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

每一个少年都有个“某一天”。

此前还鼻涕邋遢的不讲究,见谁都是橡皮脸。

那一天突然就能听见花开的声音,看见某个女生私下心猛跳,脸会潮红。

开始整衣衫,照镜子,理顺头发。

从最初从华盛街几乎没有同伴的走进淮河二小,到混熟一个年级两个班大部分同学,我大概用了两年多时间。

到淮二上学,我的情商就被逼着在陌生人环境里拔苗助长,过早的学会了迎合别人;在学习上的努力,更像是在赢得老师的关注,在同窗中制造影响力。

这种动力支撑很弱却很现实,正如古代的书生,萤窗雪案,头悬梁锥刺股,其实都是奔着科考去的。

我因此怀疑一切非现实的学习动机。

蚌埠大马路最为著名的二十四小时店,靠南面一折弯便是淮河二小。我现在能想起来名字的淮二同学名字,除了华盛街、青年街的几个,也就是住在二马路那边的龚迎赛、方昌金,天桥下的魏明会,工商联大楼里的闻春明。

同桌女生王宝琴应该住二马路吧,一张团脸,白白净净的,眼睛大,笑起来甜丝丝的,也好脸红。我们同桌一两年,但从未在桌子中间像其他男女生那样划过楚汉界限。

两个姓毛的女生惹眼,她俩是隔辈亲戚,就住学校旁边,小南山下面。

大一点的眯细眼,喜欢跟男生打打闹闹,遭老师烦;小点的更好看些,极腼腆,老师让发言,她站起来不说话,捏着自己手指光脸红。

我们的身心成熟到已对男女关系产生各种各样的内心猜测,那是刚打花苞的时节,却又必须压抑住内心的真实,表现出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对漂亮女孩的不屑一顾,极力装扮出排斥与厌恶的表情。

那个年代除了领袖发布最新指示是最大的事情,对于男女关系也极为敏感,一旦被定性为“生活作风有问题”,就是可以被任意羞辱的对象,也会祸及家庭其他成员,他们在社会上因此而抬不起头来。

破鞋和耍流氓的定性是道德耻辱的两大标志。

具有正常合法关系的男女哪怕在街上挎着膀子,都会被华盛街的娃们视为流氓行为,拿着石子撵着砸,然后掉头就跑。

夜晚的老蚌埠的淮河坝子,与蚌埠老体育场最南端挨近航校的一溜,是两处著名的爱情角,相比较人来人往的小南山或大塘公园,那里黑乎乎的,经常会有想耍流氓的到河坝子与老体育场角落谈恋爱。

群众专政指挥部的民兵会定期去巡逻,抓到就带回去审。对于这一类的审问,作家王小波曾经有过精彩的描写。

没有公开禁欲论说,但社会舆论高压下的刻板的面貌与影响,给我们的成长期带来一种男女同学关系的扭曲,我们得把对女孩子的内心喜欢,外化为刻意保持距离,故意不说话,见到有人违反这些潜规则就立即群起而攻之。

市井与街面上却又混乱,华盛街男人女人骂架粗鲁,专拣男女肉体关系的词语很恶毒的说。这个时候骂出黄段子,才是合情合理的存在,能骂出水平的会让人刮目相看。

一帮歪戴着军帽,叼着烟,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大男孩,在火车站、红卫兵电影院、二马路、百货大楼跟前,嬉皮笑脸的纠缠着漂亮的女青年。

他们发明了一个蚌埠话的专有概念词,缠着女生要处朋友,此举叫“刮点”。

我们在华盛街、二马路、华昌街、大马路的市井里烟熏火燎,实际上是一种早熟的男女关系教育,但谁也不能承认,也不会去承认。

如何把在淮河二小第一次看见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心跳、脸红,听到名字就感觉异样的经历写出来,肯定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蚌埠二中的老同学在群里开玩笑说到四十多年前在女同学家门口如何如何的事情,真的让我想起一桩这种事来。

我很确定那是小学四年级下半学期,班级里转来个女生,扣子前缀着花纹的白色的上衣,鲜亮的碎花裙子,浓黑的头发梳着拖在腰间的粗辫子,皮肤白皙,五官很漂亮。

她的出现一下子把我们班女孩子的土气与长相平平给反衬出来了。那位新转来的女孩便成为一部分男女生共同的攻击对象,有人就“地主婆”的喊。

我们被社会灌输定格了的意识里,外表美尤其是穿着美,就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属性标识,革命大众就只能艰苦朴素。

那个时代的电影里,女特务一定是烫卷头,而且只有她才有资格穿出衣服显示女性的身段婀娜。

"地主婆”既是极为阴毒的咒骂,也是对你容貌美衣着美的高度认同。

我敢说当年喊出“地主婆”的男同学都是喜欢那女孩的,尽管我们一定要把她喊哭,让自己在同学面前充满了对美色毫不介意,英雄般的骄傲与欢愉。

老师轻描淡写的批评,对“地主婆”的境遇没有多少改善。

一位姓齐的男生顽皮,公开挑衅着跑到女孩跟前,嬉皮笑脸的反复喊。

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学W君(请原谅我在这里隐去真名),像是突然被激怒的小雄狮,跑过去三下五除二的将其鼻子打出了血。姓齐的同学呼娘喊爹的嚎着。

此后“地主婆”的名号才算慢慢消停。

我当时就怀疑W君对“地主婆”想法不一般,他上课时常常会扭过来头偷偷的看“地主婆”,然后满脸通红。

他当是早熟的,他的发型不像我们是马桶盖,而是直直的乱蓬蓬的头发,已经显示出身体里有种力量不可遏制。

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W君问我俩关系怎么样。我说那还用讲,跟一个娘的兄弟一样。他就把要我陪他到“地主婆”家门前等她的决定说了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头低着,面色跟蒙块红布似的。我那时听着他的想法确乎吃了一惊,“家门前等她”在我看来已经非常接近耍流氓的行为,但却毫不犹豫且很兴奋的应承了下来。

我后来是这样跟自己解释的:第一是他要做不是我,我就是个配合,不算耍流氓;第二好哥们就是要相互帮助,将来难免会有借用W君拳头的地方;第三......

团伙犯罪的案例,大体都是按我这个思路一步一步深陷泥潭的。

他跟我说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了初一,就是小学戴帽子的那种;“地主婆”分到了另一个班。

W君其实没有任何计划,就是个笨办法——守株待兔。

“地主婆”家住淮二大门前的路朝上,靠近小南山北门的一条长长的巷子里。我们就在她巷子对面傻等。

同学上学放学时间我们是绝不敢等的,就是周末或放假的时间,我们俩假装在那里说话,其实眼睛勾勾的直瞅着巷子。

第一次看见“地主婆”从巷子里出来,W君竟浑身抖起来,然后迅速退到角落躲起来。“地主婆”一个人从巷子里走出来,老远就很奇怪的看到我在那里站着,她只看见了我,对我笑笑,然后就走了。

我就有些生气,我们已经在那里等了许多次、好长时间,有了那么好的机会他居然胆怯了。

过了一段时间W君才喊我再去等,并且发誓一定要说上话。

那又是许多次、好长时间才等到,扎着蝴蝶结的“地主婆”和另外一个女生从巷子里出来,你猜猜W君会怎么做?他转头就跑,比上次还快,转眼就不见人。“地主婆”看我又站在那里,就有些激动的走到我跟前,她面颊红得很,喊着我的名字气冲冲的问我想干什么、要怎么样。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转头跑了。

从那以后W君再不好意思喊我一起去街角抒发自己的恋情。但奇特的是同学中有了我暗恋“地主婆”的传闻,把我俩名字合一起的乱喊。

我心里无鬼也就居高临下的讥讽的笑笑。

但W君却慢慢对我冷淡了,似乎有意在跟我疏远。

我那时根本没想许多,还是热脸热笑的待他。

很多年以后W君到淮北来喝酒,喝多了才说出来,他听其他同学说“地主婆”喜欢的是我,心里就打结了、受伤了。

我叫他说懵了,停下酒杯,看着W君,把所有的过程重新捋一遍。

现在想,我当初也是很喜欢那个女生的,只是W君抢先了开动,作为他的死党我心里把那种感觉掩藏了起来。同学说我暗恋“地主婆”,把我俩名字合一起的乱喊的时候,我内心实则是非常舒服的。

九十年代以后,当“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那歌风靡街巷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面颊红得很好看的那位女同学。

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没有恋爱过,人生就像翻了很旧的一本书,却无一张书签。

那次跟W君喝过酒之后,暗自决定将“地主婆”作为自己的初恋。但从不曾跟W君或其他人提起过。

每个男孩心里都有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

那是那个年代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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