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车”、“小火车”,接力十余天赴疆场
前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一个春寒正浓的日子,中越长达千里的边境线上,隆隆的炮声和子弹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熊熊的战火吞噬着之前已不平静的国界,迷漫的硝烟竟从此连绵数年未绝。
时光如流,物是境非。中越两国长期对峙的局面正逐渐被一些人遗忘,而作为一名曾亲历那段烽火岁月的军人,总难忘却心中这种用血与火凝成的永恒记忆。手中的笔,则自觉地游走于方格之间,把那过去的日历一一重展。
“闷罐车”、“小火车”,接力十余天赴疆场
—— 一个炮兵侦察兵在南疆的青春《芳华》之二
讲述|易杰峰
当列车驰离徐州后, 我才有意打量了一番这个正将我们众多战友送去南方的车厢。这与我们平时坐的旅客车厢完全不同:没有坐位,没有窗户,没有过道,没有厕所,没有照明的电灯泡,没有洗刷的水龙头……总之,是该有的它全没有,不该有的却因我们的到来而临时增添变无为有:一盏飘着火苗的马灯正驱散着黑暗并散发着煤油的特殊气味;一只保温桶中装满了开水被放在车厢中央;一只木桶被临时充当着厕所的功能;车厢板上铺着的一层稻草充作了我们打通铺的床基,几十个人就塞在了这一节全封闭的货车车厢里。负责护送我们的带队首长告诉我们说,出于军事上保密的需要,上级要求我们只能藏在这种车厢中南行,以防泄密,它有一个专用名称——闷罐车。
当晚九时, 我们到达河南商丘。大家下了列车,到商丘军供站,随便吃了一顿晚餐,便又登上了列车。列车继续向南进发,我们则在车轮的隆隆响声中进入了梦乡。
元月十四日早上, 我们到达了郑州。郑州军供站为我们提供了早餐,吃完早餐后,登车继续前行,中午也未停顿,午餐则用出发前采购的面包就着开水代替,算是应付了一顿。下午四时,车至信阳,在信阳军供站, 我们早早地吃了一顿晚饭,还稍稍活动了一下,才又返回车厢。
说也奇怪,昨天恋恋不舍的离别经历刚过,大家在今天却完全恢复了正常,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尽管车厢内还有并不熟悉的其他连队的战友,大家还是一见如故,几经闲聊后,在带队干部的指挥下,大家一起唱起了《大刀进行曲》、《上前线歌》、《解放军进行曲》等歌曲。所不同的是,过去百十号人的一个连队唱歌,也不如我们几十号人那么响亮。“既来之,则安之”,当时我们的心情大抵如此,青年人的心总是很单纯,并没有想得太多、太复杂。
元月十五日,全天列车都在湖北、湖南境内行驶。黄鹤楼、岳阳楼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名楼,一一从我们眼前飘过。“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是毛主席当年的行程,由南而北,一副“极目楚天舒”的欢畅情怀;我们则是“夜半黄鹤掠面过,翌晨正逢黄鹤楼”,尽管行进的方向是由北而南,却也使我们这些没有走过太多地方的战士感慨万千,初略领悟了祖国广袤的土地,辽阔的幅员。
经过湖南汩罗时, 我想起了报国无门, 愤而投江的三闾大夫屈原;列车越过长沙,转向湘潭时,我心中更充满着对伟人毛泽东的无限怀念、崇敬之情。屈原原本希望借助楚王的重用,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结果却是有才难展,悲怆辞世;毛泽东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英雄气概,摧枯拉朽,终成大业,建立了人民共和国。一古一今,一悲一喜,都发生在湘地,实在不能不使人思绪如潮,更使我从中明白了一个道理:成大事者须自图强,
不能靠他人恩赐!
在列车上,我乘闲在日记本上抄录了一段自感对人生具有启迪意义的诸葛亮《诫外甥书》中的名句:“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疑滞,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若志不疆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窜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我感到,这些铭句,是诸葛亮对人生旅途的感悟,对晚生后辈的点拨,对于正在面临人生重大变故的我来说,同样是值得遵循的指南。
列车进入贵州境内,是元月十六日,第一个落脚点是玉屏。这里的地貌如同它的地名一样美,千姿百态,风光无限。一路上,山高谷深,路险人遥。特别是这山如此之多、之高、之险,天气变化如此之快,实在值得回味。我也平生第一次目睹了少数民族——侗族的盛装,领略了高原的风光,品味了群山奔涌、峻岭奇突的壮景。尤其是窗外树枝草梢上的冰凌,虽显露出高原的寒意,却也是千姿百态,好看极了:远看,犹如一片晶莹剔透的玉海,波浪翻滚,连绵不绝;近观,则更象绽满枝头的银花,妩媚多姿,别具一格。这种风景,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品味出她的魅力。恐怕即使是最有才华的画家,也难以描绘出这般奇妙的景观。
当晚七时半,我们到达凯里。座落在群山怀抱里的凯里,夜景也十分迷人:盏盏电灯犹如群星闪烁,更像串串珍珠悬挂在夜幕之中。虽说时称贵州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但我却认为,这是一块值得开垦的处女地,大有文章可做。经过近两天的时间,我们一路越过贵阳、安顺、六枝、水城, 到达云南的宣威,那个有名的火腿城。尽管是闷罐车载着我们前进,可我们还是对这段铁路感慨万分:一路上,洞连桥,桥连洞,有许多遂道长达数里之遥。行走其间,只听得车轮的撞击声,黑古隆冬看不见一丝光亮,工程的艰巨性可想而知。用当时的时髦语言,那就是一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鳌”的英雄气概使然。
元月十八日凌晨四时半,我们到达了云南昆明附近一个叫金马店的地方,走下列车,结束了历时四天五夜的闷罐车旅程,进行短时间的休整。说实在话,一次行程坐那么长时间火车的,对我来说,也是前无经历,后无来者,只此一次。
昆明无愧为春城之称,我们离开徐州时,徐州是冰天雪地的天气,而这里却到处是春意盎然。同时,明显的时差,也使我们多了一个需要适应的内容。因为据我估计,昆明与徐州至少有近两个小时的时差:昆明早上七点钟的时候,仍处于晨星闪烁天未明的状态,而下午七点钟的时侯,却又是阳光灿烂夜未央。总之,初来乍到,还真有一种身处异乡的感觉,真的,就连驻地那高耸入云、经询问方知是桉树的乔木,给我留下的也有种新奇的感觉。
利用休整的时间,我给老连队和战友们写了几封信,介绍了沿途和目前的情况。当然,这些信都只能是有去无回的:因为我们真正的驻地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就只有写信的地址, 没有回信的地址,战友们想回信也没法寄出。
元月二十一日,同来的战友分走了一部分,主要是驾驶员和后勤保障人员,我们团的这一百人被分走了二十名。刚传来的消息也使我们略感意外:我们不仅仅是支援边疆,保卫边疆,还可能打出国门,出国作战!另外一个消息则是:昆明军区的司令员,也由王必成换成杨得志了。临阵换将,看样子是要大打一场了。这个变化也在战友们之间引起了一阵波动,因为这个消息毕竟和原先在动员时的口径有一定的距离,当初只说是保边疆,没有打出去一说。其实,我们应该想到这一点,既然来了,也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国内是打,出国也是打,仅就打的问题而言,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元月二十二日晚,我们看了一场电影。电影刚放完,我们就接到通知,要求马上出发。大家迅速返回宿舍,心急火燎地打起背包,收拾好行装,集合后向车站出发。
晚八时半,我们乘上了与先前那闷罐车完全不一样的怪怪的小火车,离开了金马店。说它怪怪的,是它完全不同于我们平常看惯了也坐多了的火车。这种小火车的特征是:轨窄(轨距一米)、车小、速度慢(每小时不到50公里)。而云南十八怪里,就有“火车没有汽车快,不通国内通国外”的说法,指的就是滇越铁路上行驶小火车的景象。
滇越铁路从中国昆明至越南海防,其间支线还通建水和蒙自两重镇。全长854公里,分为越南段(即越段)和云南段(即滇段)。滇段全长469公里,跨越亚热带干湿分明的高原季风气候、南亚热带半湿润气候、热带山地季风雨林湿润气候三大气候带,穿越12个少数民族聚居区。于1903年10月开工修建,1910年1月正式通车,是法国人为掠夺个旧的锡矿和云南其它的资源而建。
民间有种说法叫作:蛇行的铁路,船形的火车,英雄的司机,不怕死的乘客。还有人说坐滇越米轨火车,就像坐过山车。这种描写,从我乘坐的感觉来看, 似乎十分贴切。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坐这种小火车,沿路既可以看到崇山峻岭,茂密森林,又可以看到大河小溪,涓涓流水沃土良田,山花野草。
云南的气候到底不一样,小火车行驶的沿途,我看到路边的农民正在栽插水稻秧苗,黄黄的小麦正待收割, 采摘蚕豆的人群随处可见。还有那大片的甘蔗园,青嫩的香蕉树不时地展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一片毫无悬念的夏收气象,可此时我的家乡还正处于冰雪寒风之中啊!
第二天下午四点,我们到达鸡街,晚上就住在鸡街小学。我们的到来,使这里的小学生们产生了兴趣,一张张惊奇又略显胆怯的脸庞说明了他们的心态。我们也出于好奇,想了解这里的学生情况,便和这些从未谋面的小学生交谈起来,还和他们一起唱起大家所熟悉的歌。清脆而又充满稚气的童音,既消除我们之间的陌生,也激起了我们对童年的回忆,心中无意地流露出“瞬息童己去”之感。我曾琢磨过云南的地名,觉得云南的地名很有特色, 尤其是喜用动物作地名。地名中,不仅有我们暂住的鸡街,还有马街、牛街、羊街、虎街、狗街等地名,似乎无论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动物,大都能在地名上找到它们的踪影。
当地老百姓吸烟的工具也别其一格:一根长长的竹筒,下半截装了一些清水,竹筒外侧锲进去一段放烟丝的小竹杆,抽起烟来,差不多大半个的脸都埋进竹筒内,竹筒里的水被抽得“咕嘟咕嘟”地响,颇有点滑稽。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云南十八怪之一:“竹筒当烟袋”,这也许就是边疆的风情吧。
我们在鸡街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乘坐云南锡业公司的汽车,朝边境小县金平进发。沿途大雾茫茫,掩盖了丛山峻岭,道路也因此而时隐时现。司机们十二分小心地驾驶着汽车前行,盘坨的山路,犹如苍龙漫游,竟比先前那段桥连洞,洞连桥的铁路还要惊险。
沿途运输的汽车多如蜂蚁,一眼望不到头,运送的都是作战物资或军人,一股战前准备的繁忙景象,而加入这运输行列的,有近半数是被临时征用的民用车辆。当时,我国的经济仍然是计划经济,能调动那么多民用车辆应当是轻而易举,因为所有的企业都是国家或集体的,一声令下,不讲任何条件地为军队运送人员、物资。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奔波,我们到达了预定的集结地域——金平县。在军供站吃了晚饭后,我们被安排住进了金平县的邮电大楼。这个边陲县城似乎不大,也没有几幢高大建筑物。我们休息前到街上走了走,就那么一条主街道,总长度估计有个二百来米,穿街而过,一个来回也就是那么几分钟的时间。这里的东西倒是十分便宜:我看到有卖香蕉的,顿时起了吃瘾,便买了尝鲜。要知道,当时香蕉在我的家乡可是十分贵的水果,没想到在这里,吃饱后一算帐,才花了一毛钱。顺便向卖香蕉的打听了一下金平县城到边界的距离,得到的答复是二三十公里,看来我们真的是到了边境了。
元月二十五日,我们分到了新的部队:K军军炮团一营指挥连计算班, 这是我自入伍到L军军炮团指挥连计算班后,第二次担当计算兵这一角色。尽管这与我来之前的侦察班长的身份并不吻合,但毕竟同样是军属炮兵团,反差并不大,且比那些被分到步兵连队的战友幸运多了。由于是加入到己有的连队里,我的班长身份自然消失,按照新连队的惯用称呼,我不再是班长,而变成了“老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