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易石秋/卌载梦回家山远

“党在我心中”特刊征稿启事

卌载梦回家山远

作者:易石秋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条永远也回不去的河流,所有的过往都将成为故事。其实仔细想想,世间万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且不说从哲学的角度来看,静止只是相对的,运动才是绝对的,“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又有多少事是恒久不变的呢?不用说那些在地质年代里沧海桑田的变幻,就是在时间的潮汐里缓缓地流淌着的故乡,走出来仅仅40年的时光,我就忽然觉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无论再怎么去找,也找不到它定格在记忆中的模样了。
村庄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样,那些高低错落逶迤贯通于一体的古村落建筑群,曾经作为家乡存在的象征与标志,将数代同堂的中国传统大家族习俗演绎得淋漓尽致。由于子女众多,又特别追求永世其昌的韵味,祖先开基建屋的时候也就特别富于前瞻性,房屋的布局一般比较庞大,大多是几进几重的天井与堂屋,一大家子就是一个屋场,绝对的是既相对独立,又“同气连枝”,尽管无缘于“钟鸣鼎食之家”,还是颇有几分“闾阎扑地”气势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近些年来名闻天下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张谷英村,就远远不是特例,只是规模更大一些,保存时间更长一些而已。
这种风格不仅尽显江南传统民居建筑的风韵,也将血脉亲情紧紧勾连与包容于一体。尽管子女们各自成年之后,分家终究不可避免,但绝没有归有光《项脊轩志》里那“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的沧桑之感。孩子们甚至用不着走出大门,照样可以经过穿堂与堂屋走东家串西家,有着更大的活动空间与更多的交流机会,尽显老屋的生气与活力。由于堂屋与天井多而阔大,别说捉蟋蟀、躲猫猫、打扑克、走军棋、下象棋等典型的大多于室内进行的游戏可以在这里进行,就是我们那时百玩不厌的“打地坨”、“滚铁环”、“跳田”、“打啪”(将纸折叠成正反鲜明的两面,把对方的打翻过来为赢)、“抓子”(一种丢抛小石头玩的游戏)等常在室外进行的游戏,也一律都可以在堂屋与天井中举行。无论晴天雨天,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几声吆喝,立马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少儿活动中心,小伙伴们成群结队,人头攒动,直闹得沸反盈天的,着实热闹得很。
更加诱人的是,谁家有什么喜事、好事或者什么好吃的,想藏都藏不住,绝对的一目了然,自然也就为“见者有份”“讨恭喜”赢得了第一手材料与唾手可得的机会。孩子们的“食觉”灵敏度可远比“花香蝶自来”敏感多了,在那个物质生活高度匮乏的年代里,这绝对是一剂巨大的美味调节剂,在那眼巴巴的注视之后所收获过来的口舌之快,穿越岁月的尘烟,至今还在甜蜜着我们的心。
围炉夜话也是永远不变的主题,节假日自然不说,每天晚饭后,只要火塘里燃起了光亮,就不愁没有人光顾,如果主人豪爽好客,就更是济济一堂了。当然也用不着主人家刻意招待,几壶带有浓郁烟火味的洗水茶就足够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那是诗家的境界,如果不是过年过节或者其他重大喜庆活动,这在当时我们那样的僻远乡村绝对是想都不敢想的。不过乡人自有乡趣,“话把子”还是层出不穷的,话题则一例是年成,或者哪里的奇事、怪事、新鲜事,或者是那些老得掉牙的现掌故,或者是拿哪位开涮取乐。乡人淳朴,如果不是惹起了公愤,基本不会张家长李家短的背后说人不是。如果聊起了兴趣,不时也有老人回顾家族的历史,或者自己那已经十分遥远的人生经历。这在那个高度封闭的时代,对于识见极度浅薄的后生晚辈来说,绝对类似于演义小说,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特别是如果这位老人还有一些走南闯北的经历,则简直如众星捧月一般,大家围坐于一旁,听得两眼亮晶晶的,那情景立马让你联想起影视作品里听评书的镜头,至于他的表达能力如何,那是大家无暇顾及的。人们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每一位老人的离世都是一座图书馆的坍塌,也许这也是原因之一吧。如果有人做了一趟远客,或者有人从城里回来,那就更如天外飞仙一般,受到热烈的追捧,那接二连三的提问,就会像连珠炮一般的向他狂轰滥炸,似乎那遥远而新奇的世界全在他的嘴中。
当然牙齿也有咬着嘴唇的时候,兄弟妯娌之间有时也会置气,甚至冷战一段时间。但这似乎跟孩子们并没有什么关联,几乎并不需要任何由头,孩子们还是一不小心就溜进了对方家里。这时大人们不仅不恼,反而以此作为缓解气氛的传声筒,传递情感意向的使者,这种小孩外交差可与国际上津津乐道的“乒乓外交”相提并论了。总之一句话,那时候大屋场几乎就是情感的熔炉,幸福的驿站。
如今大屋场早已烟消云散,即使还有一两处断壁残垣,也只剩下遗址上的意义,全都人去楼空,只能令人空怀怅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彼此独立的小楼房,个别经济条件较好的,甚至还高墙深院起来,除了引发你“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之幽思,那血浓于水的血脉亲情联络早已大打折扣了。如果说归有光笔下的“先是庭中同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设小门,墙往往而是”,抒写的是大家族中落的哀叹,那么大屋场的消亡又何尝不是在文明的传承、发展与断裂之中的一种无赖与惋惜呢。更何况随着计划生育的深入,人口的增长速度得到了根本性的遏制,兄弟姊妹成群结队的现象几成遥远的绝响。再加上城镇化水平的日益提升,人口外迁越来越多,即使屋场再大,如不是碰上重要年节或者红白喜事,也经常是大将军把门,让人不由心生“楼宇巍巍到处是,入目何处有炊烟”的感叹了。
门前那条又长又宽的水港也已经今非昔比,变得又窄又浅,并且水藻密布,除去少了些诗人们笔下的灵性与韵味,倒是真的神似“青罗带”了,可那时候这里曾经是我们心目中最宽阔的河流。因为上游是一座水库,虽然规模不算太大,但大坝巍然高耸,颇有些“高峡出平湖”的气势,储满水来足以供应下游几个大队的农田灌溉之用,还可用来养鱼。每当开闸放水,不仅能为下游的田地提供充足的水源,还常常挟带一些鱼虾下来,因此成为了我们最可宝贵的水上乐园。我们在这里尽情地戏水,把自己也变成了灵巧的小泥鳅,好多小伙伴精妙绝伦的游泳技能就是在这里练成的。捉鱼,挖泥鳅,陶黄鳝,抓螃蟹……更是成为了我们常规课,由于那时生活极度清苦,荤菜难得一见,这里便成了我们“打牙祭”的重要来源。每当放水时节,我们都会如获至宝,手持鱼具,紧守在水港边,眼睛一眨都不敢眨,一旦有白鳞飘动,则欢呼雀跃,几乎奋不顾身。放水过后,则在港中的深沟里细淘慢漉,上求下索,而每当枯水季节或关闸时期,我们就会不断地在上边设堰,一小段一小段地去干水捕捞。尽管劳动量巨大,而收获往往少之又少,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如果碰上运气好,能捞到几条“小嫩子”,拿回家放上辣椒一炒,简直就是无上美味,真是大快朵颐,口齿留香。
水港的两侧都是良田,田埂上栽有不少梨树。花开时节,那夹岸梨花宛如两条蜿蜒曲折的雪带,甚至说是香雪海也一点不为过,那精美绝伦的画卷至今令人铭心刻骨。一旦挂果,那满树满树的梨子,则是我们无尽的守望,从青涩难食开始,直到全部果实彻底摇落,我们几乎一直徘徊树下。因为当时是队为基础的集体制度,梨子属于公共财产,私自采摘是要罚款并且挨批的,尽管极度诱人,也只能叹为观止,望梨止馋。但是如果被风吹落,则可以自由拾掇,于是从梨子半成熟开始,刮风下雨就成了我们的奢望,一大群孩子守在水港边等风来,更是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然而曾几何时,水港渐渐地变小了,最后几乎成为了一条小小的水线,如果不是亲历,任你想象力如何丰富,都无法想到它曾经的模样。分田到户以后,田地靠近水港的人家为了那么一小点的微薄的利益,不断地将自家田地向“公共租界”推进,水港越来越窄,最终被萎缩成为小水沟了。但是自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有时老天一怒,暴雨如注,一片汪洋,水流只打当真是“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所以常常得不偿失,“赔了夫人又折兵”。尽管暴雨过后大家也相互指责,但最终依然故我,即使重蹈覆辙也在所不惜,那水港就只能永远的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门前屋后的层层梯田与梯地,曾经是家乡的特色景观,也是家乡父老乡亲的宝贝与希望。因为生活在大山丛中,我们的祖先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辛勤的努力,“暴霜露,斩荆棘”,才有了这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层层叠叠的,全是心血与汗水凝固而成。所以格外的珍惜,巴不得一年能够种上四季,春冬种小麦、萝卜、药材,夏秋种水稻、瓜果,一年四季要么绿意盈盈,要么金浪滚滚,始终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与丰收的喜悦。只要看到农人们面对土地的虔诚与看到收成的笑靥,你就可以真正感受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本身就是生活凝成的诗。
然而现在这样的图景已恍如隔世,随着农业成本的日益高涨,农产品价格的持续走低,进城务工人员待遇的迅速提高,土地的弃置日益严重。原来寸土必争,斤斤计较,甚至不惜大动干戈得来的田地,现在大多数已是“彼草离离”了。除了门边稍微大一点的田地还能种上一季,其他的又已经回归草地“返璞归真”了。即使你有千般诗情,万种感慨,也不可能见到那种“千军万马闹春耕”、“漠漠水田飞白鹭”的独特农家生活画卷了。
周围的郁郁青山,不仅是故乡美丽的装点,也是山乡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的重要来源,是孩子们的幸福与快乐的重要源泉。那苍翠的青松、满山的翠竹、密密的柴草,仿如童话中的宝库,为我们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生产与生活保障。当然放大树、砍竹子等重活,那是大人们的专利,砍柴割草等细活,才是我们小伙伴们的职责。那时大人们每天都得忙于“战天斗地,改造自然”,小事情自然就无暇顾及,只得交给我们小伙伴们了。于是一到周末与寒暑假,小伙伴们就像蝗虫一样的活动在山上,直把满山柴草砍得光秃秃的,几乎都差不多要“掘地三尺”了。幸好树是集体资产,那是断然不敢私自砍伐的,不然只怕到处都是濯濯童山了。不过也用不着担心,来年又是一片碧绿,遍地柴草,真是“柴刀砍不尽,春风吹又生”。当然因为那时人口多,家家户户还得养牲口,柴草又是唯一的燃料,需求量自然很大,供不应求的情况时有发生。因而偶尔也会为了争夺资源发生口角,有时甚至大动干戈,但毕竟山高路远,年龄又小,需要结伴而行,因此总是“斗也匆匆,和也匆匆”,还真别有一番滋味。
特别是山上满是各种野果,为经常处于半饥渴的我们提供了难得的美味佳肴,我们经常漫山遍野的奔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幸福来大快朵颐。
现在农村人口急剧减少,生活水平迅速提高,留在农村里本来不多的人口早已像城里一样烧起了煤气,柴草的需求量锐减,几乎已无人问津了。青山依旧,只是柴草纵横,怎么也找不到进山的路了。就是偶尔进山挂坟,也得大费周章,有时候甚至只能站在山脚下尽尽心意,遥加拜祭了。
总之,以前自不必说,即使父母搬离故乡之后,每逢大事也是要回去几次的,远没有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沧桑,但故乡在我的眼中与心中,还是已经愈来愈远。几乎就在一眨眼之间,自己就成为了一个远方归来的怯生生的孩子,再怎么去找,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有时真的不知道,远去是一种失落,还是一种超越,也许人类前行的历史就是一首二者交织而成的歌吧。

作者简介

易石秋,中学语文教师,一个以文字丈量生命的人。

图片:网络

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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