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林岫女士 | 谈谈落款内容
谈谈落款内容
林岫
‘妙款一字抵千花’,是评价中国画题款或题咏常用的一句话。它十分生动地品评了题款或题咏在国画创作和欣赏中的美学价值。以书法作比,书法艺术作品的落款与国画的题款或题咏何其相似,但创作者和评论者对此却很少留意。这不能不算是一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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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款,又称小款,指正文书写之后自题或他题的文字。款式通常又分上款和下款。写诗文,一般需要写出作者或诗文出处。如要馈赠他人,还得写出对方姓名,并附缀‘先生雅教’、‘方家正腕’之类。这是上款。其下,写书者名姓、创作时间,并钤名号章等,谓之下款。跟国画题款或题咏一样,因纸幅大小、书写内容之通篇布列和余白安排的不同,使每一幅书法作品均有‘天然候款处’。书者可以根据候款处之大小和内容之需要,随法生机,‘失之则伤局’。若候款处宽绰,但只书名姓或创作年时,别无他书者,明末清初之际,画人谓之‘穷款’。若候款处过小,无款亦无病,不能称作‘穷款’。
从当前书法创作的情况看,书写的文字内容主要是诗文。这些诗文书法作品的落款除标明诗文作者、书者名姓、创作年时而外,能不能在内容上作一些创新呢?换言之,落款除可供‘考实鉴辨’的标识信息外,能不能在文学因素和情感因素的参与方面作一番追求和探索呢?
笔者曾对一九八六年在中国美术馆举行的两个大型书法展览作过粗略统计,大约百分之四十的作品,上款只书诗文作者及出处,另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作品单留下款,其中一部分作品,作者名姓及斋名、创作年时及地点一并题上,如报户籍。千人一面的落款后边,欣赏者看不出书者选择这首诗词或那则短文有何感受、有何激情、有何评点,‘李白诗一首’、‘东坡词一首’,如此而已。加之有的落款书写比较粗率,使欣赏者大有落款‘免观’的感觉。究其原因,主要是书法创作者对落款(通常指上款)的美学意蕴和价值,以及边款与正文映带生辉、参差取势和附丽成观的关系认识不足所致。
书法欣赏是一种充满情感享受和渗透审美意识的积极的精神活动。欣赏者不仅沉醉于笔墨世界,也吟玩于文字内容所表现的意蕴世界,落款天地虽小,却是书法艺术作品整体组成的一部分。在欣赏过程中,它是参与欣赏主体精神活动的‘信息单元’。
古人画山水十分讲究‘透角’,书法家也不妨将落款的内容创作作为自我感受的‘透角’。如写‘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句,落款题‘此诗非山中人不得手到擒来’;写‘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句,落款题‘屈原有“哀众芳之零落”句,孟浩然此诗与之颉颃,似不多让’等,虽是片言只语,却耐人寻味,加上书写笔墨精妙,欣赏者的整体感受自与单写‘王维诗一首’、‘孟洁然诗一首’大相径庭。书者在何时、何种场合选写什么内容的诗文,若非‘深识鉴奥’、‘述以情志’,也是‘情灵摇动,稍有用心’不可能无动于衷。故王羲之书《兰亭叙》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书《十七帖》则‘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书者不能书写自己创作的诗文,与欣赏者在情感交流上已是‘隔了一层’,若杜甫只是杜甫、李白只是李白,不见书者心灵和感受,直如「抄书染纸」,岂不愈见生分?文学作品,尤其是诗词,其弦外之音,画外之境,情外之理,皆需反复吟味,深长思之,方得妙悟。
一些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感人至深,与书者发生感情上的共鸣,自然更能激发书者进行书法创作的‘灵感’。在这里,情感的激越并非作用于书者审美感知的唯一因素,想象和理解也会影响审美感知。书者若能将自己的感受,择其一二,或明心迹(如书唐诗《南行别弟》之‘万里人南去,三秋雁北飞’句,欲以赠友,题‘不知×君何日方得如雁北归也’);或作转借(如书《山静居画论》之‘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题‘岂止画事有此理也,用之书法,亦是一家风味’);或言体会(如书王维‘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句,题‘余临池研习X年有余,方知此言之真切也’);或道来由(如书韦应物《故人求桔》之‘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句,不妨题‘王羲之帖有“奉桔三百枚”句,不知韦苏州诗可是由此化出’);或加释意(如书‘风范气韵,绝妙参神’,可题‘《昭昧詹言》谓韵者,乃态度风致也’);或点隐意(如书杜甫‘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不妨题‘右诗上句风中有雨,下联雨中有风,非常人可及’);或评影响(如书‘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诗,可题‘虞世南此诗千年来倾倒天下多少君子’);或述诗理(如书王之涣《登鹳雀楼》诗,题‘此诗四句皆对,天地远近之景尽收眼底,着情处均成画境’);或列比较(如书东坡‘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题‘放翁有“一怀弄笔元无法,自爱龙蛇入卷声”句,二人皆谓法为我用,若随人脚踵,只是他人书耳’);或予评点(如书‘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句,可题‘王藉造语极工,然两句终归一意也’),不但能更好地调动书法欣赏者的美感经验,还能使之聆听到书者的心声,发其幽思,产生共鸣。无疑会消除因‘李白诗一首’、‘东坡词一首’所带来的冷漠感。落款内容的创新可以为书者和欣赏者提供一些彼此沟通情感和心灵印证的窗口,也真乃‘毫发处作大文章’也。
在书法创新中,我们往往习惯于关注艺术的表现手段,而忽视了对内容的创新,好的落款犹如伴奏,可以传神言情,与正文相辅相生,重要。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边款内容的创新,不啻是一个极好的尝试。
文学内容是组成书法艺术作品内涵的一部分。就像优美的乐曲需要演奏才能为人所欣赏一样,书法艺术表现文学内容亦不足为怪。对书法欣赏者来说,诗词、落款内容再好,若书写恶劣,也难于引起审美激情,而对那些断碣残碑,有的文学内容早已不甚了了,却怀有「上马频回首」、「十日尚魂牵」的眷顾之情。书法欣赏不同于文学欣赏。这种抽象艺术之可视形式自有其独立性。然而,无论从书法艺术作品内涵来看,欣赏者不能排除对书写内容的欣赏。那些担心边款内容的创新将使书法作品内容愈加文学化,从而使书法成为「文学附庸」的想法恐怕是多余的。
落款内容的创作可以从研究国画题款或题咏的传统中获得不少经验和学问。唐宋之画,间有书款,多有不书款者。画上题款,一般认为「始自苏(轼)米(芾),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由题益妙。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后世乃为滥觞」(清方薰(山静居画论》。自此,题款或题咏,加上 钤印【qián yìn】,便构成国画艺术民族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前后七百多年的历史已积累了极为丰厚的宝贵遗产,在结构经营及与钤印之照顾等方面均有不少经验可供书法创作者借鉴:
譬如「真书不可失之板滞,行草又不可过于诡怪」,「意笔用草,工笔用楷」,「图章之顾款,犹款之顾画」等。在造语方面的忌戒,用之书法,亦有参考价值。譬如忌架屋,已书「岁在丙寅」,又书「一九八六年」或引首又钤「丙寅」印;忌繁芜,谓款书多为词句所累,或拖泥带水,不知所云,或隔靴搔痒,不着要害,或喧宾夺主,雪压枝梢,不知是看花还是赏雪(当然,有时也未尚不可);忌触碍,谓款书率尔立意,造语不当,或张冠李戴,或场合不宜,或书体室碍;忌浅白,题款须「借端托寓,靓影知竿乃妙」,不可交待过于清楚,不给人一点想象、回味的余地;忌晦涩,款书亦不可云山雾障,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忌媚俗,款书若凭虚凿空,牵强附会,谀媚轻浮,则是「俗家格局」。法自理出,当有所忌。虽不可为之拘泥,但毕竟是从创作实践和欣赏实践中总结、积淀起来的,也不可不知。
在文体上,边款可诗可文,可文言,也可白话。文风不妨轻快、幽默、庄重、抒情,各擅其美。语言要求简洁明快,且见真性情。纵有万千心绪,仍须数语道出,「不为羡文」。虽有意为之,却要收「无意为佳」之妙。有些边款除追寻诗文作者显意识之本意而外,还要从其隐意识中揭示出一些一般欣赏者难以领会的意蕴,以达到为书者所用的目的。这并不意味书者在说教,或是在描述什么,不过是「题以发之」而已。
清人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曾说:「画故有由题而妙,亦有题而败者」,书法也如是。一些伤局害意或谀媚庸俗的边款,令欣赏者跪踡而不敢向迹,应唯创作者是问,而不能归诿为文学因素参与的罪过。
边款造语要恰到好处,情理洞达,书写又要疏密簇叠,清雅生趣,自然洵非易事。说到底,还有个创作主体内在素质的问题。姜白石所谓:「多看自知,多作自好」,正是强调创作主体善学习、勤实践的重要性。书法创作者若能在学识修养、观赏借鉴和表现技巧方面下一番苦功,边款这块天地是可以大有所为的。
读完书法家林岫女士的文章,有何感受?现在的书家有多少人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