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蓬 :​目 击 死 刑

          目    击    死    刑

文/罗学蓬
本文主角张德书,在江津百姓上万双眼睛注视下,在乍然而起的呐喊欢呼声中,血花四溅地倒在了北固门下面那片大河滩上。
杀她时,十七八岁的笔者,离她不过几米远近,事无巨细,看了个真真切切。
文革末期,被砸烂的公检法机关刚刚恢复的某年某月某日,江津县公安局看守所里关进来一个身带命案,不仅年轻而且漂亮的女犯人。
一开头时间便模糊,这就是撰写民间野史者的难处,明知法院档案室有张德书和某庭长两个案子的卷宗,却没有资格去查询。不过,罗某以为,只要女死囚张德书在狱中以身体放翻能够决定她生死的某庭长,导致某庭长也锒铛入狱,而她自己也仍然被推上刑场饮弹而亡是真实的,那就恭请读者朋友们多多理解笔者勉为其难了。
张犯德书,端地厉害,除了敢杀人,身处牢狱之中,居然也能变成一发糖衣炮弹,把负责审她这桩命案的原江津县人民法院的刑庭庭长某某给放翻了!
而且笔者也认识这位某庭长,因为笔者的家就在公安局门前的鞍子街上,鞍子街一头是公安局(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均系一道门进出,同在一个大院子里),另一头则是公检法人员的家属院,上班下班,这些公检法干部都必须从笔者家门前经过,包括这位倒在女死囚石榴裙下的吴庭长。
某某庭长那一年虽然才三十出头,身体已经发福得像尊罗汉。
这一桩曾经在江津全县传得来沸沸扬扬无人不知的奇事,据闻起因却是为着一双红色的尼龙袜子……
张犯德书,芳年二九,家贫如洗,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偏偏身段模样,却长得柳秀清俊。
一日,张德书见邻居婆娘从白沙赶场回来,脚上穿了一双水红色的尼龙袜,煞是鲜艳夺目,羡慕得要命。第二天早上,待邻居一家上坡干活,她便去牛肋巴窗前踮起脚尖侦察,一眼便看见那双红袜和其它衣物晾在竹杆上。
那时尼龙刚入中国不久,县城尚不多见,而在高屋那样的穷乡僻壤,更是稀罕之物。张德书就更可怜,连“尼龙”这个词,她还是前一日从邻居婆娘口中发的蒙哩,当时弯下腰用指爪摸了一把,软和得那布袜、线袜实不能比。此时见屋中无人,乡下人都以狗看门,那门又是虚掩着的,看门狗自不会咬她,便动了念头,何不进屋去,实实在在穿它一回?
张德书钻进屋子,将门反掩,便去将红袜取下,坐在矮凳上脱鞋穿袜。刚过了一把瘾,忽地听见有脚步声一路响了过来,口中还在唤那狗儿。听见声音,张德书三魂吓掉了三魄,来人却是住在三十里外的邻居婆娘的老娘,常来这里看望女儿的。她连袜子也来不及脱,情急间蹬上鞋就想赶快出屋,却巳来不及了,那老太婆巳经到了门外,张德书只好紧贴墙壁,躲在门后。
那老太婆推门进屋,喊了两声见屋里没人,便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打来一盆凉水,坐在桌子边抹汗。
此时张德书连气也不敢出,紧张得要命。
本来老太婆老眼昏花,视力很差,却怪那双红袜太鲜亮惹眼,连老眼昏花的老太婆居然也看见了,不仅看见了红袜,而且还看出是一双大脚!
老太婆吓得要死,张口大叫:“来人呐!有强盗进屋呐!”
张德书一听“强盗”两字,方寸大乱,赶紧将门推开,向着老太婆说道:“我不是强盗,是隔壁的张德书。”
老太婆认出果真是隔壁的张德书,少了畏惧,却多了恼怒,喝道:“你个张德书,趁我女儿一家上坡干活去了,跑到屋里来偷东西!”
张德书辩解道:“我没偷东西,我是过来穿一回尼龙袜子的。”
这样的解释任谁也不会相信,老太婆一把揪住张德书的手杆,向着门外大吼:“快来人呐,贼娃子张德书被我逮住呐!”
张德书由羞成怒,由怒生胆,蓦地看见墙壁上挂着一把秤,秤盘里搁着个秤砣,她抓起来,使劲往那又喊又叫的老太婆头上砸去……
秤砣一下去,老太婆再也不叫了,张德书也吓傻了。
为穿一回尼龙袜,如此一个年轻女子成了个杀人犯,被押往江津县城,关进了公安局看守所。
主审她这案子的,就是某庭长。
杀人偿命,这案子委实简单。但某庭长的心思却不简单,他觉得让这么个年轻俊秀的女子就这么送了命,实在是浪费了人类最宝贵的资源。
于是,他便于一个星期天单独去女号里将张德书提出,带到他那刑庭庭长办公室里单独审问——主审官想占有一个犯下死罪的女犯人的身子,肯定是天下最容易不过的事情。
接连几周下来,连女号里的看守都很感动,以为某庭长连星期天也不在家休息,果真是“革命加拼命”地为党工作哩。
某某庭长自以为手段高明,却没想到,张德书的肚子却渐渐地大了起来。
女犯人的肚子大了,主审官的末日也就到了。
结果,某庭长被判15年徒刑,到永川劳改茶场去每日三省其身,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张德书呢?当局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让她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才将她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按照当时江津公检法系统的习惯性做法,每次枪毙犯人,均要出动大卡车,提前几天将死刑犯胸挂纸牌,满城游街示众。全城百姓巳经从布告上知道了张德书将某庭长放翻的传奇故事,故而万人空巷,争相追着大卡车,瞻仰那女犯人的形象。
这也是笔者与张德书所见的第一面。
而数日之后,笔者有幸与张德书二度重逢——那是在刑场上。
笔者一个出自寻常百姓家中的小年青,何以能进入刑场,近距离观刑?
枪毙张德书那一天,我们一帮赌徒正在北固门沙滩上的塘子里推“马股”。塘子是老百姓筛过石子以后留下的一个个露天洞穴。有的深达数米。满河滩上东一片西一块到处都是。   上午10点来钟,突然听得大河坎上,广播高声嚷嚷起来,还有嘈杂的声响传来。
我们爬出塘子一看,河岸上巳经站满了人,一辆大卡车,飞快地向着沙滩上开下来。车一停稳,马上跳下来几十个手持冲锋枪半自动步枪的县中队战士,他们一眼便发现了塘子里的人。一个警察赶过来,威严地命令我们下到塘子里,不准把脑壳伸出来。
我们一见这阵势,便猜到今天要枪毙人,而且估计被枪毙的当是张德书,因为前两天将张德书游街示众时,我们全都追着刑车,把张德书着实瞻仰了一番。
面对警察的喝斥,我们一边诺诺连声,一边死皮赖脸地伏在塘子边上观看。这时,便看见又一辆车头前挂着两个箩筐般大的“刑车”字儿的大卡车疾驰下来,正巧停在了离我们大约五六米远近的一片银白色的沙滩上。全副武装的县中队战士们“咚咚”从车上跳下来,在沙滩上整齐列成两排,随后,张德书也被拖了下来。因为离得实在太近,我至今还能清楚地想起一个人被处死之前,那张因极度恐怖而充血,因充血而胀得发紫的脸膛。
张德书那一天分明打扮过,头上扎着两条小辫,穿的是一件花色比较鲜艳的棉袄,但因为脸上失了人样,看上去不如游街时那么漂亮。
本来,据说县中队有专门的死刑执行者,可那一天我们看见的情形却一点不专业。
两名警察将双手反绑着的张德书扔在沙滩上时,张德书巳经没办法跪在地上,而是像滩泥巴似地趴了下去。枪毙时,两名警察分立两侧,一人抓住她的一条胳膊,另一名警察举起半自动步枪,对准张德书的背心,“嘣”地就是一枪。我们看见张德书身子猛地一震,拼命将脑壳往后扭,嘴巴不停地大张大咬,白森森的牙齿露出来,让人极感恐怖,我至今不懂,那是因为生理上的疼痛,还是一种下意识的精神反应。
枪声刚刚响过,两位抓着张德书胳膊的警察立即松开手,张德书双膝跪在沙滩上,脑袋顶着地面一阵乱拱,嘴巴依然不停地在动。紧跟着,站成两排的警察们乱了,大家拥上前去,各自抄起枪来,对准张德书身上“砰砰朋朋”便是一通乱放,色彩鲜艳的棉袄上,顿时绽开了一朵朵白花——那是布料被子弹击穿后爆出的棉花——不知响了多少枪后,张德书终于一动不动了。
而那一通枪响,便如同向河岸上的观众发出的信号,只听得天地间暴发出一通人类激情澎湃的吼叫,一道汹涌的人浪,立时漫下大河坎,向着沙滩狂卷下来。
河坎离沙滩至少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待他们跑拢,沙滩上的警察,早巳登车离去。
我们占近水楼台之便,钻出塘子,一窝蜂拥到张德书身边。
少女被打烂了的尸体横陈在我们眼前。给我印像最深刻的是,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呛人的血腥味。
我那几天手气顺,赢了钱,前一日刚买了一双时髦的敝蓬皮鞋。眨眼工夫,河岸上的人浪巳经涌到,我们围在尸体旁边的人这下可吃到了苦头,后面的人不顾一切地往前涌,挤得我那双崭新的敝蓬皮鞋在张德书的尸体上连蹦带跳,避闪不得,不单鞋底,连鞋面上都糊满了鲜血。
为一双水红色的尼龙袜子一位如花少女丢掉了性命;为占有一名女犯人身子某庭长丢掉了饭碗,这大约也是那种特殊年代里发生在中国老百姓中间的许许多多悲剧中的一出。
许多年后,某某庭长回到了江津,靠拉煤球生活。
如今他廉颇老矣,尚能吞饭吃肉,看模样还能活上些年头。
(插图与文中人物无关)

作者近照及简介

罗学蓬,1952年生。毕业于西南大学音乐学院,曾就读四川作协巴金文学院3年,后毕生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中国远征军》上下卷、《中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上下卷等20部。
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小说《山魂》由重庆市话剧院改编成6幕大型话剧,在全国话剧汇演西南片区调演中获9项大奖。电影剧本《斩尽杀绝》已由峨眉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
2007年由重庆出版集团推出长篇历史小说《中国远征军》(上下卷)成长销书,2008年4月30日连战率团访问重庆时,市委办公厅将此书作为礼物送与客人。多次获四川省、重庆市文学奖。任重庆市政协委员11年,曾担任江津区作协主席、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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