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文苑】《头七》作者马增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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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头七,一种丧殡习俗。习惯上认为“头七”指的是人去世后的第七日。一般都认为,死者魂魄会于“头七”返家,家人应该于魂魄回来前,给死者魂魄预备一顿饭,之后必须回避,最好的方法就是睡觉,睡不着也应该要躲入被窝;如果让死者魂魄看见家人,会令他记挂,便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亦有说认为到了“头七”当天的子时回家,家人应于家中烧一个梯子形状的东西,让魂魄顺着这趟“天梯”到天上。

头七

作者/马增辉

今天是莫小北死后的第一天。淮河,滨城大地的母亲河,每年吞噬着数条无辜的生灵,每年五月雨季来临的时候,淮河的水爬上了岸,几乎和河堤一个平行线,这个时候总会有大胆的孩子下河试试水,压抑了许久的野性,终于得到了释放,溺水事故在所难免。莫小北就在淮河做了冤死鬼,其实每年都有这样的事故发生,周边群众们早习以为常。捞沙船没日没夜地抽着河底的泥沙,像抽取着淮河脆弱的骨骼,抽掉了骨骼的淮河,虚弱的仿佛一个宇宙黑洞,深不见底,吞没他仇视的一切生灵。淮河深处有数十米,打捞莫小北的队伍动用了近一百个劳力。先是用拉网拉,拉网是大型的捕鱼网,宽近五十米,河岸两边分别站立五十个壮汉,.百十余人的队伍喊着整齐的号子:“咳呀呀咳咳,咳呀呀咳咳,清风吹来凉悠悠,打捞尸首水下走呀,咳呀呀咳咳,咳呀呀咳咳。”拉网一沉,仿佛一条大鱼窜到了网里。“捞到了,捞到了,快点朝岸上拉!”人群沸腾了起来,抽着闷烟的莫志刚猛地站了起来,发疯一般冲向了河岸。梅小芸瘫坐在地上,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兀自吼着:“我的儿呀,你走了让你娘咋活呀,你死了还让你娘活吗?”。拉网越拉越近,淡黄色的渔网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一张刚剥下来的狗皮。

“近了,近了,再加把劲!”船工老大吩咐道。渔网渐渐拉了上来,人群潮水般朝岸边涌来,捞来的不是莫小北的尸体,而是一截圆滚滚的木头。“切,我说看好戏呢,费了半天劲也没捞上来,竟耽误我中午吃饭。”一个光膀子的汉子悻悻地说。“走,都回家喽,真毬没劲。”又是那个汉子嚷道。人群泻出一道闸口,散了大半。船工老大见围观的人都散了去,走到莫志刚跟前赔笑道:“不是俺们偷懒耍滑,你在跟前也看到了,我们一帮人饿的前胸贴后背,也没捞到,你看咋办?”莫志刚兀自抽着闷烟,许久才蹦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忙了一上午,我只能给你一半钱,另外你得给我想想别的办法打捞,等打捞上来我把钱一块结。”

船工老大不情愿地说:“哎,我自认倒霉,都是老熟人了,就按你说的办。用拉网是拉不上来了,我给你联系临县的打捞队用排钩捞咋样?”“用排钩能捞上来吗?”“肯定可以,排钩有一排尖利的钩子,挂到肉或手腕了就能拉上来。”“好吧,人死了能捞上来就中,也不管其他的了。”梅小芸听了抽噎着说:“小北死了也要遭受这么大的罪,莫志刚你咋忍心?”这时,莫志刚额头上青筋跳动着,一蹦一蹦,像两条在缠斗的小青蛇,“你给我住嘴,你这婆娘瞎掺乎啥,就这么办!”

不多时一波浩荡的人群乘着工具车来到了淮河岸边,船老大指挥着人群把排钩扔下了河,两侧的人群喊着嘹亮的号子,不多时,听见有人高声喊着:“捞到了,加把劲!”两侧人群迅速向一侧靠拢,排钩被慢慢抽出水面。近了,近了,泛着冷光的铁钩挂着被泡的白皙的尸首,衣着整齐的莫小北像刚睡着了一样。莫志刚跌跌撞撞跑到跟前瘫坐在地上,梅小芸撞开围观的人墙,哭声憋了两分钟才弹射了出来,“我的儿啊,你有啥想不开啊?你咋恁狠心!”边哭诉边抽打莫小北的胸脯。人群中的一位退休干部模样的老头兀自摸了一把眼泪,抽噎着说:“你俩别因为这孩子把自己身体糟蹋坏了,这都是命,这是河神超生,找你儿子当替死鬼哩,下辈子你儿子会投生个好人家,别哭了,回家给孩子后事处理处理,想想往后的路咋走吧,哎,孩子这么大了又丢了,作孽啊。”人群中有人拿来一床破被褥把莫小北的尸体盖着。莫志刚丢了魂一般在河岸边光溜的石头上坐着,香烟的火焰烧到食指,他才把手中的烟蒂扔掉,夕阳扑打着河水,泪水爬满莫志刚的脸颊,远处的鹭鸶哀鸣着归巢。莫志刚从口袋里翻出两千元钱塞到船工老大的手里。“志刚老弟,这钱我拿下了,这钱不拿不吉利。你带大嫂给孩子尸体收着回去吧,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吱声。”莫志刚一言不发,挥挥手。船工老大吆喝着“亡灵归家各自安呦,众神归位保平安喽,各回各家两不欠,吆喝!”语罢,打捞队各自收拾着家什散去。

警笛声呼啸着赶来,宋警官带着两个辅警大步流星奔到了莫志刚的面前。“刚才接到报警说淮河岸边有人溺水,我是县刑警大队的,请问你贵姓,死者叫什么名字?和死者什么关系?”“我叫莫志刚,死者叫莫小北,是咱县五中的九年级学生。我是死者父亲。”“那好,我来勘验下死者尸体。”莫志刚解开被褥,宋警官撩起莫小北的衣服把全身看了个遍。“没看到外伤,死者生前有什么异常反应吗?”“没有。”“死者什么时候不见的?”“今天早晨不见的。”宋警官吩咐身边的辅警“你把所有信息记录清。”“嗯,都详细记着呢。”高个子辅警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宋警官再次查看莫小北的尸体,上衣口袋里有个圆鼓鼓的东西,宋警官打开衣兜,原来是个手机,宋警官尝试打开手机,试了多次,手机还是没能开机。宋警官从提包里拿出个置物袋,把手机放到里面。“我把手机带到局里,通过技术手段如能提取有价值的信息会及时反馈给你,你这案子初步定性为自杀,请你先给尸体拉回安排后事。”“哎,我们孩子丢了只能只认倒霉,还能怨谁呢。”“那好,你节哀顺便,把你联系方式登记一下。我们先撤了。”莫志刚在笔记本上草草写上电话号码。警车飞快驶离了淮河岸堤。莫志刚拉起梅晓芸,匆匆收拾好小北的尸体放到车厢里,也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

齐老师在第二天才知道莫小北溺水死亡的消息,莫小北在他的班里太普通了,齐老师刚接手这个班,班里的学生还不能全部熟识。只记得莫小北在班级的角落里坐着,上课时也不走神,找他回答问题他的声音含糊不清,索性齐老师也就不再提问他。齐老师努力回忆莫小北的容貌,可是回忆里只是一张模糊难辨的脸,即便如此,齐老师感觉还是有一根针深深扎在心里,如果我再对他多关心些是不是莫小北就不会轻生了呢?“齐老师,政教处田主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刘老师冲齐老师大声说着。“找我能有什么事?”“不晓得呀,这个田主任没透露。”“哎,估计没啥好事,好事从没想过我,上学期让我去办公室是因为我班学生逃学上网吧被逮住的事,上个周让我去是因为我班中段考试成绩倒数让我反思检讨的,他让我去准没好事。”“别胡思乱想了,快去,马上田主任该说你拖延了。他那老脸比驴脸拉的都长。”刘老师说完,笑声像一股清泉流过。他这么一说,齐老师心里倒释然了很多。

咚!咚!咚!“请进。”“田主任,你让我来找你有事吗?”田主任微微抬起头,停顿了几秒钟才放下手中的笔把目光移到齐老师的脸上:“你班级里莫小北的事你知道了吧?”“嗯,我今天才知道的。”“你对班级管理不是太上心啊,这么大的事你才知道?”“莫小北的同桌今天才告诉我的,没人告诉我,这不能怨我吧。”“好了,不说这茬事了,目前,莫小北的家长说是因为你课堂上批评他,才导致莫小北的自尊心受挫而造成了他的轻生,非要去教体局检举你,我们学校领导出面协调才劝说住莫小北的家长没有做出更丧失理智的举动,目前家长提的要求是让你适当赔偿一部分丧葬费,你要主动和家长协商解决,现在全县正在开人代会,希望你顾大体,认清形势,不要因为此事给学校添乱。”田主任义正辞严地说。听完田主任的话,齐老师脑袋嘭地炸开了花。“莫小北是自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你怎能证明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你怎么证明?再说死者为大,这事可大可小,你要妥善处理好。”“莫小北死了,他家长不反思自己的责任,倒把责任怨到我头上,还有天理吗?”“家长是无理取闹,遇到这样的家长你只能自认倒霉,你年轻,往后的路还很长,要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你积极和家长沟通,我手头还有事,你先回去和家长商量下看怎么办吧。”齐老师感觉天旋地转,莽莽撞撞走出了田主任的办公室。

“咋样,是不是一张驴脸?”刘老师走过来问道。“妈的,还不如驴脸!”齐老师一脚踹翻了办公桌前的凳子,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喂,向校长,我已和齐老师沟通过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了,一定劝说好齐老师积极赔偿,你后天不是还要去黄山学习一个周吗,舟车劳顿,你这几天忙坏了,这个事我能处理好。”

“田主任,辛苦你了,这事学校领导班子商量了好久,还是决定让你出面,你说话的艺术灵活多变,我后天就要出差了,莫小北的事你要协调好。”

“一定不辱使命,等你回来我给你接风哈,再见!”

齐老师离开学校,一路打听来到了莫小北的家,莫小北的尸体被安放在冰棺里。梅晓芸看见齐老师来了扯着嗓子干嚎着:“我的儿啊,你死的冤呐,老师你咋恁狠心,我的儿子这么听话你咋忍心责怪他啊。你死的好冤啊!”齐老师感觉有一双大脚在狠狠地踩他的脸,一直踩,似乎要把脸踩到了泥土里。齐老师走近了,莫志刚站起来,没好气地说:“齐老师,我们又见面了。”“嗯,这事发生了我也很难过,我没有批评莫小北,是不是你们做父母的无端责怪他了?”“胡说,你别想推卸责任,我给你说齐老师,你咋说也得赔偿五万块钱丧葬费,你不赔偿我把冰棺拉到你学校,学校不解决好,我把莫小北的尸体拉你家里!”莫志刚咆哮着说。

“你都没证据就埋怨是我的责任,你良心能安吗?”齐老师几乎哭了出来。“我儿子都没有了,还讲究啥。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齐老师感觉脚下踏着万丈深渊,一步步挪回了家。

从莫小北家里回来,齐老师躺在床上寻思着:也许去校长家走动走动能寻个出路。趁天黑的时候,齐老师去超市买了一箱酒来到了向校长住的小区,模模糊糊只听同事说过齐校长在这个单元的一楼住。齐老师敲开了门,开门的却是田主任。齐老师一脸惊愕,“田主任,向校长不是在这住吗?”田主任扫视了一眼齐老师肋下抱着的物品,一脸嫌弃地大声嚷着:“呦,你找向校长送礼啊,向校长在我楼上住,你送礼也不提前问好地点。你真够可以的。”说完便把门重重地关上。“真是邪门,送礼能走错门,并且还是碰到了熟人,这事办的。”齐老师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刚才怎么不将错就错把酒送给田主任呢?”思去想来,他更埋怨自己的愚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又上了一层楼。开门的是向校长的老婆,“你好,我是五中的齐老师,没事来拜访下向校长。”校长夫人瞅了一眼齐老师,不耐烦地说:“向校长不在家,刚才我在门口整理鞋柜就听到你和田主任的对话了。”“嗯,不好意思,我摸错门了,我先把东西放进去。”“不用了,向校长是多么廉洁的人啊,咋会要你的东西,你回去吧,有事你打电话和他说。”说完,校长老婆就把齐老师往门外推,随手啪地关上了门。齐老师慌了神,任凭他怎么敲门,里面也没有传来一丝动静。“送个礼送到了别人家,还被发现了,她咋会要呢?”齐老师悻悻地下楼,一个趔趄,摔倒在最后一层台阶上,抱着的酒在楼梯上翻滚了两个来回才停下来,齐老师赶紧爬起来查看酒瓶是否摔破,透明的液体顺着箱子的缝隙汩汩地流着。齐老师抱着破损的酒一瘸一拐回到了家。

回到家,齐老师打开酒箱,六瓶酒有一瓶摔破了,这破损的一瓶酒还剩有一小半,一个月的工资买来的礼品竟这样糟蹋了。齐老师把瓶中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抽进了肚子里,瞬间胸中有一万条火舌在炙烤着胸腔,“哎,这狗日的生活真是要逼死我啊!”齐老师这样想着,把手中的酒瓶重重地摔在客厅的地板上。他顺势倒在客厅的沙发里。五中的教师宿舍楼一片灯火辉煌,齐老师缩在沙发里像被驱逐出来的流浪狗。

之后的两天齐老师都是在借钱的路途中度过的。前年妻子和一个本地老板搞婚外情,齐老师果断和她离了婚,撇一个男孩自己在抚养。父母也已退休,却多病,每月的退休工资买完药剩不下多少。齐老师把所有的同学问个了遍,每个同学也只借个三千两千,他心里明白,自己经济有限,谁也不想为这没有包票的借贷买单,于是同学们也都借这么一点钱敷衍着,让不至于让情面难看。

现在借了有两万块钱块钱,离莫小北的家人说的数目还差一大截,明天就是他家人说的最后的期限了,“明天怎么挺过去呢?”“会不会莫小北家人良心发现就依这个数目谈妥了呢?”齐老师呆呆地想着,人在最无助地时候只能靠一丝幻想活着。他实在想不到还能向谁寻求帮助,这事发生后他把儿子送到了父母的家里,时至今日,他还在瞒着父母,他们年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他来到了淮河岸边散散心。晚秋的淮河静静地躺着,像一条睡着了巨龙。莫小北在生前经历了什么,让他有这么大的勇气纵身一跃?“现在我的处境和莫小北也很相似,他们是要逼死我啊。”齐老师叹了口气。齐老师的童年就是在淮河岸边长大的,小的时候他和朋友在淮河里逮鱼摸虾,淮河的水虽然深不可测,但他水性好,扎一个猛子能游到淮河中游,那时淮河就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他们在淮河畔玩耍,有一段浅滩,露出一块足球场地大小的沙滩,他们游泳累了就在这块沙滩上歇息,童年时在淮河岸边的岁月多么惬意啊。如今看着淮河水,河道拓宽了几十米,早已不是童年时的模样,淮河竟是这样的陌生。原先小憩的沙滩,被采砂船吸走了所有砂砾,在沙石暴力的刺激下,淮河一切可开发的资源被掠夺一空。淮河在变化,世道在变,人心怎么独善其身?

这天是教师节,也是莫小北死亡后第七天。莫志刚带着众多亲抬着莫小北的冰棺来到了齐老师的楼下。莫志刚拿着扩音喇叭在齐老师的楼下嘶哑地叫喊着:“齐老师,今天是莫小北死后的第七天了,你一直没有给一个答复,我们的要求不多,就要五万块钱丧葬费,限你半小时内交出钱,不然我就把莫小北的尸体抬你家里的供桌上!”

齐老师立在窗前,莫志刚的话像一把刀子在猛烈地刺着他的心脏,“在金钱面前,根本就没什么同情和理智”齐老师想着,该怎么向莫志刚解释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齐老师感觉这每一秒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莫志刚渐渐失去了耐心,轰动的人群正收拾着装有莫小北的尸体的冰棺,“齐老师,我们五分钟后就把尸体抬你家里,看你在家里能躲多久!”莫志刚大声地吼着。齐老师在窗前静静地站着,楼下的队伍正骚动着,似乎将要行军的整装待发的队伍。

这时莫志刚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莫志刚打开手机:“莫志刚你好,我是宋警官,通过我们对莫小北的手机进行技术恢复,莫小北手机短信里有一条短信如下'爸爸、妈妈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在家里找不到一丝温暖。你和妈妈每天不是争吵就是打架,我知道我脑子笨,学习不太好,你每次都抱怨我没有二姑家的孩子成绩好,可是你知道吗?二姑和姑父对他付出多少吗?我不想在这个世上活了,来世也不愿再做你的儿子。你的儿子,莫小北。’”看完短信,莫志刚像被打了一个闷棍,他呆呆站在楼下,“齐老师,你下来,我有事和你说。”莫志刚对楼上嘶哑地喊着。只见齐师打开窗户,他穿戴整齐,从六楼纵深跳了下来,六楼、五楼、四楼、三楼、二楼、一楼。每个楼层的窗户都被打开,邻居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齐老师头朝地重落在一楼的水泥地上,鲜艳的血从齐老师的头部慢慢晕开,太阳刚刚升起来了不久,这是新的一天,一片朝霞普照着大地。

作者简介

马增辉,淮滨第二小学教师,春风诵读文学会会长,春风诵读文学会主播,热爱创作自由体诗、散文随笔等。

本期编辑:思无涯   校对:马增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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