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应该结的婚,只有应该爱的人
01|
成熟、理性、含蓄、节制。
这是我在《魅影缝匠》里看到的爱情。
此时的丹尼尔·戴·刘易斯,白发苍苍,脸上布满岁月的沧桑,眼神中也少了那几分动人的桀骜。
而年纪轻轻时候的爱情,充满激情、狂躁,能量与矛盾都充沛而尖锐,爱与伤害,往往凛冽共存,仿佛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加圆满的方式。
那是属于《布拉格恋人》的迷离。
从《布拉格恋人》到《魅影缝匠》,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从在欲望里自我麻醉,寻觅救赎的虚妄到在爱与艺术化的生活里穿插来去,巧妙腾挪的平衡。
巧合的是,两部电影的主角都是他。
男女主角相遇的桥段也十分相似,相似的,还有他扮演的人物,都是对婚姻具有抗拒心理的男人。
但是结局,总是以男主角选择“安稳”为皈依。
老去的,不仅仅是丹尼尔·戴·刘易斯,以及他扮演的角色,老去的,还是每个人心目中对人生的解读。
老去的,更是观众在电影里看到的爱情。
年轻时,我们渴望火树银花、激情四射,有一天,我们终究会疲倦。
此时此刻,我们渴望的,是心照不宣的安稳,是惺惺相惜的体谅。
所以不愿意被婚姻束缚的雷诺兹,主动向阿尔玛提出求婚。
在她为他脱下公爵夫人那一件出自他之手的宝蓝色华服之后,在回去的街上,他抱住她,热情一吻。
她读懂了他的心,他明白自己被如此善待,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那一个吻里,有充沛的爱意。
那一个吻里,有知己的味道。
从那一个吻开始,雷诺兹冰山般矗立的心已然开始消融。
总有一个人,会将另一个人拖下神坛。
无论在此之前,他有多么的理想主义,或者冷若冰霜。
当他与爱情狭路相逢,当他开始长出一颗老心,那么他总有渴望停靠的时候。
从这一点来说,两部电影倒像是为丹尼尔·戴·刘易斯提供了一种真实人生的模板,一种男性在不同年龄阶段对爱情的需索与追求的表现特征。
也许他自己的人生经历,就能够作为一种呼应的对象。
所以,他决定自这部电影之后息影,或许与这部电影当中,缝匠雷诺兹的形象与人生太具有共鸣与象征意义息息相关。
他给了自己青春的痴狂执迷一个几近于圆满的答案。
这一呼一应,就在两部电影之间获得了实现。
02|
影片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种复古优雅的缱绻情调之中。
复古与优雅的,不仅仅是雷诺兹的华屋,华屋里的陈设,也不仅仅是那一件件精致的礼服,气质高标的女士们仪态万方的举止,还有男女主角之间,那微妙的情感起伏。
不是蜿蜒雄浑的山峦,像是波光粼粼的溪水,偶尔激起点点浪花,也是闪烁着光泽的。
这种缓缓前进,一点点试探,一点点吸引,一点点萌发,一点点馥郁的爱情,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它让人忘却现代化社会当中,那些流光溢彩,美则美矣,终究难以为继的速食爱情,而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样一个如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当中。
一个男人,赋予一个女人第二次生命。这个女人,同时也为男人,赋予了人生第二种可能。
没有他,她或许依旧只是餐厅里的服务员,遇见一个平庸的男人,度过余生,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够穿上一件私人订制的礼服,更别提遇见公爵夫人和公主;
没有她,他或许依旧沉迷在工作艺术之中无法自拔,笃信着婚姻无法长久,只会带来束缚的定论。
他是她的救世主,而她,她是他的缪斯。
遇见她之前,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浑身透着优雅,优雅里有骄矜,骄矜里有空虚,空虚里有幻灭,如缥缈的迷雾。
这种优雅,像是一种隔离带,令人产生落差,也让人彷徨在矛盾的疆域里无法自拔。
他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散发清幽萧索的气息。
他爱惜自己的外形,以至于严苛的境地。他的每一个早晨,都是整装待发的。他的每一套衣服,都是不落俗套的。以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落索干净的。
或许你会草率地定义他以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名号,但或许,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与内心那个极度渴望叛离乏味庸俗的自己从容和解。
或者说,暂时忘记,像一滴水,落进水里。
这样的男人,没有爱情,十足可惜,拥有爱情,更加可惜。
爱神会为他赐福,爱神更会让他难以免俗。
但是没有一个如缪斯一般的女人,他的灵魂将永久无法获得救赎。
他坐在明媚的光影里,端端正正,彬彬有礼,她冒冒失失地出现,一点不符合礼节和规矩,那一秒钟,是《布拉格恋人》 的回光返照。
他终究会遇见这样一个女人的,鲜活的、稚嫩的,不在他擅长逢迎鉴赏的交际圈里的 ,那样的唐突,那样的生硬,而这,就是让他铭心的质素。
怎样的精致玲珑,怎样的温柔款款,怎样的魅惑招数,他都胸有成竹,一百分的优雅司空见惯了,也等于是六十分的索然无味。
而这个人是不一样的,她有着六十分的格调,却让他看到藉由他手打造出一个一百分的缪斯的可能性。
每个人都渴望拥有一双改变命运的手。改变不了自己的,那么就改变他人。
皮格马利翁,古希腊神话里的种种预言,各个国度各个民族里极其类似的“灰姑娘”类型的童话,以及奥黛丽·赫本的电影《窈窕淑女》……
它们都是人类内心这种“超人情结”的投射。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更是让人神魂颠倒的自我麻醉的神仙药剂。
他恰如其分地需要一位灵感缪斯,她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她婉约而面带羞涩,他沉着而清浅一笑。
这一刻,所谓的命中注定便水落石出。
相视一笑,交谈几句,一场约会便理所当然。
她站在他的车门外,等着他像一个绅士般为她开启车门。
汽车在夜色里奔驰的镜头,都是欧美黑白老电影的拍摄技法,画面中是正对着观众的两个人,一颦一笑,是内心的一荡一漾,相看俨然,比如《蝴蝶梦》 ,比如《魂断蓝桥》,比如《卡萨布兰卡》。
他没有在看似恰当的时机脱掉女人的衣服,而是选择为她穿上自己设计制作的裙子。
他没有在看似应该结婚成家的年纪皈依婚姻的怀抱,而是选择一个人与自己的偏见耳鬓厮磨。
他的心里有太多的边边角角,甚至条条框框。
他执着于让她成为自己内心的缪斯,他小心翼翼地烘托一种幻境,但是这个女人从始至终都不可能是他理想中的那个人。
上一位陪他一起饮早茶的女人算得上达礼,但是她有妒意;
这一位和他坐在一起的女人拥有他偏爱的那一种身材,但是她没有足够的修养。
所有的女人都有瑕疵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瑕的。
悲剧是,他渴望她成为他理想中的模样,像是亲手设计打造一件衣裳,每一针每一线,每一个褶皱每一粒纽扣,每一道花纹每一丝镶边,都要符合他的心意,但是她不是一个任劳任怨、任人磨圆搓扁的女人,她要求做自己。
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她终究不是一件衣裳。
另一边,阿尔玛也在尝试用自己的手段慢慢潜入雷诺兹的心房,慢慢让自己登堂入室得更加理得心安。
但是两个独立的人,拥有两颗独立的灵魂,没有谁真的甘心做暗淡的妥协。
他不喜欢她吃早餐弄出太多声响,她觉得他在无事生非;
他不喜欢突如其来的惊喜,她却一心一意想要自作主张在二人世界里通过自己的手段打动他的心。
这是一段感情里总会发生的典型矛盾。
因为两个人性情、经历、职业、喜好的种种因素,总会有误解偏差出现,有些人可能就此分道扬镳,而有些人,渐渐适应,终于习以为常。
后者,就是在婚姻的城堡里,如鱼得水的人。
雷诺兹懂得这一点,这也是为何最初他对婚姻持有偏见的理由。
03|
事实的发展也正如他所料。
婚姻带来的是平淡生活的腐蚀,是对敏感纤细的艺术直觉的冲击。
生活不会给予雷诺兹两全其美,正如生活从来不曾赐予任何人的那样。
只能拥有一方而舍弃另一方,但是他野心蓬勃,所以他内心矛盾斗争熊熊如烈火。
一如这座带给他声名的华屋,让他觉得死气沉沉的华屋,他声讨、他反抗、他厌恶,但是这里也是他灵魂的栖息地,在这里寻觅不到的东西,别的地方一样寻觅不到。
种种矛盾麇集于他一人身上,让他心力交瘁。
而艺术家,因其敏锐,往往处于生命种种矛盾的风口浪尖之上。
所以雷诺兹常常崩溃。艺术的崩溃,身体的崩溃,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将这一切,托辞于诅咒。
所谓诅咒,就是一个人的宿命。
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内心对爱的渴望,所有让他的灵感消磨的,归根结底都是他难以摆脱的囹圄。
他唾弃,但是他也只能如此。
婚姻带给他无边的恐惧,平凡的生活让他精疲力尽,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倔强到最后。
因为在许多时候,她是唯一的那个愿意站在他的阵营的人,小心翼翼呵护他的自尊,挑战来自于精明干练的姐姐的施压,体谅他的敏感脆弱与颓唐。
在这栋华屋里,他终于不再是风声鹤唳、举目荒凉的一个人。
她是爱人,是知己,更是战友。
这样的感情,会比单纯的男女之爱来得更加沉着有力,也更加让人难以割舍。
任何一段感情中,一个人总惯于以侵入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但其实,真正美好的关系,是两个人懂得时而聪明地后退。
他选择了妥协。
或许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应该结的婚,只有应该爱的人。
她,就是他觉得应该好好去爱的人。
哪怕这份爱里,需要做出一些牺牲。
真理却是,有时候,牺牲,就是爱这种古怪的东西本身。
雷诺兹与阿尔玛的爱情,让人看到了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也能够享有同一份平凡之爱的甘美。
与此同时,再平淡如流水的爱情,背后都有数不胜数的暗流涌动,都会遭受那些边边角角的暗黑质素侵蚀,这是无法避免的。
也让人们看到爱的原始动机与最美的真谛——
两个人,结成一个阵营,手牵着手,心境安稳地去面对尘世间的一切。
两个人一起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
当爱情落实到一蔬一饭,才终于真正有了根基。
除了爱,还有什么需要畏惧?
除了爱,还有什么能够成为阻力?
婚姻才是一件衣裳,可以事先拟定草图,但不到最后一针落定之前,谁也不能预料它会否是理想中的模样。
但是两个人齐心协力,岁月总会赐予一个结果。
编织缝补之间,生活的琐碎会来侵扰,但是不要停,不要离开桌席,我们一起完成它,再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