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李仁 | 林花谢了春红（散文）
林
花
谢
了
春
红
题记：“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幰。”荼蘼，亦称荼靡、酴釄，蔷薇科悬钩子属落叶或半常绿蔓生灌木，枝条带刺，花红白色而芬芳。
有段记忆，关于蔷薇，开到荼蘼花事了，终似林花谢了春红……
临近霜降时节，秋姑娘格外殷勤，连绵着筛了多日的雨。每日攀爬在墙上打望季节的那一支温度计，忽然像是被雨湿滑着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将自己的刻痕从二十多度的梯步上骤然掉到了近几日的7~8°C左右。看来，温暖注定要失守了，也许北方该飘雪的时候，南方这一隅小城也决定要放弃抵御，任由寒潮长驱袭来，将热情沦陷，换防成生冷的刺刀，锐利地扎向周遭，疼了篱园中的花事，使得芳菲散尽，徒剩荼蘼。
赶今日是周末，信步去户外走走，好久没去篱园了，怕是已经愈发地荒凉了吧。听说那里将被辟成一座休闲公园，关于它的旧日故事，从此将被阻遏在历史的那一头而不复存在，这对于怀旧的人来说，情绪似割肉般的难受。其实，称其为“篱园”，这已经是不得不接受与时俱进的新潮名词了，它早先有着另外的名字，羞怯或普通得渐渐不被人提起，正如同在生命中的某一个拐弯处遇见某个人一样，忘了吗？没忘！淡了吧？淡了！而我，也只好识时务地不想再去触及“篱园”旧日的名字。
许多年前，我是在去篱园中的堰塞塘钓鱼时候认识薇的，那时她三十来岁，长得俊俏而充满辣味儿。她有几亩菜地紧捱在堰塞塘边，菜地靠山的那一侧生长着许多野生蔷薇，它们一如薇的性格，热情盛开的时候会散发出迷人的馨香，却又浑身带刺，警示着旁人不可轻易去靠近采撷。花荫下和菜地里的土质肥沃，天生是蚯蚓修养生息的“根据地”，这就给了去那里钓鱼的人提供就地掘取钓饵的方便，常有不太悯农的掘饵者寻着菜地的土壤疏松，在掘蚯蚓的时候“顺带”也把薇家的菜揠苗助长了，之后来摘菜的薇看见这一地狼藉，免不了就是一场破口大骂，并边骂边朝塘子里扔土块石头，凶巴巴地道：“钓你妈的水鬼塘妖，钓回去替你婆娘妹子发奶子招养野汉子……”
我没有掘过薇家的菜地，但觉得被她这漫无目的的谩骂似乎受到了莫须有的牵连，间或便答腔几句偷偷地告诉她是谁谁掘了她的菜。往往在气头之上她是不领这份情的，反而借着我的答腔，直愣愣地就把骂人的矛头向我戳来——“你也好不了哪里去！不然你看见别人掘老娘的菜为何不制止呢？你比那些个掘菜的人更奸恶……”
挨了这样的抢白，钓鱼的兴致立马被毁得荡然无存，虽然觉得自己很冤很怄气，却犯不着与妇人一般见识，悻悻地，拾掇起渔具狼狈回家，不再去理睬薇的满嘴脏话会不会肥了那一塘水，若真如是，正好可以供养那塘里的鱼儿肚圆尾壮呢。以后，时不时也照常还是拣些闲暇时光去那里消遣垂钓，也照常还会看见、听见薇在那里跳脚舞手地骂人或朝塘里扔土石块，但我是怕了她的，自然是再也不敢吭声答腔。
那一年的深秋某日，天气不是很好，露重霜寒为时令罩上了新凉，塘里的鱼儿也慵懒了，不愿意再像往常一样出来觅食寻饵。下午五点左右，薇来摘菜，见偌大的塘边就我一个人在垂钓，看了看她的菜地没被人掘，便冲我一笑。她的笑属于蔷薇丛间欲将破萼的那种，浅浅的，收敛着鲜色，却又藏不住暗泄娇艳的那抹红。
“你不冷？还钓？”她说。笑的样子真好看！
“这就准备收竿走了。冷，鱼们不游塘了，半天饵料都不见它们来夺。”我怯怯地搭话，终究还是有些怕她。
“回去吧！也快到饭点了，别让家里人久等。”随后，她径直走向菜地去摘菜。我也起身收拾渔具。
须臾，她抱着几棵大白菜来到我的钓位前。“带些去吧，送你的，免得鱼没钓上一条回家被嫂子骂。自家种的没施化肥、没打农药，也许比你从臭水塘里钓上的鱼还原生态……”
推脱几个来回，在她开始有些嗔怒即将骂从口出的时候，我赶紧依从了她。说实话，当时的情形真如风月小说中描写的被迫委身了一样，只好在半推半就中接受了她的白菜，然后带上渔具往家返，并且还得在返家的途中编造好今天是怎样钓鱼“钓”得了这几棵白菜的“神话”，否则回家了还不好自圆其说呢。
后来也真切地天寒地冻了，当年我也没有再去堰塞塘钓鱼，一季无话可表。第二年三月阳春的时候，有一缕苏醒过来的晴阳再次将我的钓趣撩拨，可当我重新来到堰塞塘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薇的菜地里杂草丛生，那些少却人来刨根斩茎的野蔷薇，像很不规矩的侵略者，已将它们的枝枝蔓蔓覆于菜畦之上，昔日能供垂钓者轻松掘蚯蚓的肥土，荒凉地躲进了荆棘丛中，再不似像薇将自己的秀发梳理得顺滑一样而显得格外的蓬乱。怎会这样呢？薇呢？曾经被她骂得风生水起的堰塞塘，此时却成了一潭死水，再没有粼粼波光泛起。沉寂，让本是春回的时节又返回了隆冬料峭，一股冰凉，寒颤着我的情绪，有一种不祥的猜测，隐隐地生起。
我向不远处在地里做活的一位农人打听，他戚然地说：“薇死了。腊月二十八，她来摘菜，因菜地里积满了霜，她滑进了塘子，正月初三才浮起来，人都泡肿了……唉！造孽哟，年都没得过，这就丢下了两个娃儿和她的男人走了。造孽哦，造孽哦……”
我听得呆了，半晌缓不过神来，直觉得乍暖还寒的风像似要将我撕裂，弄疼了我的整个身心。缓缓地，我朝着薇的菜地走去，胡乱地拨开野蔷薇，麻木得满手被茎上的刺扎出了血都不知道疼。菜地里，还残留着许多没被及时收摘却已枯烂了的菜，它们还痴痴地窝在蔷薇灌丛下巴望着主人来摘。我悲从中来，俯下身去，疯一样地将那些菜一棵棵拔起，然后恶狠狠地扔进塘子，看着它们溅起的水花，耳畔似又回响起“你也好不了哪里去！你比那些个掘菜的人更奸恶……”的怒骂声。
是薇么？清晰得仿佛就在我的身后。我很是怕她这种劈头盖脸的骂，可是这样的骂声却忽远又忽近，若即还若离，此后这么多年来，竟成了挥之不去的亲切，那么深，那么淡，却又那么隐隐地让人心疼。
“风甃残花满地红，别离樽俎谩匆匆。春光未肯收心去，却在荼蘼细影中。”猛一抬头，“篱园”到了，在细雨酿寒的尘雾中，我朦胧地看见几台大型机械正嚎叫着碾在薇的菜地上，那些蓬生的野蔷薇被成片地铲除，似欲想把关于薇的记忆残酷地铲去——花开到荼蘼，终敌不过世事变迁，人抹不去悲喜，总牵绊着生命中的遇见，于我来说，虽怜叹花事荼蘼，却记得薇是永恒！
雨开始下大了，陡寒直入骨髓地扑来，“回去吧！”我对自己说。再见篱园，再见薇，再见即将成为休闲公园的那一汪堰塞塘，以及堰塞塘边那一隅菜地，和菜地里那些蓬生的野蔷薇匆匆即成永恒凋谢的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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