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蛮”的“公公”
“熬蛮”这个词为江西安义县一带的土语,主要是指吃苦耐劳的意思,兼有倔强之意。“公公”一词也是该地特色,专指爷爷。早先,老家一带人并不通晓普通话,若有外地人打听某谁家爷爷,被问的孩子基本上会说:“不认得,我家没爷爷。”
公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人高马大、饭量惊人,可抵三个壮劳力的食量,又恶欢喜恰(极爱吃)红烧肉和包子,平常日子只能过过嘴瘾,时节头上(逢年过节),那是不劳话多。憨厚的公公是个急躁性子,但凡他认为的上紧的事,非当天做完不可,过不得夜,天上“落尖刀”也拦不住。村里人通常喜欢叫他“老将”。
我刚开始变声时,公公已是古稀之年,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稳坐同龄农把式的头把交椅。按照老家习俗,十岁以上男子必须参加“春插”(春天插秧)和“双抢”(夏季抢收、抢种水稻),其中的栽禾、割禾、打禾(水稻脱粒)、拢杆(把脱粒后的水稻杆子扎成一小捆,晒干后是上好的柴火)等农活是必修课。在我初中时期的暑假一日,天刚朦朦光,公公就叫醒大家赶到他头天夜里就定好的二亩四里(一块水田的名字)打禾。天进正午,烈日当头,大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我们几个“磨洋工”的小男人哀求回家吃饭,公公不依且咬牙说:“后生崽(年轻的小伙子)做起事来捏手捏脚,看得人都急死多,这可怎么得命活哟。”
在高温炙烤的野外做重度体力活之艰辛是无此经历的人难以想象的。公公此刻也有些体力不支,当拉绳子去拖打谷机(一种通过脚踩来带动滚轮的水稻脱粒机)前行时,第一下没拖动,准备往前窜的身子被反作用力拉倒退,连打了几个“虚脚”(身体由于惯性的作用而前后摇摆不稳)。老人家站稳后,蕴足气,大喝一声,使劲一拉,绳子断了,身体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失去平衡而急速前窜了七八步,险些伏在泥田里,画面有些惊险且滑稽。在场的弟兄几个和姑姑躲到打谷机后面的档板处偷笑,被发现,招来公公大声喝斥:“你们这些冒(没)良心的,把我摔死了,你们就轻快了么?”
冬季是农闲时节,大人们也就心安理得打扑克、谈詑(闲聊)、织毛衣……最好玩的娱乐活动要算是“箭棍”(类似杂技里的喉部顶木棍。区别是:杂技用喉部顶,而“箭棍”用手掌心顶)了。这是猛男们玩的一种臂力PK游戏:两人相距两米而面对面扎稳弓步,站中间的裁判横握一根扁担的正中段,扁担两头尖部则对着两边的参赛者,双方均伸直右手臂并用手掌心顶紧,左手叉腰,两人在裁判发令后同时发力撑向对方,前进三步者为赢,反之则输,三局两胜制。一轮比赛后,赢者向输者索要事先约定好的赌资,通常是一根“壮丽”牌香烟。大多数情况下,输者会找各种原因与赢者争辩的面红耳赤,两派的啦啦队由起先的对手演变成观众,把参赛者围在中间推搡,进而起哄、尖叫、嘲笑、吹口哨……末了,已是一场扯西皮(相互耍赖)盛会。孩子们则在一旁“肩棍打棒”、追追打打......
此时的公公在家做米酒,或打草藤绳子、织草鞋……
冷天日头落的快,公公每天都会赶在天断暗前站在晒谷坪上反复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呼叫鸡宝宝们回家,一只都不能少,否则公公会“发惑”(着急)。一日断夜边(天黑时),公公带我们到处寻找一只未按时归来的鸡,着实费事,终在一个角尾角落找到了那只贪玩的瓦灰鸡,一番扑腾后,到底摁住了它。老人家像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失散多年的孩子似的把鸡捂在怀里,继而责骂:“跑什么鬼呀,跑去阴间里呀”,一边又快步往家里赶。估计是气急了,公公扭住鸡头打了起来,边打边训斥:“跑、跑、跑,还跑吗?”等到跨进家门槛,公公才放开老母鸡,发现,鸡死了。公公大骂起自己来,见景的众人慌忙捂嘴躲到门角背里偷笑,没人敢发出声。
公公走路慢多了,但依旧早起,原先跳下床就扛起锹趋踔(快步走)去田畈里做事,如今这一早课改为在灶屋里烧水做饭,然后大声叫婆婆(奶奶)起床。尽管婆婆听不到(打我记事起,婆婆听力就不好),公公每天还是会在灶屋里先预叫一遍,然后走到婆婆的床头边补叫:“聋婆子诶,恰饭(吃饭)咯”……婆婆佯作怒状骂:“叫气呀,我聋了,恰不进”。公公陪着憨笑:“天上的聋狗子都听到多,就你冒(没)听到,来哟,聋婆子,我帮你洗面咯”……
终是年纪不饶人,公公的背驮成了弯弓状,年轻时近一米九的个头矮了二十多公分,两条纤细的大长腿吃力的支撑着弯曲而又瘦弱的身躯,话事(说话)相当少了,熬蛮的性子还是没改。
一次骑三轮脚踏车拉湓满一车红辣椒去加工厂途中,车翻了,公公像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牛,轰然倒下了。
老人家离开我们七年有余,不知公公在那边还是那样的“熬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