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户口空着也是空着,大不了李汉一家多掏点钱,已经准备好了一万块钱,没想到的是贺飞一家这次狮子大开口,说要五万块。
一
我来自苏北的一个小县城,小学六年级时,李汉从乡下转学而来,我们成了同学。那时我们关系一般,甚至有点不对付,不仅是我,我们男生都有些“欺负”他,因为他学习很好,很得女生喜欢,因此成了我们男生的“公敌”。
2004年,升入初中。我还记得分班时的情形,那时我在班级门口看着名单,想找出有没有以前的同学,还真让我找到一个:贺飞。
说起来,贺飞跟我有点亲戚关系,他是我伯母的表侄,五年级我们开始同班,因此我们俩的关系还算不错。但在正式报到那天,我绕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贺飞,却看到了李汉。
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名单上怎么没有你,还多了句嘴,“贺飞也跟咱们同班,以后大家又是同学了。”他却神色慌乱,刻意躲开了。
直到班主任点名时,点到“贺飞”。
我竟看到李汉站了起来。
放学后,我和李汉一起走,问他为什么改名了?他的表情很复杂:尴尬、生气、害羞掺杂在一起,他瞪了我一眼,快速地跑开了。
我问家里人才知道,李汉顶替了贺飞的学籍。
在我们县城,上学都有户籍要求,那时农村户口与城镇户口的区分还挺严格,乡下想来县城读书只有顶替学籍这么一个办法,一些有县城户口的人会因为某些原因不在本地继续升学,就把自己的学籍“贡献”出去,租给别人用。
这在我们当地也是十分常见的现象,甚至成了一条“产业链”。在上学的过程中,不时会发现身边的同学变了名字,大家也见怪不怪。
贺飞的情况有点复杂。他是超生的二胎,他的父母当年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罚款,便在另一个省也给他上了一个户口。后来我们这监管放松,贺飞便又在本省上了一个户口,当时户籍管理还比较混乱,也没有信息化管理系统,户口本还都是手写上去的,两个省之间更是信息不互通,就这样,贺飞便有了两个户口。
小升初时,贺飞跟家里人搬到了外省,他便用了另一个户口上学,现在的学籍户口便空了下来。我们初中有个体育老师,“兼职”搭线倒腾学籍这事。就这样,李汉一家就以五千块钱的价格“租下”了贺飞的学籍。
当时我年纪小也不在乎这些,跟李汉毕竟当了两年的同学,很快我们就又熟络起来。
不过,有时候我无意喊他真名,他都会紧张万分,再三告诫我,以后他就是贺飞。
初二,我们再次分班,我跟李汉分开了。但我依然还是能听说他的威名,因为每次考试,他基本都是年级前十,参加了很多比赛,拿了不少的奖,但我每次看他的照片下贴着贺飞的名字,可能是嫉妒心作祟,心中就别扭得很。
我也试着故意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但根本没人在意。此事被李汉得知后,他将我堵在楼梯口,像是哀求,但是又在挥舞拳头。
从那次以后,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这事。
初三,我们又一次分班,李汉又跟我相聚了。
为迎接中考,班主任实行“帮带计划”,安排成绩好的跟中流的组成学习小组,就这样,我跟李汉成了前后桌。十几岁的孩子没有记仇一说,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成绩也突飞猛进。
那时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李汉的书本上从来不写名字。后来我们班都知道,凡是捡到没写名的书本,那必定是李汉的。
初三下学期,开始中考前的准备。其中一项就是整理学籍,开始档案的整理规范化工作,要求本人名字与户口本上的完全一致。这下,学校又开始“鸡飞狗跳”的改名运动。班主任不断强调,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能改的抓紧,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想改就来不及了。但我看李汉依然没啥行动,每天埋着头学习。眼看马上就要中考报名,我问他,你怎么还不动手。
他却反问我:“你知道实验班计划吗?”
我们县那几年教育质量连续下滑,高考成绩一塌糊涂,连续三年没出过一个清北。好的教师与学生都开始往南走,去考南通、苏州等地的高中。严峻的形势下,县里就实行了这么一个计划,选取全县初中成绩最好的二百人,集中到一个地方,同时从苏南请老师,完全按照他们的教学模式培养。被选中的学生,不仅不用交学费,而且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几百块的生活补助。李汉成绩优异,自然被选中了。
教育局还怕这些学生反悔,只要学生同意,立马将其档案学籍封存。因此当我们还在复习中考的时候,李汉已经被录取了。
李汉说,他家没有财力再送自己出去念书,这个机会他一定要抓住。所以他怕他要申请更改学籍的话,会出现什么乱子,现在大家为了这几个名额争破了头,明争暗斗并不少见。
我对他是满满的羡慕,十分理解他的决定。
于是,李汉顶着贺飞的名字,继续读了高中。
高中虽然跟李汉不是同校,但这并没有打断我们的友谊。我们吐槽学习生活的压力,他把他们的内部试卷拿给我,给我讲解难题。在江苏,高二要参加一个“小高考”。我们那时候正摊上江苏高考改革,实行副科等级制度。高考是语数外+历(文)/物(理)+政地化生(任选一门),没有选择的副科会在高二进行一次水平测试,只有考到C级以上才能参加高考。而且那时候刚开始普及二代身份证,小高考是要拿着二代身份证参加的。但是二代身份证需要录指纹,彩色照相,完全录入电脑系统,一旦换了新身份证,以后就要跟一辈子。李汉这时陷入纠结,他本打算改回自己的本名,但现在更改的话,就要留级,一切从头开始。而且一届学生强于一届,他还真没把握在下一届中取得好成绩,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上,改名又搁置下来,先通过高考再说。办理新身份证需要贺飞父母的帮忙,李汉一家希望他们能配合。他们四处借钱,最后终于准备好了一万块钱,只是没想到贺飞一家这次“狮子大开口”,说是没有五万拿不下来。我后来听伯母说,贺飞一家其实不是要挟,而是生气,本来说好的用到初中就改过来,没想到没跟他们商量就用到了现在。谁也不想自己的户口本上有个陌生人当儿子。李汉家自然不能答应五万这个数,双方耗了起来,可高考还是要参加的。就在李汉家准备妥协时,事情起了变化,命运的天平开始向李汉倾斜。正逢贺飞的老家要拆迁了,赔偿款是按照户口分发,需要本人签字。现在,一切证明文件都指向李汉才是贺飞,所以只能让李汉冒充贺飞去领钱。而且越早签字,拿到的赔偿款就越多。贺飞一家拖不起,经过数次交锋,最终达成协议:李汉去领钱,把钱给贺飞父母,同时再继续以五千块钱作为户口的“租金”。又是一顿鸡飞狗跳,李汉拿到了新身份证,如此李汉彻底变成了贺飞。经历了这么一遭,李汉的心情很抑郁,更加不合群了。小高考我跟李汉在一个考区,因为第一次用身份证当准考证,大家都很兴奋地拿身份证显摆,比岁数、看照片,只有李汉远远躲在一旁,一谈到身份证,他马上躲开了。还好这一切没有影响李汉的发挥,他考出了4A的成绩。按照规定,只要他在高考时再取得两个A,就可以拿到10分的加分。李汉的成绩非常好,这10分对他而言志在必得。后来李汉告诉我,他们学校组织全真模拟今年的高考题,他的成绩超过一本线10分,成了年级的培养重点,上985的希望很大。2009年,“罗彩霞”事件爆出,就连我们的小县城也关注到这种事。当然,我们高三的学生也只把它当成一个花边新闻看。可李汉不同,这件事像箭一样,狠狠戳进了他的心中。高三只有周日下午才放假,大家没什么娱乐活动,男生基本都往网吧里跑。除了玩游戏,最大的乐趣就是逛QQ空间。有一天,我照旧点开空间,发现李汉的小号那段时间更新得很频繁,而且全都是一些消极负面的语言。李汉把“罗彩霞”事件的新闻发给我,他很怕有人举报他身份造假,参加不了高考,那么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都要失去。我不懂他有什么好失去的,李汉解释说,他成了全校的重点培养对象,老师把他分进了“清北突击队”,他对自己的高考充满信心,教育局领导也亲自来慰问,说今年就靠他们几个不被剃光头了。但看到了罗彩霞事件,李汉心中慌了,害怕被揭穿,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甚至说:“我现在特别想当贺飞,觉得李汉这个名字很膈应。”他的书本上开始显现贺飞二字,甚至有的书封上写了好几遍贺飞,如同宣示主权一般。他还说,上了高三,他的失眠就更严重了,晚上都要熬到两点才睡着。老师对他的希望越大,他就越害怕,同时,实验班竞争很残酷,全县都在关注他们的成绩,压力更甚。“之前我们班有个人说自己只想考一个普通本科,被班主任骂了一顿,说没出息。我害怕老师那种期待的眼神,像针一样让我坐立难安。”我听他吐槽半天,不知如何安慰他。最后实在听烦了,觉得他就是矫情,“你要这样不放心,干脆改回原来的身份,现在还来得及。”“不行啊,要换身份,以前的小高考4A就白费了,那可是10分啊,可以压倒多少人!”不提分数还好,一听他可能要加10分,我就来气,因为这10分也可能压住的就是我。我直接关闭了对话。后来他再找我,我也就敷衍过去。因为罗彩霞事件,全国各地都在核查学籍户口等问题。我们县也不例外。此时,当年帮李汉办理顶替学籍的人突然被停职调查了,当时就有传言说收缴了一个名单,要挨个清理,搞得人心惶惶。李汉彻底乱了,为了躲风头,他特意请病假回家,希望这事能瞒过去,可事情该来还是会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中介”被查的原因,学校要李汉补充完善档案。李汉这下是真的病倒了,发了高烧,我去看过他一次,感觉他气若游丝,嘴里嘟囔着埋怨父母帮他顶学籍。完善档案,又需贺飞父母的配合,两家本就闹得不愉快,李汉一家也决定接受现实——躺平等死。没想到,贺飞的父母十分配合,提交材料毫不迟疑,档案之事很快就平息了。李汉十分感激贺飞父母,准备大礼道谢,贺飞父母只收下一箱牛奶,说这事关系到孩子的前途,他们也是做父母的,高考不能含糊。后来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因为李汉是学校甚至县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只要是事主不追究,学校也不想多问,毕竟考出一个清北的才是学校的燃眉之急。就这样,李汉很快恢复了健康,做高考的最后冲击一搏。可这事多少还是影响了他的心情,巧的是,2010年的江苏高考数学遇到“葛大神”,大家集体翻车。不知李汉是真没发挥好,还是因为数学走了滑铁卢,那年他也只是比一本线高出几分而已。别说985,连好一点的211都难。不过,李汉的运气还算不错,他最后还是被补录到南京一所不错的211的土木工程系,我也考到了南京的一个普通本科,而且我们两人的学校还在同一所大学城。拿到通知书那天,我去找李汉,感受到他家的氛围很奇妙。他的家人都夸他考得好,给家里人争气。只有李汉一个人愁眉苦脸,说自己失败了,想复读。一大群人围着他劝。李汉绷着脸,靠着墙不说话,不知情的还以为他高考落榜了。李汉最后抹了下眼睛,像是壮士远行答应去念大学。他发誓,高考失败,他一定在考研上弥补回来,怎么也要去清北读个研究生。我觉得李汉魔怔了,毕竟就算他们实验班也不过三四个985,全县依然是零清北。即使他发挥正常,估计也不比现在的分高多少。然而在大学期间,我每次去找李汉,他是真的在努力学习。甚至当我约他吃饭的时候,他也要抽空背几个单词。他总说,他们学校和一所985大学有合作,每年会保送几个读研,所以他要好好学习,决心拿下那个名额。时间来到2014年初,我们即将大学毕业。李汉成功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虽不是985,但他已经看开了不少,能读研就十分满足,只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他要考一个985的博士。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李汉的电话,口气十分严厉,质问我是不是又把他身份的事到处乱说。我一脑门子官司,把他撅了一顿,骂他老毛病又犯了。李汉连连道歉,向我做了解释。在保研名单公示结束后,李汉却迟迟没收到正式录取的通知,他有些担心,后来一个同学告诉他:你被举报了!李汉当时就懵了。他想了半天,也就学籍这事是个大坑。我明显感觉李汉的情绪有些崩溃,“你加入了不少老乡群,帮我查查有没有知道我底的也在我们学校的?”我们俩瞎分析到半夜,毫无头绪。我觉得他有点被害妄想症,只要贺飞一家不闹腾,问题就不大。而且,我听我伯母说,贺飞一家早就不在乎了。可李汉不行,他不停地自怨自艾,唉声叹气,每天大半夜给我发打电话,他说,就是怕。再后来,他变得暴躁,好几次喝醉酒给我打电话,还说自己是什么制度的受害者,他当初也只是想上学罢了,不得已才冒了他人的学籍。我实在烦了,到了晚上就把他设置免打扰,消息隔几个小时再回。最后事情查明了,被举报的是另一个学院的“贺非”,同音不同字,跟他没半毛钱关系。可是到了6月份,大家迎来毕业季,他跟我说:“我放弃保研了,要去常州工作了。”此时的李汉是一种大难之后的坦然,他说自己想明白了,“假的永远是假的,我受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没听过墨菲定律吗?越担心最终还是会发生,假的也总有暴露的一天,万一读研后再被查出来,损失的会更多。”“站得越高,跌得越惨。”他递给我一瓶可乐,让我坐下冷静一下,“而且,我找的工作还不错,以后毕业还不一定有这个机会。”他答道:“要一点没有也是假话,只是看开了。我毕竟还是跟那些人不一样,我的高考成绩是真实的,自己考的。就算查出来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是公职人员,没有侵犯任何人的利益,自己当老板,也不怕丢失工作什么的。”他不以为然:“感谢个屁,本来替我完善档案我还心存感激,谁知道他们家后来那么贪。”李汉大学毕业那年,户口要迁回老家,贺飞父母又说补偿的事,李汉凑了五万块钱。“当时我气炸了,就咬牙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让自己单独立一个户口。后来房价大涨,我便把房子卖了,挣了一笔,当了创业启动资金。”“他们比我还怕吧,贺飞现在是公职人员,万一我这出事了,他也要受到牵连。想必他这些年也很难。去年过年回家,贺飞爸妈还找我说这事,说以后大家互不相欠,互相成全。”我有些感叹,“你要是刚升初中那会儿就立刻改回名字,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回头想想,一次是高考,一次保研,都是命运的转折点,之前我恨父母让我顶替别人的学籍,现在看,如果我选择在乡下上学,可能高中后就出去打工了。”喝多以后,李汉突然说,“要说后悔,我最对不起的是我爷爷,我爷爷就我一个孙子,还跟了别人的姓,一直念叨说老李家不能断了后。所以,我就发誓,以后找老婆非姓李的不娶,为的就是让我孩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李。”他摆了摆手:“那是次要原因。我现在名义上还是别人家的儿子,心里怎么都是别扭的,就换个国籍,这样才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作者望玘,图书馆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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