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高歌当永夜 9

第三十二章 机关

徐丑一打圆场道:“这塔里越往上机关越是精妙,绝不会被人随意破了去。”

我想借机脱身,便道:“既然如此,就请两位大人继续守着这塔吧,我已将密令传到,自当尽快离开,免得被闯入之人看清相貌。”

亓光风见我话里话外仍是认定门外那人能闯得进来,愈加忿然,大声道:“大人稍候!”说着,他走到墙边,伸手按了按。

随着他的动作,看似光滑的墙面慢慢从中间裂开,后面居然藏了一丈见方的机关匣,里面都是各种机关把手,看得人眼花缭乱。再看亓光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拉了几下,传动声过后,梨木门前的地面竟向四周退去,很快露出一个大洞,将我们几人站着的地方与梨木门隔绝开来。

亓光风笑得有些自负:“就算有人能闯得过这道门,也不过是在腐水里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大人何惧?”

我往前走了几步,探头看了看,才发现原来不止我们这一层,下面的每一层地板都已向墙根缩去,露出最底层地面以下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依稀能看到里面有些许水光,那应该就是亓光风说得腐水。

这样一来,从梨木门闯入的人,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推门,定会一脚踩空,掉入腐水中白白送死。千辛万苦闯进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我都有些不忍细想了。

就在这时,梨木门被重力砸开,随之飞进来一抹黑影,不待我看清是谁,他便直直地摔落下去,沉闷的落水声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徐丑一忽然脸色大变,跑到我身边向下望去,我这才发现掉入腐水的竟是小北,但我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惨叫声越来越小,身体慢慢化开,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这样残忍的一幕,令徐丑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慢慢向后挪去,飘逸俊秀的长髭抖动个不停。我则早已抬头望向门边,那个刚刚收腿的人无比熟悉——

陆休!

其实想想也不意外,能破去亓光风颇为自得的种种机关,除非满关中亲临,否则也只有陆休能办到了。

不过,陆休看到我反而有些意外,疑惑道:“陈觜?”

徐丑一和亓光风立刻向我看来,我不慌不忙地看回去:“怎么,又要怀疑我?若是我带路,岂会放着毫无机关的长廊不走,偏让他去试这条死路?”

二人不及答话,陆休就接口道:“难怪将你赶出钦臬司后便不见人影,原来是逃到了此处!”

也不知陆休是反应极快,还是当真对我起疑,总之他这一句话,愈加坐实了我被逐出钦臬司之事,徐丑一和亓光风明显更信任我了。

陆休又看向这二人,他可不像我一样对当官之人过目即忘,立刻认了出来:“亓大人,徐大人,好生悠闲。”

徐丑一又看了一眼已被腐水化干净的小北,咬牙切齿道:“陆休,你我本可相安无事,为何非要步步紧逼?”

陆休语带讥诮:“徐大人能提前得了消息,知道我已查到你身上,真是耳聪目明。既然已躲不过,不如随我回去说个清楚。”

“休想!”徐丑一眼睛发红,厉声笑道:“我知道你有通天的本事,可你能过得来吗?想抓我,没那么容易!”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些文官,当钦臬司特使查案只靠嘴吗?只要不是在推门时直接掉入腐水,连我都可以破了眼前的困境,陆休的轻功与我不相上下,自然也可以。

果然,陆休二话不说,一跃而起,脚在门边的墙面上点了几下,便向着我们横飞了过来。

徐丑一呆若木鸡,只有那亓光风脑子够快,手上又拨弄了几下,墙面上竟伸出长长短短的剑刃来,陆休也不慌张,足尖在剑刃上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腾空起来。

这一下借力,陆休反而又与我们近了几分,眼看他的手就要够到地板,亓光风那边又是狠狠一按,屋顶上铺天盖地落下一张大网,陆休躲无可躲,终是被网罩住,吊在半空中。

徐丑一见状,又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如何?你再厉害,还不是落入我们手中?”

陆休不理他,而是看向亓光风,冷笑道:“亓大人这一身本事,果然不负铸工司之名。”

亓光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亓某心知愧对皇上恩德,陆大人倒也不必出言讥讽。”

陆休冷冷地道:“白州近年来大兴土木,原来是有亓大人做指点,二位大人从中所贪银两已足够挥霍,为何还要去抢新阳百姓的救命钱?”

第三十三章 毒计

徐丑一不以为然地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你眼前,你会不要?”

陆休似是与他无话可说,依然看着亓光风:“据我所知,亓大人并非贪图锦衣玉食之人。”

亓光风移开目光,低声道:“你这样名满天下的人怎会懂?我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看着满关中享尽美名,世人皆知满关中,谁人识得亓光风?而在白州建桥修路,无论他们怎么贪,至少路桥上留下的是'亓光风’三个字。”

陆休点点头:“一则为利,一则为名。”说罢,他又转头看向我,“你呢?你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为何事?”

我冷然道:“用得到我时,指使我天南海北地查案;用不到我时,说翻脸就翻脸。陆休,我哪一点比你差?凭什么处处都要听你差遣?”

陆休直直地看着我:“难道你已忘记,三年前为何要进入钦臬司?”

“我记得很清楚,可你却将我赶走了!”我提高声音道,“更何况,当年我去钦臬司,也是听命行事!”

之所以这样说,我也有我的盘算——在将死之人面前,很多凶手总是忍不住要自夸几句。宫中那位贵人究竟是谁,我毫无头绪,因此有意将话头引向此处,希望能趁机套出亓光风和徐丑一的话。

陆休果然愣住了:“听命行事?”

徐丑一已经有些不耐烦:“大人莫再同他废话,直接将他丢入腐水吧。”

我生怕亓光风真的操弄机关将陆休丢下去,急道:“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宫中有位贵人,托我向你带个好。”

“宫中?”陆休满眼不可置信,“你究竟受何人所遣?”

我看向徐丑一,嘲弄地一笑:“徐大人,要不还是告诉他吧,让他死也死得明白些。”

徐丑一哈哈大笑:“不可不可,我偏要让他做个糊涂鬼,来世投个糊涂胎!”

这人简直恶毒到家了。我心中暗骂几句,既然套不出话,只好先将陆休救下,然后再作打算。可陆休此时被绳网吊在半空中,亓光风又站在机关匣旁不挪步,但凡我有异动,他定会立刻扳动机关,将绳网连带陆休一起丢入腐水,到时神仙也难救。

亓光风似乎也不想再同陆休多说,叹了口气,手上就要动作,我急中生智,忙道:“亓大人,让他葬身于此实在是便宜了他,是否有办法让他也为我们所用?”

“这——”亓光风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此人不贪图名利,如何能劝得动?”

我“啧”了一声,道:“名利劝不动可以想其他办法,二位大人,若能将他收为羽翼,贵人定会高看你们一眼。”

亓光风低头不语,徐丑一眼神一动,开口道:“亓大人精于器械,哪里能知道这些手段?我倒是有一计。”

“哦?徐大人请讲。”

徐丑一走到书架旁,眯眼看了半天,挑中一本厚厚的经书取了下来,一边翻开一边笑道:“亓大人当年为此塔设下不少机关,但我这人惯于多留一道保命符,便藏了这个,多年不用,险些忘了。”

那本经书看起来沉甸甸的,翻开头几页后,中间部分竟已被挖空,用薄薄的木片做成小格,每个格子内都放有小小的药瓶。

“二位大人请看,”徐丑一地指着那些小格,侃侃而谈,“这种药会令人五感全失,这种药会令人血流不止,这种药会令人遭受锥心之痛,这种药会废去人所有武功,还有这种药,会令人春意荡漾,无法自持。若是将此药给陆休服下,再将他与诸多女子关于一室,春宵之时引众人来看,他必将成为人人唾弃之辈,到时他走投无路,还不是要乖乖听我们的?”

“卑鄙!”我心中怒骂,谁知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两个字,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忍不住脱口而出了,再一看,原来是陆休双眼喷火,怒视着我们骂道。

这也太巧了,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徐丑一和亓光风莫名其妙地看向我,问道:“大人何故发笑?”

我连忙胡扯:“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书非借不能读也’这句话,原来'读’是毒药的'毒’,哈哈哈!”

二人依旧一脸困惑,但还是跟着笑了几声。

我又道:“徐大人此计妙绝,不过用在此处有些浪费,依我之见,应当先将陆休迷晕,然后弄到大街上行人最多之处,再行此计。”

“哈哈哈!大人果然棋高一着!”徐丑一乐得直拍大腿。

“不知徐大人这些药中,可有药力迅猛的迷药?寻常迷药只怕放不倒他,万一他中途醒来,我们谁也制不住他。”

我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看了陆休一眼,就见他双眉微蹙,定定地看着我,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连忙移开目光。

第三十四章 太鲁莽了

徐丑一眉飞色舞道:“当然有,这个就是,服下须臾之间,便会浑身无力,只能任人摆布,最妙的是,其间他神智犹在,却无法反抗。哼,陆休令太多人身败名裂,这次,我要让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如何身败名裂!”

“好。”我点点头,“陆休虽被缚于网中,但所谓困兽犹斗,二位大人无半点功夫,只怕会被他伤到,喂药我来,事成之后,功劳算二位大人的。”

二人均为文官,本就不敢靠近这位第一特使,听我如此体谅,亓光风依旧默然不语,而徐丑一则面露喜色,拱手道:“多谢大人!”

我伸手拿起那个药瓶,又道:“亓大人可否将陆休移近些?”

亓光风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又去拨弄机关,那网果然一点一点挪到了地板边缘处。

“陈觜……”陆休面色复杂地看向我。

我一手抓住绳网,一手拿着药瓶,咬牙切齿道:“你将我赶出钦臬司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今天了!”

陆休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以迅雷之势抽出长刀,一刀割开绳网,冲着陆休大喊道:“站稳!”随即飞起身子向亓光风扑去。

亓光风和徐丑一本已觉得稳操胜券,都放松了戒备,这一下被我弄了个措手不及,我先将亓光风一脚踢开,让他远够不到机关匣,然后又提起徐丑一扔到亓光风身上,趁他俩东倒西歪起不了身,我的刀刃已悬到了他们头上。

待制住这二人,我才得空回头看陆休,却发现他早已从网中脱身,好端端地站着了。

我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犯嘀咕,这家伙究竟是反应够快,还是本来就认定我不会害他?若是后者,那之前他看向我时难过的样子也太像真的了吧。

“你还常说我鲁莽,你不也一样鲁莽?今日若不是我在,你真要被这两个无耻之徒害死了!”我对着陆休骂道。

陆休笑了笑:“我是看你站在这边才会行此冒险之举,若你不在,我也不会贸然飞身过来。”

果然他一早认定我不会害他。我正要因他的信任而得意,忽然想到之前被他赶出钦臬司时,我却曾那样想过他,于是尴尬地咳嗽一声,忙着去收拾残局了。

后面的事不用多说,在陆休的讲述中我才知道,陆休在新阳府衙查出部分账目为顾在堂伪造,由此向上查到白州,我想去找他说明褚知白种种行事之时,他已离开新阳来了商里,但徐丑一已提前得了消息躲藏不见,陆休一路查到这座塔中,恰好遇到了我,而且还有亓光风这一意外收获。

至此,此案算是告一段落,因案情重大,需押解主要疑犯返回大京审办。在返回新阳的路上,我终于有机会将褚知白的事告诉陆休,陆休听罢,缓缓点了点头:“这些事我只查出一部分,如今你将剩下的部分补上了,很好。”

“那是,我可是特——”我正要自吹自擂,又生生住了口。

“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我垂头丧气道。

陆休似乎被我气笑了:“你当自己真被赶出钦臬司了?”

我茫然地看向他:“不然呢?”

“特使被免职,必是犯下弥天大错,须由凉大人禀报圣上决定如何处置,若是我一句话就能免了你,那岂不是太过儿戏?”

我张大嘴巴:“你的意思是,我仍是特使?”

陆休没答话,自顾自说道:“那日我初到新阳,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觉得不对,你看起来像是多日未眠,几近崩溃,而你对褚知白的指控更令我惊讶,那么明显的漏洞,你竟全无察觉,还自认为案情清清楚楚。”

我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漏洞?”

“如果于家村的一切都是圈套,之前尚山雄何必屠杀刘家满门?”

“这——可能是为了保守秘密?”

“他们能在大半年前就算到你会来新阳?”

我无话可说。

“还有那顾在堂,你之前一直伪装得很好,可偏就在你准备亮明身份的前一夜,他找上门来给你送证据,就算他拿来的证据再可信,你竟也没有想想,他怎会知道你是来查赈灾案的?”

我哑口无言。

陆休瞟我一眼,接着道:“还有你的师父白祖崇,我虽未见过这位江湖前辈,但也久闻'百足虫’大名,平日你也对我讲过他待你极好,区区一个新阳府尹,就能驱使他来害你性命?”

这一连串发问,令我脸上烧得厉害,只好低下了头:“其实当时我也不愿相信,但有大——左云飞之事在前,我不知这世上是否还能有可信之人。”

第三十五章 贵人

陆休没忍住白了我一眼,继续道:“我见你如此异常,但因褚知白与顾在堂均有嫌疑,为不打草惊蛇,便说让你休息几日,谁知你非不肯听,于是我假意将你撤职,让你成为局外人,这样,以你的聪慧,应该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说不定还能因为这场戏,让更多局中人浮出水面,发现更多线索。果然,你没有令我失望。”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来如此。”

“不然呢?难道是因为我又有了心魔?”陆休没好气道。

我简直恨不得钻进地底下,羞愧地小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见谅见谅。”

陆休扫了我一眼,轻叹道:“你太过黑白分明,恶之欲其死,差点被人利用,成为对付褚知白的帮凶。”

“可是——黑白分明有错吗?”我不甘地说。

“没有错,但偏偏你在这个时候犯了疑心病,将黑视为白,白视为黑。”

“我——”我一时语塞,越想越觉得自己离谱,便老老实实地将我起疑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但现在我已彻底明白,全都是我在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才差点走上歧路。其实,这几天我也在想,你也曾被自己最信赖的人背叛过,而且是两次,可我进了钦臬司后,你还是会全无保留地相信我;我师父也是,我那样怀疑他,差点害惨他,可他依然二话不说就原谅了我。你们都能相信世间仍有善良,只有我,被曾经的大师兄欺骗就一蹶不振,认定谁都不可信,总是用恶意揣测人心,草木皆兵得可笑。其实比起你们,我受到的那些背叛算得了什么呢?”

等我说罢,陆休过了一会儿才道:“唔……说完了?”

“说完了。”我讨好地笑笑,等着他说话。

谁知陆休一句话也没有,扭头向前走去,依稀听到他小声吐出一句“总算说完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小跑着跟上他。

到了新阳,顾在堂自然逃脱不了干系,而尚山雄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确实涉及了人命案,因而也要被一并带走。

褚知白却不让,坚持说种种恶行皆为自己指使,与尚山雄无关,尚山雄急了,直接道:

“那些事都有证据证明是我所为,你说是你指使,证据呢?”

这话堵得褚知白一滞,尚山雄不耐烦道:“不要废话了,老子自己做事自己担,好好修你的河坝去,修成了也能让后世记着你的好,免得天天有人惦记着杀你。”

褚知白苦笑了一下:“我倒宁愿风调雨顺,河坝毫无作用,也没有人记得我。”

尚山雄摇头道:“你啊,真是够傻……唉,想当年,我见你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像是个厉害人物,就想着你押上大好前程做的事,定有大利,所以我才愿跟着你——”

褚知白苦笑更浓,打断了他:“可惜你想错了,跟着我并无大利,甚至连大义都不一定有。”

尚山雄闻言,扬声笑道:“是啊,一时失误上了你的贼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个好人了!”

褚知白看着他,沉声道:“山雄,这些年,多谢。”

尚山雄没再说话,大笑着跟我们走了。

返京路上,看看坐在囚车里满眼绝望甚至痛哭流涕的其他人,和始终沉默面色如常的尚山雄,我忍不住对陆休感慨道:

“这二人虽不能算彻头彻尾的好人,但至少坦坦荡荡,尚山雄算是明人不做暗事,褚知白算是君子不欺暗室。”

陆休正在沉思,随意地“嗯”了一声。

我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陆休回过神来,沉吟道:“此案尚有不明之处。”

“不明之处?”

“顾在堂如何能识出你的身份?徐丑一如何能提前得知我要查他?他们的上头,一定有更大的靠山。”

我想了想,道:“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宫中贵人吧,只可惜无论怎样审,他们个个都说不知道,在新阳和商里也未发现能证实这位贵人身份的任何罪证。”

“是啊……”陆休应了一声,又开始沉思。

这一路,陆休骑的马都是驿馆的,脚力自然不如南豆和北斗,再加上囚车拖累,我们只能走走停停。北斗死后,陆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马,当然,也可能是他不愿找。

又在一个驿馆歇息时,我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你说,那位贵人是不是庆王?”

陆休毫不意外,道:“我也想过,可我们现在只能大致推断出,当时泄露册子内容的极有可能是庆王,但无论是他的谋反之心,还是此次贪污之事,我们都找不到任何证据。”

我叹了口气,正因为此,陆休才没有禀告皇上,结果反而被皇上怀疑他有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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