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ll 赏析评论 · 辛夷读《红楼梦》 ll 总第541期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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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泪珠儿从冬流到夏

——辛夷读《红楼梦》

文/辛夷（四川）

在中国文学史上，《红楼梦》第一次让这么多奇女子同时生活在一个园子里，放眼望去，大观园真真儿芳香四溢，满目风情，春风荡漾。待入得书来，亦如寻常人家，误会，争吵，真情，势利，善良，甜蜜，忧伤.......还是人间烟火的样子。

若说这大观园众奇女子中，最让人不解的还是黛玉。甭说现代人，就是当时园子里的人也搞不懂，甚而连宝玉也弄不明白“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为何黛玉的眼泪会恁多恁多？她的内心世界究竟甚样？她的性格真的内向而自卑吗？今天我们就来试着解读一二。

黛玉，绛珠草，一朵仙葩，超凡脱俗，有着非同一般的灵魂，再浓的人间烟火也浸染、改变不了她的纤尘不染。注重内心高层次的精神需要，导致朋友极少，甚至没朋友。

诗词是她的灵魂，另一条命。黛玉最大的爱好是写诗，诗就是她的生活方式，是除了和宝玉相处外最重要的事。至于传统对女子的要求如必须熟练掌握针黹一类，她不看重，注重的是自己的精神世界。平日里迎春、探春、惜春、湘云等其他姐妹都爱好广泛，琴、棋、书、画各有所爱。虽都是大家族的小姐，皆懂得并遵循针黹为重，诗词只是她们闲来无事时偶尔的消遣。写得好不好？写多写少？并不很重要。空闲时间怎么打发怎么利用，该分多少时间用来看书写诗？实在说不好，很多事都很重要啊。而黛玉不和她们一样，将她的能用上的所有时间甚而包括灵魂都投放在诗词上，人在诗在，诗亡人亡。由此而来，她写的是诗，活的也是诗，完完全全、纯纯粹粹诗情画意的人儿。

《问菊》.林黛玉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一个如此看重精神世界的古代女子，自幼寄人篱下，生活在人多嘴杂的封建大家族里，当她发现和其他姐妹都不一样，精神世界差远了去，很难和周围的人交流。碍于封建家族礼节为重，只能对谁都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样子。她的内心其实非常清楚，她和这些姐妹、丫鬟长辈们有着极大的距离感，所以一边想循规蹈矩，表现得和大家一样，尽力与人处好，包括丫鬟、下人，尽量都不得罪，免生嫌隙，免留闲话；一边又很叛逆，有很强的防御心理，内心中安了一道很重的门，没人能轻易靠近，也轻易不会相信谁。为了显得和别人没那么大区别，不那么鹤立鸡群，她只能常常隐藏自己，一般很少有人能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虽然她也很渴望被人理解。这就是为什么给人的印象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而她心里想的却是，我心之内千山壑，林间雾霭山中泉，春惜百花，夏沐风，冬有梅兮，秋芙蓉，霁月千般，更与何人说？

注重人与人之间的真情，缺乏真诚与温度的朋友，宁可不要，宁可没有。一旦认定了一个人是朋友，就无比的真诚，甚而可为之两肋插刀。鉴于此，封建等级这些个外在虚名就不那么重要了，实乃浮云耳！唯真情、真心可鉴日月。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当时等级观念森严的情况下，黛玉何以放下自己名门之后、大小姐、老太太最宠爱的林姑娘的架子，没有尊卑、没有等级，待紫鹃情同姐妹，感情笃深。反观宝钗，对待丫鬟莺儿，始终以自己是主人的身份为尊，严防任何有失传统的僭越。莺儿在她身边那么久，还是拘谨得很，无时无刻，半时半刻也不敢忘记自己的卑微。王熙凤更不必说，那么脾气好的平儿，也是时刻不敢忘记自己是谁。在对待下人态度这个问题上，只有宝玉和黛玉一致，不太把身份当回事。除了平日里平等待人外，还渴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真情。这在当时门第森严的情况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有了黛玉的不分彼此与尊重，才有了紫鹃对黛玉发自内心的关心与爱护，这种关心甚至涉及到了对黛玉未来婚事的焦虑。放眼书中，哪个姑娘的丫鬟能有这么操心？反复帮黛玉试探宝玉，可以看出，这早已超出了一个丫鬟分内的范畴，就连袭人、晴雯对宝玉，也是做不到的。

第五十七回如是记：

紫鹃：替你愁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知热的人？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些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除了渴望人与人间的温情外，对伴侣的需求也和别人不同。所谓伴侣，可不是简单的生活中的陪伴，而是她无论在说什么，包括诗歌，艺术，佛偈甚而嬉笑打趣之时，在思维上都能跟得上她的人。鉴于诗歌高度的精神属性，她需要一个能与她精神上产生共鸣，灵魂上产生碰撞的人。很幸运，此人一直在她身边，和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两小无猜，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久处不厌，此人正是贾宝玉。在这一点上，自幼内心孤高无友的黛玉能够遇到和自己如此心灵相契的宝玉，自觉是非常幸运的。想来，如若宝玉和薛蟠、贾琏等人一个品相，那她则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且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为其夜夜流泪了。可这世界上真的有个宝玉，第一次见面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熟悉，且近在咫尺，日日得与其相见。在诗歌造诣上，宝玉的灵气完全可以与她媲美。不仅聪明灵秀, 也偏爱于“杂书”，钟情于《牡丹亭》、《西厢记》，还一样叛逆封建礼法，反对封建人生；不仅和她精神世界相通，还有着共同的精神追求，也只有她能懂宝玉的精神境界、他的向往、他渴望的爱情。此外，宝玉一直平等待人，尊重不同的个性，极重情重义，凡此种种，都甚为难得。要知道，以林黛玉超凡的精神境界与内心世界，她的眼光，那可是相当相当挑剔的。在她眼里，贾宝玉是怎么都好，怎么看都那么顺眼。同样，以贾宝玉的精神境界，大观园如此众多的女子，能让他打开心门的，也唯有黛玉了。

第三十二回：

黛玉去找宝玉，偶然听宝玉赞她从不说“混帐话”，书中如是记：“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

惜花爱花甚而葬花，对无生命之草木也爱惜在乎，至情至性，至真至诚，常人根本理解不了她。黛玉爱花，伤春悲秋，属于典型的诗人思维。在她的眼里，花有生命，是自己精神的延伸与投射，看到花落就想起了自己自幼与双亲分离，如花零落于树；再想到未来实在渺茫，如不能嫁给宝玉，将来又会托身何处？如不能遂从心意，将来和这落花又有何区别？流落他处，似落花飘零，终将被人践踏，倒宁愿死了得好，一了百了。只是死了后，将会由谁埋葬自己的弱水之骨呢？越想越多，悲从中来，格外伤心。

对花，这种像自己一样流离的生命，开的时候用心欣赏，落的时候郑重埋葬，除了对花之情义，也是用自己的方式表示对美丽生命的叹惋——匆匆，太匆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是，在她那个年代，有谁能理解与懂得她呢，只有宝玉。如此而来，大家眼中的林妹妹是不合群的，奇怪的，难以琢磨与理解的。相比而言，宝钗就要合群得多，也正常得多。那花葬它作甚？有何益处？矫情不矫情？到处都是，年年皆开。为治病，宝钗自幼就习惯掐花蕊，她常服用的冷香丸，据书中记载冷香丸是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而成，所以，宝钗的下意识里，花蕊是拿来吃的。她不会像黛玉一样惜花、伤春、悲春，为花流泪为花哭泣。其实，她和其他大观园姐妹哪里能明白，黛玉如此这般其实是对未来太清醒，太有远见，太看不到希望。那些伤心都是在哭自己。

《葬花吟》节选：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说到此处，那么黛玉到底为何有恁多的眼泪？“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前路未卜，对自己命运的担忧；缺乏安全感的爱情，金玉与麒麟的隐忧；寄人篱下的卑屈，缺乏父母爱的心伤；心高命薄的自知与不服，无处不在的对比......让黛玉总是轻而易举的陷入自己的情绪之海，伤心之海，如林入海，就像她父亲之名，林如海。所以，别人的眼泪用缸量，黛玉的眼泪，用海量！

第二十七回如是记：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泪眼，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自叹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

一者，在中国历来的传统里，女大当嫁，女儿到了一定年龄势必要出阁，这是铁打的定律，不能违拗的，如若不然，恐只能出家为尼。这对父母疼爱的女儿来说，自然不用自己操心，家长自会张罗，媒人自会说道。可对于无父无母的黛玉来说，要难得多了，谁会想着她的终身大事？谁来操心她未来过不过得幸福？除了贾母。可贾母也渐渐老了，眼见着孙儿、孙女们一个个都慢慢长大了，懂得了人事，她心里要操心的人太多，心力渐损，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黛玉历来敏感，贾母肯定不会明着和她商量这类事，再者，贾母呢本就是大而化之、喜欢开开心心过日子的性格，很少为孙女的婚事做个大致前期谋划之类。虽说是从小将宝玉和黛玉带在身边，大家也时不时拿他俩说笑打趣，但当时想培养出的肯定是亲情。后来他们都大了，贾母就未提及黛玉的婚事了。迎春惨嫁中山狼，贾母见了也是有心无力的，总想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由着自己的儿子胡乱作主，连家世人品口碑都未曾仔细打听过，就这么稀里糊涂把个迎春给嫁了出去。结果嫁去了遇到这么难堪的姑爷，也未见贾府去给自己家小姐撑下腰，作下主，至少让那家人不敢胡来。结果如何呢？迎春竟被当做佣人，后被姓孙的虐待致死，贾府打不打脸？惜春干脆就出家了，对婚姻不抱任何希望。可想，聪明如林黛玉，当时的心里该会有多担忧？前路未卜，日间也才常常会不由地暗暗出神，默默流泪，她是太矫情？相反，她是太自知，太清醒，太明白，也太不甘了。

第七十九回：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如是记：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胥。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但想来拦阻亦未必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二者，没有父母作主婚姻，那黛玉就比别的姑娘多了件事，需要自己操心归宿。前面也说了，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对黛玉而言，人生最好的归宿就是一直留在宝玉身边，相知相爱到老。在传统古代中国，人们往往喜欢在衣服上绣上比目鱼，成双鸟，用以表示对理想伴侣的渴望。从种种迹象来看，是黛玉先定情于宝玉，比宝玉先，比宝玉早，也比宝玉坚定。黛玉是从什么时候爱上宝玉的？不可能从小就喜欢，也不可能是共读《会真记（西厢记）》后才明白，应该是日久生情。平日里宝玉对她百般逗乐只为拭泪一笑，日日贴心、时刻上心，黛玉长大后慢慢由早先的亲情逐渐转化成了爱情，可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宝玉则是后知后觉，先是喜欢年长成熟的秦可卿，后又与袭人亲密无间，真正定情黛玉则是在宝钗与湘云都劝他往仕途经济发展后，才明白黛玉的宝贵乃世间独一无二。

第二十五回如是记：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三者，宝玉平日里这么偏爱黛玉，可她偏偏不知道？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太过于在乎宝玉了，加上宝钗的金玉良缘，湘云的金麒麟，让她总是患得患失的心神不安，一闭上眼睛就流泪。在细雨飘飞的冷夜，雨滴从瓦檐滴落，斜飞的雨点拍打着窗户，黛玉无法入睡，那泪珠儿无声地一串串顺着眼眶滚下脸颊，一滴滴又一行行的泪珠儿温热热的，像泉水一样汩汩涌出，在脸颊上缓缓地淌。先是打湿了耳朵，头发，后又打湿了蚕丝面的绣花枕，她只能裹紧了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却总也睡不好。“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冷雨敲打着窗子，热泪敲打着枕头，冰冷的雨与温热的泪和在一起反复交换着敲打她的心！思念的人，也许早就入睡，如此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可以想见，黛玉对宝玉有多痴心，她基本上夜夜都会为其流泪，也是为自己流泪。可是，宝玉是不知道的，在他的怡红院，众多丫头们照顾着他，他是完全睡得香睡得好的。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黛玉总在吃飞醋，其实吃不吃醋完全就可看出是不是真的在乎一个人。文中一直未见宝钗吃醋，她一直稳重知礼，知道宝玉、黛玉一块长大，亲近于常人，就从未表现出任何有失她身份的醋意，这其实是很奇怪的。对感情而言，过于知情达礼，厚重稳妥，克制自己，就像那不会起涟漪的水，反而是一种虚伪，一种不真实，或者说，她也许根本就不爱宝玉，只是到了该出阁的年龄，人生必要的归宿她是要争取的。心湖没有涟漪，湖面也没有浪花，只有宿命，封建社会的典型婚姻套路。

第十九回如是记：

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材！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第二十回书中如是记：

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听闻史湘云来了，抬身就走，宝钗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身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一语双关，既吃宝钗之醋，又吃湘云之醋）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陷入爱情，让黛玉变得敏感而自卑。寄人篱下，黛玉本就敏感，对宝玉产生了感情，让她更加敏感。除了敏感外，因为身体与家世的缘故，她又常常会自卑，这也是黛玉说话常常给人感觉很尖酸的原因。没有父母的孩子，缺乏安全感，言语中不自觉地想要保护自己，就会常常不小心伤着别人。她常常想，要是父母亲在多好？至少有人倚靠有人疼，至少可以为自己出出主意。另外，她多想有个好身体，至少不用吃那么多药，那些汤药补药吃了那么多年，吃得简直反胃想吐。可不吃又不行，吃了身子也不见得好了许多，近两年因为宝玉，夜夜落泪，身子已越发不见好，站久了坐久了都累，情绪激动了还会吐，这样弱的身子骨又怎么能与宝玉为妻？不过，当然，可是，但是，只是，要是，要是能嫁给宝玉，那以后再苦的药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苦了。

第二十七回如是记：

黛玉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倚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四者，女子的自尊和矜持意味着她只要同样份量的爱，同样性质的爱，不要更加爱，不要更多爱。而宝玉，最初其实是跟不上黛玉之节奏的。在封建社会，自由恋爱不仅仅奢侈，还被视为洪水猛兽，《西厢记》之类都是禁书，自由恋爱被看作严重不成体统，不才之事，甚而是见不得人的丑祸。所以，宝玉不能明着对黛玉承诺什么，连稍微越矩些的语言黛玉也接受不了。但随着双方感情的剧烈发展，他们明明都很爱对方，却也只能相互猜测，相互试探，相互验证，相互误会，相互伤心。如果说宝玉对黛玉的痴爱可以用内心的百分之九十来形容，已无人可匹敌，那黛玉对宝玉的爱就远不止于此了。除黛玉外，宝玉还要顺带挂牵着晴雯、袭人、宝钗、湘云、妙玉等，但黛玉的心里，自始至终，挂牵的唯宝玉一人，至少一倍逆差。所以黛玉常常陷入情绪困境，总是朝着事情最坏的方向去想，眼泪没法停住。

第二十九回如是记：

看来两个人原本的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林戴玉心里又想道：“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因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五者，真实，学不会虚伪，也就不能像宝钗一样合群，人缘也就差得多。黛玉是性情中人，诗人，常常用诗来表达自己，渴望按自己的内心活着。可是，那个时代是封建社会，一切都有礼法管束，抑制、压制，包括人与人的感情。黛玉和宝玉的叛逆思想在当时实在是太先驱，没人能理解并接受他俩自然产生的感情，也没有人能理解他们前卫超前的思想意识。他们，属于封建社会的不合群者。反观宝钗，极善察言观色，做尽人情，会按贾母的喜好点戏，会从言语行为中得知湘云的真实处境，会从王夫人查检大观园的行为中做出果断判断，立马搬离大观园，会随分从时，善于藏愚守拙……所以，宝钗是和封建社会，封建家族相适应，不违和的。但话又说回来，小小年纪，如此克制自己的感情，从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一心为自己的将来铺路，抛却天真自然，坚决走向正统严肃，何尝不是一种虚伪？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春风吹百花，杨花飞恼人。谁家芍药殿春后，花飞杨柳空暮春。春来复春去，春去又春来”看不尽的红楼，读不完的梦，只可惜了黛玉，一春一春的泪，泪尽头，是香丘，花不语，鸟啼咽。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香丘边处，宝玉会一直一直的看着，笑着，泪着，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