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怖 (3)

出发前,我打开浴室门,准备化妆,赫然发现里面一堵白花花的肉体,我惊叫一声,“你干嘛不锁门?!”,我老公褪下脚边的内裤,不慌不忙的打开淋浴花洒:“我出去跑步一身汗,要洗个澡,你用外面那个浴室。”我瞥到他后腰两侧臃肿的赘肉,连忙转开眼,关门去外面的浴室。
我对着镜子,胸口怀着一股闷气,恶狠狠的刷了两层珠白粉底,选了大红的口红、暗色眼影,涂抹来涂抹去,镜子里出现一个张牙舞爪、挣扎费劲的面孔,我瞪着这张画皮,瞪了五秒钟,扔下眼影刷,抽出一张卸妆纸,上上下下抹了个干净。累得很,活到这个年纪真的累的很,一天天停不住的过下去,像盏灯不可避免的正在灭掉一样,再也明亮不起来,快活不起来。
我闭上眼,手底下撑住的洗手台边角又冷又滑,我把身体靠住了洗手台,脸贴近镜子,镜子里的两只眼睛凶狠的盯着我,左眼上眼皮折着一条细长的皱纹,我努力睁大眼,想把那条细纹撑开,撑得平滑,但是它还在,我抬高下巴,想俯看这张脸,这张脸回以同样轻蔑的神情。
最后我只有服输,一道道工序重新来,画了妆,挑选好衣服,蹬上新买的坡跟鞋。
坐进车里,时间还早,但是去哪儿呢?只有开出去,开过一个个永远无动于衷的红绿灯,朦胧夜色中骑车的人、在站台等车的人,进入地铁口的人,他们似乎个个胸有成竹,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我看着他们挽着胳膊、或者并排说笑、或者独自一人,我心里涌出冷冷的妒嫉,我把车加速,导航不停的提醒:“您已经超速。”,这个焦急关心的声音一直响着,陪我开到湖边的茶室。
茶室的小楼嵌在路灯和树木的明暗斑驳中,静无声息,二楼的一排窗亮着灯,把温暖的光投射到外面的黑暗中,我看着那些窗户,坐在车中,戴着妆容,穿着一身新衣,觉得无限疲倦,没有力气从车里走出去。
黑夜越来越浓,到了分享会的时间了,有一些车子陆续开进来,停下来,也有人姗姗走进来,他们独自一个个,走向小楼,穿过树木和风声,进入小楼,身影吞灭在楼中的灯光里。
停车场重新空荡寂静下来,我是最后一只飞蛾,别无选择,也从车里出来,往着楼里的灯光处前行。
到了楼口,男孩已经站在门边的水泥横梁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我的心浮在胸口,不期然的有点欢喜。
他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眼尾弯起,嘴角尖尖,在幽暗的光线中,我依然看到他唇色殷红,一定是新鲜润泽的血液流过年轻修长的肢体,经过搏动有力的心脏,涌动、鼓荡,才会在柔弱的嘴唇上汇聚成这样令人羡慕的血色。
他迎上来,脚步轻松,带着理所当然的熟稔。幸好我今天穿的外套有口袋,容我把双手插在里面。
我们默契的朝湖边走。深秋夜晚的风摇动树木,在地上卷荡起团团落叶,在昏暗的路灯光中着魔般的滚动,滚入黑暗里。我的头发吹乱了,不断的拂在腮上,挡住眼睛,我伸手把头发掖到耳后,侧目看到他在看我。
他开口说:“上次我和你说。。。”
我打断他,“说说你在学校的事情。”
他有点惊讶,眼睛微微睁大了,像一只无辜的狐狸那样。“我在学校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和大家一样,上学上课放学。”
“你在学校有好朋友吗?”
他摇摇头,“没有。“
“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他还是摇头。
“有女孩子喜欢你吗?“
他露出无奈的笑容:“学校其实很无聊,就像白天和夜晚的分别,学校就是白天,太阳照的一切清清楚楚,没有阴影,就是明明白白的学习,为将来谋一条生路,走到哪儿就是书、试卷和标语,一切都是规定好的程序,每个人都不用多想,也不能多想,大家都低头学习、排队吃饭。对于我,学校外的时间是夜晚,夜晚才有隐秘的角落和幻想的空间,鬼魅可以出没,可以不用想实际的事情,可以做梦,做不同的自己。”
我有点怀疑他,他这样的孩子在学校会毫无故事吗?
他伸手抚了下身边一根几乎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你如果在我的学校碰到我,你不会注意到我。我可以骗你说,我家境困窘,但是我心怀梦想,在学校鹤立鸡群,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年年上台领奖,有美丽的女孩子同情我,暗地里又爱慕我,我也可以骗你说我学习不好,但是桀骜不驯,痛恨学校和社会的不公平,打狠架,冷眼看人,心中热血,我走到哪里,都是追随的目光。“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笑到头仰起来,喉结突出在脖子的曲线上,“哈哈,是不是很精彩?像电影里那样?”他歪过头看我,“我不是不会编故事,我也最会讲故事啦,不然我怎么吸引你每周来我在一起说话?”
我恼火他放肆的语气,转身面对他:“是你恳求我听你说,我才听的。”
他笑眯了眼,眼里夹着一点晶亮的光,缓慢的说:“怎么啦?生气了?我说错了,嗯。”他把“嗯”说的长长的、低低的。
我耳朵发热,觉得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真尴尬,我清了清嗓子,“没有,你说的对,我确实想听你的故事。”
“而且你喜欢听,你喜欢有人陪伴你,向你吐露秘密,依恋你。”我们刚走出了路灯光朦胧暗窄的光圈,走上黑魆魆的树木和花丛间的曲径,我有一瞬间看不到他,只听到他清软的声音不紧不慢的轻轻敲击在黑暗中。
我抿住嘴,在衣兜里的手攥住了,加快脚步,压住心里的一丝慌张。
我后面没有声音。当我走出花丛间的小径,忍不住回头看,他却跟在我后面,没有笑容,沉默着,拉高的衣领遮住了他的尖下巴。
我停住脚步。他也停住。他后面的天上浮着半只月亮,笼着朦胧的光晕,像一只半垂的眼睛。
我不能被他左右,用疏远又礼貌的语气说:“如果你还想说你的故事,我愿意听,如果你不想说了,没关系,我就回去了。”
我挺直背,微抬下巴,我还要告诉他我下周不会来了。
他直视着我,有一刻没有说话,然后开口:“就是这样,你们最擅长这样,你们不喜欢别人直接说出心里话,你们喜欢试探,喜欢暗示,喜欢你们来掌控,当你们掌控不了的时候,就砌一堵墙,把人挡在外面,好像防备进犯的陌生人。“
他的眉头蹙起,声音里流露出无奈:“为什么要这样?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秘密吗?我只是不想再骗你们,不想骗你。骗人很累。“
他走近我,“明明介意亲戚们说我是拖油瓶,要装作没听懂,明明看见了别人的白眼,要装出笑脸,明明听见了她们的讥笑,要装作想和她们亲近,明明知道自己考不上什么正规大学,还要装作很投入很努力,明明不知道自己未来在哪里,还要装作很明白。亲戚们说我和我妈不一样,懂事上进,教我正经上学,好好努力,不要跟我妈学,走正路,将来找个工作,成家立业,不能像我妈那样倒贴男人,一次次被人甩,扶不起来,烂在泥里。我唯一不用骗,也骗不了的,是我妈。我在她面前不用装,我妈总是说:'不要拿那一套装乖装无辜来骗我,你恨我,就明白说出来'。她说:'不要以为你比我高级,比我有教养有文化,你以为你会出人头地?你妈就读了初中,但是经的事比你多,我看透你了,你这个黑心的滑头,你现在瞧不起我,你将来还是跟我一样。’“
他又变回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放低姿势,袒露他的弱势。对于少年人不会设防、不屑于设防的坦诚,我最心软。我叹口气,“每个人都不容易,都会过去的,你会走过去的。”
“在学校里,可能每个学生都偷偷做过那样的梦,要让别人仰望自己,有一天要一鸣惊人,要变得不平凡。越是普通的人,内心里越是渴望别人发现自己不普通。我在学校里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学生,认真上课,盯着黑板,按时交作业做卷子,成绩中等,在我们那个中学,也许将来能考上个三本,混口饭吃,我白天这样想,想的很清楚,也跟别人一样伏在桌子上做功课。到晚上,天黑了,我就开始做梦,不甘心、焦虑,我觉得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我不想就这样每天浑浑噩噩、自我欺骗的混下去,像只虫蚁,这世界上甘心做虫蚁的人有的是,我不是!但是我没有比别人强的地方,没有钱,没有家庭支持,我甚至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他低头看着他的双手,”我不会画、不会写、不会唱歌、不会弹,我同学学过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机会试过。我将来要怎么活?我活着就只能窝囊卑微吗?我看到我妈,她以前还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能找个爱她照顾她的男人,再成个家,过上好日子,但是我一天天看着她开始老了,志气没了,容貌垮了,还是没找到靠得住的男人,工作越换越差,已经不再期待什么,只是吃喝、活着、骂人、耍赖、撒泼,做人的体面都不管了….我就想’将来’这个东西是靠不住的。”
我已经忘了在他的年纪我是否和他一样困惑过,肯定有的,但是我确信我那时没有过不甘,我没有难堪的家庭,我境遇顺利,我曾经对未来充满信心,一切理所当然得应该变得更好,我会碰到更好的人、得到更深的爱、变成更好的自己,我没有和我的现实不匹配的欲望,直到我到了现在的年纪,和他一样发现“将来”是靠不住的,但是一个中年人的不甘心和少年人的不甘心一样吗?
“所以我遇见她,我觉得是注定的缘分,她是我可以遇见的唯一的不同和改变,除了天注定,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她的出现。她和我原来的生活毫无关联,在她面前,我可以做一个新的自己,我可以做梦,可以不普通、不卑微,我能真切的、有血有肉的活着。“他说着,眉尖微抬,眼睛望着无穷往上的墨色天空,彷佛她就隐身在深邃处如一盏明灯温柔的照亮他。
我看着他。这是个狡猾的、不单纯的的孩子,他知道自己的魅力,他凭着本能和努力窥视女人的内心,但是再狡猾,他依旧是个孩子,他少年人盲目、热腾的信念像昙花在人生的黑夜中绽放,令人惊艳,却和他有限、稚弱的能力和见识多么不匹配。我心中升起一股近乎酸痛的怜悯,我不知道他要如何把他这些不甘和幻想寄托到一个中年女人身上,但我自己太了解中年女人了,尤其是和我相似的一个女人。她们依旧精致的容貌和从容的举止依托在几十年积累的金钱、经验、地位、安全感之上,任何有可能破坏她们生活基础的的冒险都会轻易得让她们摇摇欲坠,她们没有梦想,只有欲念,她们没有愤怒,只有不甘,她们的阅历和精明多过热情和真诚,她们怀疑太多,相信太少,而且就像男孩说的,她们知道如何防备,如何及时筑起一堵墙,保护自己。男孩看不到这样的女人和他的妈妈其实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们共有同样的贪念、渴望、期待、恐惧和软弱,不同的是一种女人幸运的走到了生活的上面,另一种不幸的被压在了生活的下面,如果境遇改变,我们完全可以互换成对方,让你看到精致可以像蛋壳般轻易破碎,粗粝也可以改头换面,成为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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