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火丁、杜镇杰演出的《坐宫》说起(下)
张火丁和杜镇杰,这个被戏称为“杜冷丁”的组合,当晚他们气质匹配,个头相当。一个温热,一个孤冷;一个圆润,一个单薄。他们像圆月配弯刀,相映成辉,又如春花开两色,深红衬浅红。
两人坐下之后,便是著名的西皮慢板“四猜”。在这一段中,张火丁仍然发挥了她表演时“春波细纹”的功力,将四句唱腔问得颇有层次。表情和形体上,也都非常宛转稳重。尤其是在“猜着了?”“又猜错了?”“可也是啊?”这样的问话和自言自语中,表现得异常生动。她通过迥异于别人的语调高低,字音轻重,神情形体,表现出两个人一问一答,极富情致的对话。我觉得这里的处理,可以和童芷苓先生笑嘻嘻的问:“猜着了吧?”相比。一个是情切切,一个是意殷殷,都是极富生机的真问,这里面有盼望猜对的迫切,有自信满满的得意,和有些旦角的只是为了过渡到第二句去有天壤之别。
不过,若是论艺术的感染力,仍是童芷苓先生在这段更加迷人和有感染力。张火丁前后问了两句“猜着了?”,这两句语音语调,表情形体相对一致,应该略有不同,某一句或多一字,或少一字才好。这样才显出错落之美,也有心情的差异。
而论起“四猜”的唱腔,1947年程砚秋先生的录音,在那些若断若续的地方,更堪称勾魂摄魄。那些愈是细若游丝,几乎听不见的地方,才愈是万般皆有,近乎完美。若在这一点上比照先贤,张火丁的唱,也仍还有较大的空间可以进步。
记得20几年前,那时的梅兰芳大奖赛,是我第一次看《坐宮》。李维康、耿其昌的版本中,李维康的明媚俏丽,春意盎然,甚至让我觉得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演得过她。后来因为又看了很多人的版本,才知道那并不是“唯一”和“最好”。论生活化,有过之者,情节处理处,也有更细腻的。她是艳极,美好极,可是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却都应该是不留痕迹,灰灰淡淡的。绚烂之极都要归于平淡才好。
“四猜”这段里,我一直忽视了杨四郎。可是这一晚杜镇杰扮演的杨四郎,也演得极好。简直令我惊讶。铁镜公主的每一句唱,他都有微微的,却是真切的反应。既不搅戏,又很熨贴,而且绝不相同。他是真在听,在做心理的情绪。比如当铁镜公主的第一猜猜错之后,张火丁有一个对杜镇杰扮演的杨四郎的再次端详,此时的杨四郎做出了一个目光不敢交接,身体略略后缩的心虚的姿态,这与铁镜公主的想要一探究竟结合得和榫顺缝,真是再也没有那么对位的表演了。
我特意看了杜镇杰和别的旦角的这一段表演,我发现旦角们大多自己在自我沉醉,很少有真的在观察杨四郎的。彼时的杜镇杰也均是坐着没有反应。看来,这也真的是只有一流的对手,才能将另一个人的潜力逼出来,不敢稍有懈怠。(这也和我去年评价张火丁、王珮瑜的《武家坡》组合中,张火丁个人能力那么强,结果也变得乏善可陈是一个道理了。)
在“四猜”之后,铁镜公主终于猜到,杨四郎让其盟誓,她也即盟誓,这段算是公主的小调笑。两人完成的依然很好。此时也是杨四郎唯一的一次接过喜神去,杜镇杰亦小心翼翼把他放在臂弯上,听公主的誓愿。等到盟誓结束,两人再次落座,杨四郎道出“公主,你当本宫当真姓木名易么?”,公主道:“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是木易驸马啊?”杨四郎接着说:“非也。”此时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一时恍惚,跟着念道:“非也?”然后“啊”的一声,站了起来,念出极快、极利落、声声入耳的一段话。我从没有见别的旦角念这段念的这样快,还能这样好听。
与很多旦角不同的是,张火丁的道白中,没有“你可害苦了我了”这几个字。我想这正是程派的文气。再拿杨四郎唱完西皮导板“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一句之后的道白和做表来比,也能显出她深深知道自己的气质和程派的气质。
例如荀派的童芷苓先生除了在“你说你的,还拦得着我儿子他不撒尿”的“尿”字上,处理成“sui”的声音,显得更加土气、生活,令人失笑以外,还在孩子尿完之后,用手绢狠擦了几把旗袍。张火丁显然学来了那擦拭旗袍的几下,幅度却小得多。此后童芷苓先生又有一个惊人之举,却是张火丁万万不可学的。童先生有一段简直可以让人笑到跌倒的的神来之笔,那就是她竟然在擦过旗袍之后,迁怒地打了喜神的屁股。以表现自己此时的烦躁。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喜神被人打屁股。当年初看这段,又是笑,又是叹,又是佩服。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正是应该在舞台上有这样的松弛,这样的自如,才会有这样的妙手偶得。才能创造出那种看上去似乎非常突兀,却又非常可信,而又是非常符合流派和人物的特点的天才表演
这样的动作,未必要有,可是这样的境界,却是张火丁、杜镇杰们也应该有的。
张火丁是一个刻苦的,悟性高的,精雕细刻的,敏感的艺术家,没有人会否认,这通过看她的戏就可以知道。可是她的戏一旦搬上舞台,她在所有场景中的动作、情绪、表演,几乎会和之前演出的若干版本一丝不错。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稍显局限的地方之一。她是好比在做碑刻的拓片,又像是每次都在进行双钩廓填,严谨、法度有余,而在艺术里的自由不足。
艺术家应该像风,而不是像“石”。正如雨果在《莎士比亚论》中所言:“诗人除了自己的目的以外别无其他限制,他只考虑有待实现的思想:除了观念以外,他就不承认有其他至高无上、不可缺少的东西:因为,艺术从绝对之中演绎出来,在艺术中就像在绝对中一样,只要目的正确,手段也无可非议。”
张火丁的精雕细刻、千锤百炼、一丝不苟,对比她2009年演出的“坐宮”就可以看出来。在她的《锁麟囊》、《春闺梦》等很多戏中,也是这样。她会把自己的一个好的创意和表演固定下来,这个可能并不是来自她的老师,而只是出于她自己高超的领悟和艺术感受力。比如一个小小的叹息,一个上下的打量,一个用胳膊的失重表达的情绪的茫然,像铁律一样,她严格地在每次演出中都会再次使用。这是非常令人佩服的严谨。同时,这也可能会让她在剧场中,和不同的对手交流时,丧失二次创作的可能。
她是好比杜甫,“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做诗苦。”她不是陆游那样,“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她的演出,大部分可以拿出来直接当作教科书教学,因为画面停下来,每一帧都值得玩味推敲,可是整体看下来,她太精致。当然这也决定了她的每一次演出都是高水准,几乎从未失手。
这是一个艺术的悖论,过分自由将陷于散漫,过度严谨则消磨创造。
彼得布鲁克在《敞开的门》中说:“如果演员不再去刻意寻找安全感,真正的创造力就会充满了空间。”
在“坐宮”这个戏里就可以明显看出来,杜镇杰和张火丁不同,他是一个遇强则强的演员。他自己的若干戏,反而没有如和张火丁配戏时这样“弹眼落睛”,他和别人的配戏,水准也只是略高于水平线,不会极为突出。他具备适应性,却没有张火丁这样坚壁清野,看芥如豆。
张火丁和杜镇杰配戏,另一个合适处,也是在这里。他们都有干净的气质,此外,张火丁的饱满是严谨,杜镇杰的饱满是充沛。张火丁的优点是收的住,杜镇杰的优点是放得开。张火丁如清风冷月孤舟,杜镇杰是篝火钟声舟子。张火丁因为杜镇杰沾染了活泼气,杜镇杰因为张火丁晓得了克制。
再从最后二十分钟的“坐宮”来看,这样的感觉愈发的明显。杜镇杰一段“未开言”唱的神完气足,沧桑感人,可以看得出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在对付这对他来说的倒数第二段唱,也是他这一折中最后一段那么长的表述。此时的张火丁坐在一旁,冷寂寂的,听到“你的父设下了双龙会宴“时,才感到一惊。后来又徐徐站起。杜镇杰此时的快板越唱越激越,张火丁站在那里也越来越震惊。直到两人在室外转玩一圈,回到屋里,等到杜镇杰唱完“我本是杨家将将名姓改换,将杨字拆木易匹配良缘”时,张火丁才嘴巴一张,心下一叹,然后小退一步,一个趔趄。她拿着手帕的右臂也因失神,忽然的无力垂下。
他们两个的特色在这一段里达到交流的顶峰。热也热到极点,冷的也冷到了心里。随后,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带着尚未完全清醒一般的怅惘,过来和杜镇杰扮演的杨四郎见礼,唱出来“坐宮”中那段最著名的西皮流水。
这一段西皮流水,来回八句,杜镇杰傍得扎实,张火丁的程腔更是最大的亮点,字与字之间,清晰又粘连,像是每个字中间有猴皮筋一拉一扯,那么具有弹性,却又不丧失独立。我非常喜欢听她唱“有什么心腹事你不敢明言”的“有什么心”的四字,实在摇曳多姿。我也喜欢听她的“你要拜高堂母我不阻拦”中的“你要拜高堂母”五字,那特意拉长的字间距,都是最别致的小腔设计。
她的行动也和唱词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句都有那一句的表达,她拧身,她低头,她争辩……她的铁镜公主有气,有怨,有决心,有埋怨,有自怜,也能唤起别人的怜惜。这根本不像很多的旦角演员演起这一段,只是如大声吵架,非常聒噪,形体单一,看着又死板。
我敢说这是现在舞台上最难得的,也是最好的“坐宮”对唱流水。
此一段唱完,即是杨四郎盟誓,在他盟誓后,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把他搀扶起来。杨四郎此时转身背向观众整理衣衫,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抱着喜神,面向台前。只见张火丁此时叹了一口气,表达她复杂的情绪,等这口气叹完,她往前走了一步,唱西皮流水“一见驸马盟誓愿,咱家才把心放宽。你到后宫乔改扮”。
这一声叹,和刚才那个知道杨四郎的身世后的嘴巴一张,叹一口气,后退一步的趔趄,都使人感同身受。到此时,铁镜公主的戏,基本结束。她只剩了一句西皮摇板还没唱。最后的这一句,大多数演员演起来,一般是囫囵吞枣交差了事。我却看了一整晚,就是等着看这一句的表演,才算圆满。
在文章的开头时,我已经说过,往往是在那些不经意的地方,艺术家会有着一些惊人的艺术感染力。这一次张火丁果然也不例外。
只见张火丁向侧目条走了四五步,然后停下来,缓缓回身。音乐起,她侧对着杜镇杰扮演杨四郎表情凝重地唱出最后一句的前七个字:“盗来了令箭你好”,随后她虚臂,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对着杜镇杰迈出了两步,手里握着帕子,指了一指他,百味杂陈地唱出最后的那两个字“出关”。
这才彻底扭身重新去了。在走开之前,她叹了全折演出的第三口气。
这三口气,若要仔细分析,则一个是惊叹,一个是喟叹,最后一个是长叹。一个比一个更沉重,一个比一个更无法排遣。
到此为止,这一折生旦的对儿戏,算是圆满完成。杜镇杰后来酣畅淋漓的叫小番,已经属于额外的馈赠。
张火丁和杜镇杰,在这短短的五十多分钟里,把这一对夫妻,尤其是铁镜公主的天下无事,推到了愁云满腔的程度。我们也随着他们经历了这一时叹、一时笑、一时惆怅的一晚。
这可以说全是他们的雕琢细节和全情投入之功。
有人常问,为什么在寂寞的戏曲圈,会有张火丁现象?我最近想了想,大概无非这几件事情的促成:无志于艺术的同行、没有审美和悟性的对手、真正的大师的缺位和爱艺术的人对艺术的热爱。
所以,若有人想要达到张火丁同样的高度,也不是去学张火丁的腔,去学张火丁的形,去学她的水袖,去学她的节奏,而应该去学她的专注和认真,学她的对艺术的审美和领悟。
记得苏东坡在《书张长史书法》中曾说:“世人见古有见桃花而悟道者,便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吃。吃此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法。欲学长史书,便日就担夫求之,岂可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