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 延河·绿色文学)(何文庆)
何文庆
今年回家上坟和往年不同的是妻因故没有回来。
老家的上坟习俗一直是定在清明节的前三天,这天家族里男女老少在规定的时间几乎同时走向各自的祖坟。我们这血统亲近的一脉也不例外,沐浴着春风,伴着鸟语花香,谈笑风生地走向祖坟。清明节在万木萌发、百花吐艳的时候到来,渲染的是一种欣欣向荣、欢快明朗的氛围,但它特定的历史内涵注定它必将裹挟着厚重的悲凉和伤感。如今年少一代即奉行了缅怀前辈、悼念先人的宗旨,又将这充满着历史文化气息的传统节日当成了踏青旅游的好时光。
和去年一样,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上坟路上便没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悲凉,更多的是阳春三月的欢声笑语。于是清明成了一年之中让人特别想着故去亲人的日子,祭祖便成了一种宣示孝道的形式,成了一种亲近自然的理由。
我独坐父亲坟前,看着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们摆放祭品,焚烧着大面额的冥币和纸制生活用品及电器,呆看着制作精美的小汽车、电冰箱、洗衣机夹杂着纸钞在纸堆上燃烧,就想到那边的世界是不是通货膨胀,不然那么大面额的钱怎么使用。就想到商家很会寻找商机,把生意都做到了那边的世界。就想到那些美元、英镑之类的外币先人们是否会用。就想到为啥没卖火车和飞机的,觉得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父亲生前没坐过火车飞机。思绪胡乱地飘飞,眼前袅袅升起的焰烟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父亲生前的形象,于是泪水就充满了眼眶,溢泻到脸上。
有时候在想,我可能是个不孝之子,父亲生前我工作繁忙很少回去看他。父亲去世后,即使面对父亲的遗体,我都无法做到像弟弟妹妹们那样泪水飞洒号啕恸哭,只会呆坐丧前,心如刀绞,暗自神伤。
纸香即将燃尽,才猛然想起今天临走时突发奇想的事,忙掏出几张纸边就着即将燃尽的火苗一页页焚烧,边说:“爹,这是您儿媳写的夸您的文章,您好好看看吧,我们都在想着您呢。”那是妻子前一阵写的一篇文章《城山背后有个家》,表达了对我们这个家的热爱之情。用了大段文字刻画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父亲形象。我心想: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都能这样怀念父亲,而我一个亲生的儿子竟然在父亲走后近十年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梦到过他,于是又倍感惭愧,觉得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是在父亲营造出的一种威严气氛里度过的。他的威严来自于他的“军阀作风”。这个词是我在上小学三年级时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在还不完全明白意思的情况下毫不保留地用在了父亲的头上,而且自我感觉恰如其分,当然这也仅限于我们兄弟姐妹,父亲到去世都不知道。父亲的话就是全家的圣旨,我们兄妹一致的看法是不听他的话,就意味着挨打,当然犯了错误时更不例外。记得我刚上学时,家里缺吃少穿。有一次,因饥饿偷吃了邻居家的几个还没成熟的黄瓜,他知道后拉着我去邻居家挤出尴尬笑容向人家道歉,又将我拉回家门一顿饱揍,直到整个过程进行完,只说了一句话:“不许拿别人的东西。”这也就是后来我们兄妹从来不拿别人东西的原因。
上初中、高中时,学校在农忙时放忙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家人抢收庄稼。我跟同学们待遇不一样,我被父亲充满威慑力的一句“安安心心在家学习”留在了家里,而其他同学则被父母强行带到地里劳动,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我是一个住校生,每周星期天去学校时都要带好多东西,每次不是父亲就是母亲要送我翻过门前高高的城山到大路上。其实我是不希望父亲送我的,母亲送我时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笑谈论,而父亲则一言不发地把我送到大路,或送到车站。记不清是那一次,我觉得走了好远了,一回头,猛然发现父亲还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我感觉到父亲尽管还挂着一脸严肃,但眼神中定然充满了希望,这种眼神直到现在还清晰地存贮在我的脑海里。从那时起,我就习惯了回头,竟然发现母亲也一样在目送我远去,不过在我的感觉里母亲的脸上溢满了慈祥。
记得上高一的那年冬天,晚自习期间,班主任正黑着脸训话,教室的门被推开一半,伸出一个头发杂乱的脑袋,我看到父亲那张熟悉的面孔。没等他开口询问,也没经老师批准,我就大步朝门口走去,在跨出教室门时,听到背后班主任老师说了一句:“山棒,没教养。”尽管不知道老师是在骂我还是父亲,或者是一句话骂了我们两个。从我听到这句話时起,本来心中一个可敬的老师形象就荡然无存了,记得当时我还回头狠狠地瞪了老师一眼。我接过父亲送来的东西,又将父亲送上来时坐的那辆手扶拖拉机,心里突然觉得酸酸的,难受得要命,但就是流不出泪,哭不出声。我想父亲在离开的时候,肯定是用我熟悉的目光看着我的。送走父亲,我返回教室时,被老师罚站到教室门外,直到下晚自习。从此我便记恨这个老师,一直想要找个机会报复而不得。我工作后,偶然之间听人说这个老师的儿子因犯盗窃罪被逮捕,据说案发后,老师脚上穿的皮鞋竟是儿子偷来的,警察在教室门口让老师脱下了脚上的皮鞋。当时我兴奋异常,立马去买了一串鞭炮,手舞足蹈地朝着学校的方向放了。同事们很不理解,认为我有病了,精神失常了。现在想想自己的做法很冲动,很不厚道,当年我没给老师打招呼就离开教室确实不对。
父亲离开我们的前一天,我们觉得父亲病情加重了,就将父亲从县医院转到了市中心医院,晚上父亲精神特别好,吃了平常一天也吃不完的东西。当他知道第二天早晨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时,硬是让我回去,准备参加会议。事后我才想到那竟是回光返照。第二天凌晨四点多,我被持续的铃声惊醒,弟弟哽咽着告诉我父亲恐怕不行了。我立即驱车往医院赶,那天早晨大雾,高速路封闭,我只好心急如焚地走国道往医院赶。经过市区时闯了红灯,被执勤警察逮了个正着。我立即掏出驾驶证、身份证和二千元钱,对警察说明情况,意思是把这些东西押到这,等我去见了父亲后再来处理违章。没想到这位警察把我递的东西挡了回来,并站到十字路口硬是用手势阻止了另一方向的过往车辆,让我继续闯着红灯通过。当我到医院的时候,父亲正在抢救,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在抢救的颠簸中用熟悉的眼神盯着我,直到生命体征消失。我顿时泪如泉涌,失声痛哭。这是我第一次为父亲痛哭流泪。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专门去找过那个可敬的警察,想表达谢意,但因当时没问姓名,也没有记住他模样而没有找到。
突然吹来一股山风,到了坟前竟成了旋风,将燃过的灰烬旋到半空,我竟然又通过婆娑的泪眼看到了父亲模糊的身影。我又一次泪奔,在心灵的深处呐喊:“爹,给你的不孝儿子托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