐长。8月24日,老公又带公公去定西市人民医院检查,不料医生偷偷地告诉老公:“老人得的是肺癌。”天呐,这两个字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当老公把CT报告发给我的时候,我彻底愣住了:公公身体向来特别健康,纵使风吹雨淋也不会感冒——他是我心目中的“铁人”;再说了,目前公公也没有什么明显不适的症状,比如咳嗽。我想:会不会是误诊呢?对,对,一定就是误诊!
第三日,也就是8月26日,老公带公公去兰州大学第二医院复查,结果,我们美好的愿望如肥皂泡般瞬息就幻灭了,医生摇头说:“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淋巴,生命大概只能维持8个月了。”以前听别人讨论癌症的时候,我总觉得这只可怕的“老虎”距离自己的圈子很是遥远;如今,它却真真切切地扑向了我的亲人。灾难来得如此突然,我们仿佛跌入万丈深渊,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9月3日,公公开始接受化疗。化疗的痛苦是众所周知的,公公自然难以幸免。那几天,我无比揪心。7日,星期六,一大早,我就搭乘顺风车去兰州大学第二医院看望公公。途中,弟弟发来微信:不能哭哭啼啼的。我回复:知道了。
强颜为笑,那是一种无可言状的滋味!整理好心情,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我不由大吃一惊:几天时间,公公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由于化疗的副作用,公公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呕吐不止,呻吟不停。我心头一阵酸楚。看到我,公公挣扎着坐了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忙得很么。”我微笑着说:“不忙。”公公又说:“你还晕车哩。”我仍旧微笑着说:“没晕。”公公抬起头看了一眼装满“毒药”的吊瓶,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唉,难受得很,还不如赶紧死了的!”公公的这句话如一柄尖刀,直戳我的心窝。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天生木讷,不会说话,更不会说“应景”的话;而且我觉得,此情此景,越是华丽的语言越显得苍白,甚至是伤害。最终,我选择了沉默。
为了让公公的精神振作起来,我和弟弟把他搀扶到走廊去看外面的风景。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公公的脸庞,可是公公的眼睛里却噙满着泪花。近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公公的眼泪。傍晚,坐上回家的客车,我的泪水便如同决堤的河流一般肆意倾泄。
转眼,2019年悄然而至。1月25日中午,我去会宁县人民医院看望住院的公公。公公满眼期待地对我说:“桃桃,明天出院后咱们走一趟王庙,我想看一下你爸爸和你妈妈,能成不?”
公公生病后,父母老是念叨着要去看望他,我怕打扰公公养病,就一直没有带他们去;现在公公提出要去看望我的父母,我着实无比惭愧。当时正值高三寒假补课之际,忙碌且紧张,我便推辞说:“请不上假着。”谁知公公不假思索地说:“我一个人也可以。”看来,公公是执意要去的。不管有多少困难,公公的这个想法我一定得满足;否则将会留下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翌日,我和妹夫带公公到老家看望了我的父母,以及伯父伯母和哥哥嫂嫂。公公知道父亲喜欢喝酒,他给父亲拿着一瓶“五粮醇”;更令人动容的是,公公还给父亲拿着他的一件保暖衬衣和一条裤子。临别时,公公不无深情地对父亲说:“亲家,这瓶酒是我专门给你买的,你过年了喝去;这两件衣裳是娃娃送我的,你留下做个念名(纪念)吧。”
归途,夕阳如丹,坐在副驾的公公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瓜子,你晓不得,我这一趟是' 断路 ’来着哩!”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公公已经在为他的人生做着最后的安排。瞬间,窗外的景色变得一片模糊。
这一年来,我们成了医院里的“常客”。7月18日,公公第六次住进了会宁县人民医院。适逢暑假,我每天早上去医院陪公公输药,下午再送儿子去弘艺艺术学校弹琴。我知道:人在病痛尤其是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人的温暖堪比一味良药,哪怕只是默默地陪伴;何况,公公的日子所剩不多,而我为公公做过的事少之又少,即使几句关切的问候。
不知何故,可能是病情逐渐恶化了吧,公公总是觉得恶心,吃不进去东西,特别是腥腻的,只要闻着味道就会呕吐。一天早晨,妹妹给公公买来了清汤羊羔肉,公公竟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公公以前最喜欢吃羊羔肉了。我问公公想吃什么,公公说他想吃点杂粮。我满心高兴地给公公煮了一颗“大西洋”洋芋——并削了皮,一棒水果包谷;还买了一个四房米黄馍馍。但是,那颗苹果大小的洋芋公公吃完了,包谷和米黄馍馍只吃了一口。
这可怎么办呢?我们心急如焚却又一筹莫展;医生也是。
公公的情绪显得异常低落,他不时望着天花板发呆。公公在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婆婆的身体,或许是我们的生活,也或许是自己的身后事……记得临床阿姨调侃说:“我发现你还不私心,女孩儿提来的羊羔肉干脆不吃,媳妇子提来的煮洋芋就吃上了。”公公勉强笑了笑,说:“我本来把媳妇子比女孩儿心疼。”阿姨又说:“你一天女孩儿来媳妇子去的,势重得很哇!”公公无限伤感地说:“势确实重着哩,光是害的死病么!”阿姨语塞。我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语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理。病房再次陷入了沉寂。
两个月以后,9月30日,国庆小长假临到了,晚上7点,小叔来接我和孩子。小叔说公公病情危急,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包括水,现在主要依靠输入白蛋白来维持生命;小叔还说公公昨天晚上走了一回,最后没有走起,估计是等着要见几个孙子呢,今天晚上恐怕……
难道公公真的要走了吗?上一周星期天,我去给公公送蛋白粉的时候,他还在院子里转呢——这才八天时间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我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路上,我始终在祈祷,祈祷上苍给我见到公公最后一面的机会。50分钟以后,我们到达老家。钻出车子,惴惴然探进上房,我看到公公一动不动地蜷伏在炕头上,面色黑黄,鼻子歪斜,眼窝深陷,双目紧闭,酷似一株枯萎的树木,没有一丝生机,婆婆和他的四个孩子泪眼婆娑地守护在身旁;地下,三个姑姑坐在沙发上垂头抹泪,几个叔叔围着火炉子黯然伤神。如此生离死别的场景怎能不令人心碎?我想上前去紧紧地、紧紧地握一下公公的手,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自己是无能把他从死神手里拽回来的,尽管我一直在幻想着奇迹的出现。忽而,我又反应过来这是在封建思想还比较严重的农村,并且家里来的人还真是不少呢,于是我畏缩了,木偶一样傻傻地杵在门口。半晌,大姑说:“桃桃,你往炕头跟前站,让你爸看上一眼。”我如梦初觉,连忙用手指悄悄拭去藏在眼角的泪水,迅速向前挪了几步,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也许是听到我来了,公公缓缓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呆滞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尤为空洞,无波的古井一般。我不知道公公有没有看到我,在他的生命弥留之际,可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10月11日,一个灰色的日子,晚上9时05分,我可怜的公公在与癌症抗争了1年2个月后终究停止了呼吸,在他67岁生日的前夕,走了,永远地走了,撇下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管我们如何挽留,任凭我们怎样不舍。
其实,我们都知道,公公也不想走,在这个世界上,他有太多的挂念,他有太多的眷恋,他还有太多的期盼……唉,怎奈回生乏术,医药罔效,无情的病魔就这样残酷地夺去了他的一切。
公公撒手尘寰,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悲痛和无限的思念。
那天晚上10点左右,我正在检查女儿的作业,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我瞅了一眼屏幕,是老公打来的,刚伸手去接,他却挂掉了。我即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公公可能走了。夜间,我忐忐忑忑,辗转反侧,几乎未眠。果然,第二天凌晨5点多,老公发来微信:老婆,他爷昨天晚上走了,我怕你睡不着就没告诉你;中午放学后你把两个孩子领回来,先生说2点钟要迎纸火。文字后面是一串“大哭”的表情。虽然以前在心中无数次安慰过我们迟早得面对这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我却根本无法做到平静和淡定,尽管我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下手机,我大脑一片混沌,浑身颤抖不已,从卧室走向客厅,竟一连打了两个趔趄,差点儿摔倒。瘫在沙发上,我一个人哭了老半天,甚是无助。
下午2点,我才赶到老家。大门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和五颜六色的旗幡,另有纸人,纸马,纸轿车……院子里赫然矗立着一座深蓝色的充气帐篷,帐篷的四角分别蹲着四张桌子,每张桌子的周围又各自卧着十只凳子。上房变成了灵堂。祭桌的中央是公公的遗像,慈祥亲切。遗像前香烛摇曳,供品满目。地下的火盆内“黑蝶”翩翩,青烟袅袅……前来吊唁的人出出进进,进进出出,熟悉的,陌生的,无不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情。炕上空荡荡的了,一如我的心底。前天下午我来看望公公的时候,公公依旧躺在他睡了大半辈子的炕头上呢,只是不省人事。而今,公公已经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与我们阴阳两隔。老公和弟弟妹妹们披麻戴孝,跪在水晶棺旁哭得撕心裂肺,哀哀欲绝。我是一个泪点极低的人,但从来都是默默流泪,压根不会嚎啕大哭,无论多么难过,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姑递给我一顶白色头巾。戴好头巾,上前跪在公公脚下,我的泪水再次如同决堤的河流一般汹涌而出。
……
今天是公公的一周年忌日。恍惚间,公公离开我们整整365个日日夜夜了,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怎么样……
20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