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债 中篇小说 曹廓

曹怀重,笔名曹廓,山东作协会员。作品发表《当代小说》《鸭绿江》《中国艺术家》《名家名作》《青年文学家》《牡丹文学》等多家期刊,共发三十多万字。邮政编号274500地址:山东省东明县菜园集镇沿黄路17号。电话13034556321

唉! 李海宽后悔死了,赶个早集就把钱丢了——整整五块啊!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五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李海宽家住大平原的李庄。村里土街蜿蜒,坯屋低矮,满是榆柳树干,古朴美中透着贫穷。

李庄西头路北是他家的小院,院墙用篱笆编制,厨房前站棵石榴树,石榴树朝南凸着两枝隆突的枝桠,像极了他媳妇“母老虎”脸上两块隆起的条状高颧骨。李海宽坐在石榴树旁的双层石磨上,捧着头,一根连一根抽“一头拧”(自卷的土烟),烟雾缭绕。小儿子根生怯怯地哭,高颧骨“母老虎”马环口喷沫星:“我天天侍候几只老母鸡,卖鸡蛋才攒五块钱,让你扯布给儿做衣服给你做鞋哩,赶个集就丢了,要你这样的男人烧着吃呀?仨柴无用囊饭材!”

马环,可是李庄惹不起的角色,人高马大,大炮筒子脾气,一言不合,便火冒三丈。李海宽也是李庄有名的老别筋。从他那倒八字眉、蒜头鼻子大嘴巴的相貌和他一烦一拧头的样子,就能看个出八八九九来。两人一块过日子,那是富人家的厨子:一天三小吵(炒),两天一大吵(炒)。惹得半街人经常在他家篱笆墙周围“看戏”。

这次吵架,李海宽输了理,他原本是发面团扯丝——瓤劲了。无奈马环把李家八辈老坟都掘个遍,李海宽实在忍无可忍,咧咧嘴咬咬牙,巴掌光顾了马环的脸。马环扑过来一头撞到他前胸上,挥舞着两胳膊,又拧又掐还带咬,被邻人拉住。

“嗐!挣了钱还你。”李海宽满腔怒火。常言说女大三抱金砖,哪曾想金砖成了大炮弹。大炮弹一炸,谁受得了?他到屋里用布袋装上被子、衣物,一拧头离开了家。走好远,还听到母老虎的吼叫:“你滚!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李海宽在当街回头狠狠地说:“让我滚,我滚了;想让回来,对不起,我滚远了。”今天的干仗是他离家出走的直接原因。其实他早有了离开家门躲避“家庭战火”,到外面闯闯世界见见世面的打算。去哪?枣村。干嘛?挖煤。路费呢?找牛老师借。李海宽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做出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决定。

他来到村南小学,那是解放后由一家富户仓库改建的学堂,他曾在这里读过三年小学。早来的学生还不多,牛老师正在教室前面的老式八仙桌上抽着旱烟批改作业。李海宽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牛老师笑了:“好!想当工人好啊!你从小有志气。”牛老师十分爽快地给了他两张印有“微笑的女拖拉机手”图案的一元人民币。李海宽嘴唇颤抖着:“嗐!老师,挣了钱一定还你!”

他到大队部开了外出的介绍信,毅然离开了二十年四来从未远离过的李庄。

李海宽过了村南水塘,步行三十里,到了县城,烂棉靴里两个探头探脑的脚指头都冒了热气。进北关、过老衙门、走过老衙门前的石狮子,再经过大隅首的两层百货大楼,到了五四路南的汽车站。

红袖章妇女检查了他的破布袋:“去哪?”“枣村。”“当盲流?”李海宽皱两下倒八字眉:“嗐!你到俺村打听打听,看我流氓谁家女人了!”“我问你外出干啥。”李海宽亮出大队介绍信“到枣村挖煤。”

李海宽坐上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下午两点到了枣村市。他一下汽车,便看到车站门口旁矮山墙前摆张桌子,桌子外沿压张土色草纸,草纸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招工”两字。下面写着待遇要求什么的,很多字他都觉着面孔陌生。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坐桌中间,旁边坐个黑脸汉。

他走过去。尖嘴猴问:“嗯,想挖煤吗?”声音尖细,很有戏文中的太监味。

李海宽点点头:“嗯。”

尖嘴猴说,挖煤可是两块石头夹块肉的活,你怕不?李海宽说只要管吃饭能挣钱就不怕。尖嘴猴问他有力气没。李海宽说在李庄,三个人也近不了我身。尖嘴猴用细长的手指一戳问:这铁架车能搬得动吗?李海宽一打量,铁架,铁腿,铁轮,铁四方斗,少说有二百斤。他说:“嗐!从早起到现在,肚里没下一粒米,饿得前身直贴后背。要给几个馍,猪八戒掂铁耙——手到擒来。”

旁边的黑脸汉说:“别捣腾了猴队长,看这年青银(人)有把子劲,小心弄坏了他身子骨。”

尖嘴猴说,嗯,别家,给他馍,咱可不要熊包,刘矿长要怨我了。他从沾满煤屑的布袋里掏出两窝窝头,递过来。

李海宽把馍一掰四楞,嚼两下一伸脖子咽下了。尖嘴猴问:“嗯,咋样?饱了吧?”李海宽眨巴眨巴嘴:“嗐!还不够塞牙缝呢。”尖嘴猴又掏一个:“嗯,我说你小子牵就着吧!”李海宽吃完馍,勒紧腰带,弯腰抓住两车帮,双臂一用劲,说声:“起!”轻轻搬起铁车,又转一圈,慢慢放下。脸不变色,气不发喘。

黑汉子与桌后墙根蹲着的三个人,连同近处几个看热闹的都连声称赞:“好!好!”。“嗯,好力气!收了。”尖嘴猴说,“工资一月九块,你干不?”

李海宽问:“能管饱饭吗?”

“黑窝头就咸菜随便吃。”

“嗐!干。”他想,一月工资给母老虎五块、再还牛老师两块还有余头呢。

“嗯,好,收了。”

黑脸汉给他介绍“这位是队长猴大竿。”李海宽忙说:“猴队长好?”“嗯,机灵。”猴大竿看了大队介绍信,给他填了表:姓名,性别,成分,年龄,民族,住址……

尖嘴猴拖着太监腔:“我那个采煤队,昨天开了四个人,今招了三个再加上你正好够了。进了采煤队你们都得服从我领导。现在点名,答声有,每人发个馍,回矿。大磨刀,二反抗,四麻利,李海宽,”每人应声“啊……有!”“有!”接个馍。这几个人的长相与名字很有关联性,叫磨刀的窝囊,叫反抗的斜楞眼,叫麻利的瘦高挑。

李海宽伸手要馍,尖嘴猴说:“嗯,你小子吃仨了,馍没有,行李都归你推了。”李海宽吧唧吧唧嘴,咽口吐沫。

一行人离开汽车站,出了枣村市,向西步行十多里煤土路,到了西矿区乌青砖墙大院前。门口墙上挂个木牌,上写“枣村市西矿区”字样。院墙里,全是乌鸦毛颜色,连空气都飘着黑粉沫。进黑大门,顺着黑路往北拐,先是黑不溜秋的开水房、卫生室,再到一溜黑黝黝的毛坯房。尖嘴猴队长说:“嗯,那四人铺位你们睡着,他们的碗筷你们用着,渴了到郝师愽开水房喝水,听到电铃响去北边大食堂吃饭,明天上班挖煤。”

李海宽铺好床侧身躺被子上,支梭着耳朵听电铃响。好不容易挨到晚饭时,他跑到食堂,一会吃十二个窝头,喝五大瓷缸饭,又去拿馍盛锅根。饭厅人都惊叹他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尖嘴猴内行地说:“嗯,他是空肚子,像个空腹猪,填几天就下不多货了。”

晚饭后,李海宽端个大瓷缸到水房冒着热气的大缸里盛了水,报名时见的那个黑脸汉走过来:“哎呀!李兄弟,我姓郝,以后有事言语声。挖煤的脏衣服懒得洗就叫咱姑娘洗。她叫月莲,政府安排招工,刚从东北老家来。快叫李叔!”

李海宽望去,煤池旁叫赫月莲的女孩二十来岁,黄发稀疏,脸上沾满煤灰,身材很是单薄。她停住铲煤,扭过脸来,有些害羞:“嗯哪!李叔好?”

李海宽当时变成了关公脸:“嗐!赫师傅,您四十多了,我才二十多岁,叫哥就中。”

第二天,东天边刚亮起一抹桔红,早饭电铃响了。李海宽喝下第五瓷缸饭,刚抓起第十一个窝头,猴队长太监嗓门就喊了:“嗯,新工人到司务处领工作服。”李海宽在大水锅里涮下缸子,吃着馍随他们去了大门口南边的一排整齐的砖瓦房。砖瓦房各门口都挂着木牌,上写某某办公室。司务处在最西头。按点名册每人发两套蓝色显白线丝的工作服外套,一个有头灯的安全帽,一双长筒胶鞋,一双解放布鞋。李海宽忙换上,拍拍身上的工作服,跺跺脚上的新胶鞋,走路时脚抬得高高的,感觉骑着车子撞墙头——猛一抖(陡);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甜滋滋的美。心想:“母老虎,我离开你就不活了?睢,咱活得更美好,气死你!”

李海宽所在的采煤队是二0队,连猴队长共十三人。工人集合后,尖嘴猴队长先讲了一通安全问题,又指指身边国字脸的人介绍:“嗯,这是杨副队长,生产上大家要听他指挥。下面有杨副队长讲话。”

杨副队长动动厚嘴唇:“那啥,下煤窑千万记住,除了注意安全外,还不能说忌语。像砸、压、挤、落、塌,就说成冒顶、裂帮。井下杜绝吸烟,防止瓦斯爆炸。看见漏水,顶柱裂纹,听见异响及时报告。新工人一定要多请教老工人,下井别乱跑,在井下一迷,瞎摸几天也出不了煤窑……”

他们进了写有“安全生产”字样的高顶敞房,坐罐车下到了大巷。井底下比地面上暖和,但感觉湿漉漉的。大巷里闪着黄晕的电灯光,大巷两旁是横七竖八弯弯曲曲的小巷。李海宽紧随老工人往前走,步行到了20队采煤巷。这里放着乱七八糟的铁锨、煤车等劳动工具,还能嗅到丝丝火药味。在矿帽灯下,煤块黝黝放亮。杨副队长分工,两人一辆车,装满后一推一拉,把煤送到运输巷的煤拖车斗里。李海宽与杨副队长一组,两人话说的少,活干的多。新工人二反抗斜楞着眼报告,说他的搭档耍滑头,装煤叫他一人干,拉车绳子荡秋千。杨副队长瞪起眼:“猴三竿,那啥,你进矿一年多了,要给新工人做榜样,咋偷奸耍滑?”

叫猴三竿的尖嘴猴,龇着牙指着二反抗:“这新工人是刺头,自已干不好反诬赖人。副队长不信,问问大磨刀。”大磨刀磕碰着牙齿声音低低的:“啊……啊斗……那是”结巴嘴。二反抗气得直喘气:“这纯粹是压迫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就是为了反抗老爹才出来挖煤的。想压迫我,回家碰到山墙上——没门!”猴三竿指着他说:“你小子牛气,下班后再理论。”“理论就理论,谁怕谁!”

杨副队长说:“猴三竿,那啥,我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德性,干活去!”猴三龇龇牙:“看不惯凑和着看吧。”

杨副队长说:“那啥,谁再找事,我扣谁工资。”

幽暗的矿道内,帽矿灯一明一暗,伴有铁锨、车子的“叮当”声。一直到下班,没再发生摩擦。

下班出了矿井,李海宽一瞅大伙忍不住笑了,人除了牙白,其余全是黑的,像极了幻灯片上的非州兄弟。他想:“煤矿工人叫煤黑子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洗澡时,黑汉子赫师傅对大伙说:“哎呀,解放前我在这挖煤,下井光屁股,拉煤用筐子,渴了喝煤水,出井穿黑衣,那罪受的真是稀屎拉到鞋后跟——没法提。如今你们出井能洗热水澡,换了这身穿那身,馍饭尽吃,工资到月就领,贼享福了。”

李海宽洗完澡换上另一身工作服,他想:“黑工作服洗净了下井还得脏,干脆出井穿这身,下井穿那身。”他很为自己合理的安排而得意。赫师傅女儿赫月莲说:“嗯哪,李叔,洗洗吧,再穿汗煤衣服会生病的。”说着拿起他的脏衣服就要去洗。李海宽忙说:“嗐!庄稼人哪有那么多娇气,在家我都是十天半月不洗一回呢。”“那可不行,那会你是农民,现在你是工银(人),差老鼻子了,得讲卫生。”李海宽心想:“洗一次二分钱也太费了,还是自立更生艰苦奋斗好。”他忙夺过来黑煤工作服罩衣进了水房在水池里捞两水,水让衣服染黑了。

二反抗吃得快,早早回了宿舍。一会,猴三竿把大磨刀四麻利叫走了。

李海宽饭量大吃得慢,吃完饭向宿舍走,远远听见宿舍有打骂声。他一进门,见大磨刀四麻利按住二反抗,猴三竿用鞋底揍二反抗屁股:“让你逞能小!让你逞能小!”二反抗一边骂着一边拼命反抗。李海宽倒八字眉皱两下,咧开大嘴咬咬牙,放下瓷缸大吼一声:“嗐!仨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好汉!”李海宽一伸胳膊把猴三竿摔到屋外,一拳打倒了大磨刀,一脚踹倒了四麻利。猴三竿进到屋里擦擦汗,指着李海宽:“你小子能耐,看看是你厉害,还是俺仨厉害。弟兄们,都给我上!”李海宽一怯身靠住墙,猴三竿、大磨刀、四麻利三面围住了他。猴三竿说:“四麻利,上!”

“嗐!拼他个龟孙!”李海宽一拳打倒了猴三竿,二反抗也起身握拳站他一边。大磨刀与四麻利只是高喊“打,打!”,就是不敢往上冲,他们见识过李海宽搬铁车的力量。猴三竿说:“好小子,你等着。”跑走了。

不大会,外面传来个娘娘腔:“谁呀!这样厉害?”猴队长进屋内,“嗯,我说李海宽,你力大是来挖煤的不是让你打架的。刚上班就打架,嗯,你不想干了?”

李海宽瞪着眼:“仨打一个,欺负人,我看不惯!”

猴队长说:“嗯,你是领导还是保卫科?你和二反抗各扣一天工资,再打架,你俩屎壳郎搬家——滚蛋出球(臭)!”

李海宽说:“嗐!他仨打人就没错了?”

“那啥,这样处理不公正!”杨副队长进到了宿舍内“井下的事是猴三竿挑起的,该重点处理他!”

猴队长不屑地说:“嗯,我是正队长,还是你是?你身为副队长,出这事也得扣你一天工资。三竿你们仨要写出深刻的检讨!”

杨副队长拧着眉头说:“那啥,我有责任,处理我没有意见。但猴三竿他仨必须惩罚!要不我就告到矿总部。”

猴队长狠狠瞪猴三竿一眼:“嗯,以后少给我惹事,你仨也扣一天工资。”

猴三竿狠狠瞪一眼李海宽,鼻子里发出冷笑。

李海宽接开水时,赫师傅小声对他说:“哎呀,我看你是犟犊子,往后多长心眼。猴队长与刘矿长是亲戚,猴三竿是猴队长亲堂弟,大磨刀、四麻利跟猴队长是一个嘎达的。原来那四个银(人)就是受不了憋屈才滚牍子的。”

李海宽感激地看看郝师傅,心想:“看起来在这站住脚还挺难的。干一天扣一天工资,不白忙活了。嗐!想还账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

第二章:安身增收

进矿一个月,李海宽明显胖了,同时来的几个人也都胖了。郝月莲,原来的黄发,渐渐有了黑色;蜡黄的脸慢慢添了红晕。西矿区除了几个女干部外,全是男爷们。赫月莲的存在突显了异性相吸引定律的正确性,为西矿区增添了不少活力,整天都有来洗或来取衣服的年轻人。

第一月,李海宽被扣一天工资,领八元七角工资。他止不住暗暗高兴,心里盘算着还了母老虎五元与牛老师两元,还剩一元七角呢。他发现枣村人爱抽毛丝烟,又省钱又方便,便买了一袋毛烟与一根芦梗烟袋,花去几毛钱。

下一月李海宽极不情愿地请一天假,主要是拉肚子了。头天晚上他吃了一碗剩饭,当夜就拉几趟稀。第二天上班腿像坠着两个石门墩子,拉拉不动。杨副队长见他病的厉害,批给他一天假。白天,工友一上工,毛坯房里空荡荡的。李海宽又渴又饿,郝师傅给他送水打饭,郝月莲免费给他洗了衣服。李海宽很感激,一人在外,举目无亲,他感觉郝师傅父女俩热心肠,是好人。

下月底他又领八元七角工资,感觉钱宽裕多了。照这样计算,他春节回到家还上七元钱账,再交上生产队的缺粮款,说不定还能修缮一下房顶呢。李海宽对郝师傅父女俩不过意,花一块钱灌一斤枣村老白干买一斤虾仁花生米。他请了郝师傅的客,两人边吃边聊,聊得很投缘。郝师傅问他:“哎呀,海宽兄弟多大了?”“嗐!二十四了。”“娶老娘们了吗?”李海宽心想,不提母老虎也罢,便说:“嗐!我十岁丧父,十五丧母,家穷得叮当响,谁看得上我。”“哎呀,家中可有兄弟姐妹?”李海宽叹口气:“嗐!光杆司令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饥。”郝师傅说:“哎呀!年假到俺木里镇转悠转悠行不,俺那嘎达在东北最边沿,过了红河市还得步行三十里……”“中,中。”

李海宽感觉在矿上挖煤挣钱不是很顺当,进了矿就与猴三竿合不来。准确地说,在西煤矿他并没有取得一席安稳的生存之地。他对猴三竿采取“三不”原则:不理他,不惹他,也不过分迁就他。只从上次打了架,两人关系一直很紧张,大有一触即发、兵戎相见之势。李海宽常用旁敲侧击战术,给猴三竿讲:“日本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啥时看他嚣张了就对着他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有一回,猴三竿装作没看见,故意拍李海宽一铁锨。李海宽狠狠抓住猴三竿的手,抓得他直咧嘴。李海宽帽灯照住猴三竿脸:“别让矿领导知道,要不服抽空咱俩过过招。你可以叫上三人战我一个,我拼他个龟孙。”这招对猴三竿确实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猴三竿在他面前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

猴三竿照样欺负二反抗,二反抗照样反抗。实在看不下去,李海宽也免不了“伸张一下正义”

这天李海宽出了矿井,洗澡后正准备去食堂吃饭,猴三竿把他从土坯房里拉出来,神秘兮兮地说:“唉!海宽哥,今晚我请你吃饭。”这话让李海宽听着很不舒服,自从入矿以来,猴三竿没正眼看过他,对他称称谓都是“唉!我说你呀。”跟老家的“母老虎”一个口吻。尽管经过几次暗中较量,近几个月猴三竿对他客气了许多,但李海宽仍忘不了他给猴三竿说过单挑的话,那话等于给对方下了战表。战表一下,就得随时准备接招。他猜,猴三竿一定是叫他“单挑”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记得牛老师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不让矿领导知道,只要不影响他挣钱,他也很想与猴三竿比划比划,他从内心看不惯猴三竿高人一等的熊样。他咧咧嘴咬咬牙,握紧拳头说:“等我吃几个馍喝几碗饭再去,不去算孬种。”猴三竿干笑两声:“我也没吃呢,再说吃个饭也不用多大劲呀。”“嗐!走就走!”李海宽头一拧跟了出来。

猴三竿头前走,李海宽警惕地随后跟,随时准备好“嗷”的一声从旁边跳出两个人来,他得随时准备反击。李海宽不时朝两边瞄瞄,煤屑道旁,煤堆连着煤堆。他俩顺着煤屑路拐几个弯,来到煤场西南角两棵梧桐树下。这里有一个大土窑门,门口蹲个人。借着傍晚的霞光,能望见那人脚下有许多片被秋风吹落的梧桐黄叶。李海宽自进矿以来,还没到过这地方,想,在这里练拳脚确实是个好地方。猴三竿给门口的人打个招呼,那人推开木板门让他俩进去。

李海宽后撤一下身子说:“嗐!里面场地窄,叫你的人出来,咱在这空地上练练!”他想,一会把你们打成树下的桐叶。

猴三竿龇牙笑笑,又拉他进了屋内。李海宽一看,土窑最里头有一张土炕,土炕上放一张炕桌,炕桌上点燃两只大蜡烛。桌一边坐的是猴队长,另一边坐个露着两颗大金牙的人。炕前地下放两张桌子,两桌都坐着几个人。左面桌上的人李海宽认识,有大磨刀四麻利,没见二反抗与杨副队长。

猴三竿给大金牙说:“报告王主管!他叫李海宽,我把他叫来了。”

大金牙说:“听说你小子有把子劲,想与猴三竿单挑?”李海宽确认了他眼神以后点点头。“今天我要试试你力气,你若能打过一个人就算有能耐。”大金牙一挥手“金刚钻,上!”炕边站着的车轱辘汉子来到门口,对李海宽抱抱拳。李海宽睨视他一眼,对这低个子根本没瞧上眼:“嗐!我从来不跟没欺负过我的人干仗。”

大金牙笑笑:“那就让他欺负欺负你,你俩就在那空地上摔跤,三打两胜。”

李海宽说:“嗐!我刚出井,没吃饭,饿着不摔跤。”

大金牙说:“摔完跤有你小子吃的。”

李海宽脖子一拧:“吃完才摔。”

大金牙说:“好!先给他拿两个武大郎烧饼。”有人拿来两个烧饼递给他,李海宽把一个分成几块,狼吞虎咽,几嘴就下肚了。大金牙说:“开始吧!”李海宽说不中,吃两个跟不吃一个屌样。大金牙一挥手,再来两个。

李海宽又吃两个,然后紧紧腰带,那车轱辘伸开双臂抓住李海宽两条胳膊,李海宽反手抓住他双肩。车轱辘使劲推推李海宽,李海宽一扎架没动。李海宽用劲推推车轱辘,他两条腿像铁棍,也没动。李海宽心中暗想:“别看这小子是个低低炮,还真有把子蛮劲哩!”就在李海宽想的功夫,车轱辘汉子一用力,推得李海宽退后三步,李海宽一用劲又推他退三步。那小子顺势一拉,李海宽忙跟步站稳。李海宽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提离地面向旁边一摔,那汉子双脚落地稳稳站住了。李海宽心中暗暗赞叹,在他们村跟他摔跤没人能过三圈的。李海宽用力把他往身边一带,把腿放他腿后使个绊子又用力往前一推。那小子就势一扎架用肩头顶住李海宽下腹“嗨”的一声,李海宽被摔个仰面朝天。地窑人都拍手叫:“好!金刚钻,不愧是金刚钻!”旁桌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喊得最响,猴三竿高兴得孙猴子似的手舞足蹈。李海宽面红耳赤,这是他记事一来,第一次被矮小人摔倒,真是谷杆子捆老头——丢大人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深吸两口气,皱皱倒八字眉,咧嘴咬咬牙。心想:这回被摔倒是轻敌的缘故,自古将军骄多败;三打两胜还有两局,下两场比赛,一定牢记住伟人的教诲,在战略上要藐视对手,在战术上一定高度重视车轱辘,非摔倒他不可。两人重新站位,出手,开始还是第一局的老套路:你进两步,我退两步;你左摔我左腾身,我右摔他右跳步; 谁也摔不倒谁。金刚钻侧身向前跨步,李海宽眼明手快一抹身,猛地裹住他双臂抱起了他。李海宽知道金刚钻“腿功硬”,只要把他抱离地,那小子就没招了。果然,金刚钻头往后磕,李海宽头贴住他耳朵碰不着。他两胳膊朝后捣,李海宽抱得紧紧的,无济于事。他两腿往后乱跺,由于两人贴着身子,也无多大效力。李海宽往上一抱往下一摔,那家伙双脚着地没摔倒。李海宽又扬摔两次,车轱辘腿像铁棍似的都稳稳地站在地上。李海宽又抱起他往前猛一扑,金刚钻忙随着往前跑,无奈由于惯性,车轱辘上身向前运动了,下身稍迟一步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大大方方啃了一嘴泥。

“啧啧!能把金刚钻摔倒,这小子真够厉害的!”临桌一高一矮两人连连惊叹。

金刚钻像条被李海宽逮住的鲤鱼,在下面乱扑腾。李海宽搂得紧紧的,压得狠狠的。

猴队长拖着太监腔:“嗯,起来!一直压着算咋回事?”

两人被人拉起来。金刚钻一握拳,筋骨“咯咯吱吱”响动:“不摔跤了,散打!”李海宽头一拧:“嗐!散打就散打!”

大金牙挥挥手:“平手,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毁了身体。”

猴三竿把李海宽拉到大磨刀四麻利那一桌。

大金牙说:“下面请刘矿长训话,大家欢迎了!”人们鼓起了掌。炕头后侧门一开,出来个高胖子、偏背头、鼓腮帮的人,坐到了炕桌后正中间。李海宽感觉在电影上见过这人,对,他像极了《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官,也不太像。反正这种型号的脸,他在“好人中的孬人中”还是比较熟悉的。李海宽记起来了,那次去大门南边一溜砖瓦房领工作服时见过大金牙,也见过这个高胖子。

猴大竿拖着太监腔:“嗯,今天入会的,添三个新成员,和大家一样都是西矿区骨干工人,以后大家都要绝对服从刘矿长与王主管的领导。矿里有什么好事当然也少不了大家的。嗯,不过,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吃屎再谝渣。大家都别学我堂弟猴三竿,肚里盛不住个热屁……”

在场人笑几声。猴三竿不满地说:“就我能盛住话。”

李海宽心想:“当工人的咋能不听矿长的,听说靠边站的常书记复职了,他比矿长官大。”他记得有一天休班,他与二反抗逛大街,到枣村市一座大楼前,二反抗说这里是矿总部,里面有个最大的官叫常书记,他管着东西两矿区。

刘矿长干咳两声:“各位兄弟,我们干的是两块石头夹块肉的营生,要同打虎共吃肉。以后让骨干工人夜间值班,每次都发奖金。只要跟着我刘某干,保证让各位吃香的,喝辣的。今天请大家来打打牙祭,羊内汤管够,武大郎烧饼随便吃。上汤!倒酒!”

内侧门打开,一股羊肉汤香味溢满士窑。两个系白围裙的人抬出个大桶来,有人送来碗与烧饼。白围裙先盛上几碗,由金刚钻接过递到炕桌上。白围裙再挨桌盛汤发烧饼,一桌上一大碗酒。李海宽喝一口,感觉辣嗓子。他不大爱喝酒,在老家李庄逢年过节才骑自行车载布袋地瓜干到几十里远的牡丹市酒厂换十来斤地瓜烧酒,那酒喝一口咽到肚里头就懵,这酒只辣嘴、不晕头。老家金县城里金家羊肉汤最有名,他也很少喝。这晚他连喝五大碗,又吃八个烧饼,觉着才半饱,怕人笑话,放下了碗筷。

他还是蛮喜欢的,心想,成了骨干工人,以后挣的钱就会多得像家院中石榴树上的果子,一嘟噜一串的,咋会愁还不上上账?修缮房屋也不是老光棍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了……

那晚以后,李海宽心情像冬天里东风吹走了乌云,晴朗温暖起来了。这不仅仅因为吃饱了,吃胖了,最主要是他在矿上取得了一席生存之地,能安心挣钱了。挣了钱还上账,再修缮一下屋顶,堵住母老虎嘴巴,在李庄他就能挺起胸脯做爷们了。

猴三竿对他客气了许多,派他与大磨刀到西旷区与城里的通道上值班,嘱咐,见着枣村城来人或来车就立即放两个炮仗。李海宽不知道值啥班,为啥见人就放炮仗。问大磨刀,大磨刀结结巴巴地说:“王主管……嘱咐……了,啊……啊斗……不该知道的………少打听,知道多了……就…就……危险了。”李海宽看着瞪眼张嘴说话不利索的大磨刀,都替他着急。他想向杨副队长或郝师傅打听一下,又想起猴队长让守秘的话,就没多问。两次值班后,猴三竿给他十元钱,说是加班费。李海宽高兴得哼起了“山东梆子”:“自幼儿一读过了一噢一书文卷一咹一咹—我本是红门的——一生员一咹一”两晚上值班,比一月工资还多一元,谁不高兴?

十一月下了场大雪,近处的煤堆,远处的田野都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

这天,李海宽下了班,洗了澡,换好衣服,打算去食堂吃晚饭,见郝师傅女儿郝月莲一人忙活,关切地问:“嗐!郝师傅呢?”“嗯哪,看病去了。”她铲着煤,头发往下垂着,脸、鼻子全是煤泥。“嗐!咋了?啥病?”“嗯哪,解放前,他左腿受过伤,一遇冷天腿就贼疼,常书记让去看病。”

李海宽想:“人不能当白眼狼,郝师傅帮过我,他病了,我也得帮帮他。”他夺过郝月莲铁锨,和几池煤泥,把火炉填满,才去吃饭。一到餐厅,猴三竿拍拍他肩膊,使个眼色拉他到墙角里说,今晚有行动。李海宽说今晚有事,不能参加了。猴三竿问:“啥事?比挣钱还当紧?你误一回等于少领半个月工资。”李海宽心想:“钱很重要,为了五块钱母老虎骂了他祖宗八代,但人不能光图钱。”他心平气和地向猴三竿表示了感谢,编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晚饭后,李海宽和煤泥,烧锅炉。郝月莲不过意,要给他洗脏衣服,李海宽执意不肯,把脏衣放进洗衣池里洗两水,从黑水中捞出来晾上了。郝月莲看看,又拿去冲洗了。

晚十点封了锅炉。李海宽知道,就是郝师傅在家,按矿上规定也不再供水了。他忙完,要回宿舍睡觉。郝月莲羞羞答答地叫住了他,叫他睡水房里给她做伴,说一人在水房里怕。李海宽背脸笑笑没吱声,心想: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还像个孩子,一个大活人有啥好怕的!

郝月莲栓住水房木栅门:“嗯哪,李叔,你睡隔壁俺爹房间吧。”李海宽说:“嗐!我比你大不几岁,叫哥就中。”“嗯哪。”郝月莲进自己屋里“咔”的顶住门。李海宽进了郝师傅房间,随手把门一关,带着衣服盖上被子就睡了。他睡性极好,常常是上半句还说话,下半句话没说完就进了梦乡。

夜半时分,李海宽被一阵拉扯吵闹声惊醒,他咳嗽一声听听,的确不是梦。他猛地坐起来,刚要下床,一人推开门一头扎进他怀里,浑身颤得厉害。他越往外推,那人越往怀里钻。他拉开电灯一看是郝月莲,忙问:“嗐!咋了?”她牙“咯咯”地碰:“嗯哪,……进来个人……敲我门……又推我屋门,我往这屋跑,他使劲拉……”

李海宽心中生出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狠狠地骂道:“狗仔子,我拼他个龟孙!”他推开她,走到屋外。只见水房院里半死不活的电灯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查看了锅炉房、澡堂、洗衣间,都悄靜无人。他看看木栅门,有两道栅栏竖杆变宽了,明显有人钻过的痕迹。来人应该不是个胖子。“会是谁呢?”可怀疑的年轻人很多。李海宽猜测着向远处观望,远处的夜像煤堆一样黑,更远处有狗叫声。他找到铁丝把木栅门扎牢了。

他对缩成一团的郝月莲说,你睡吧,我在水房院里坐着,看谁还敢来,我揍扁他!月莲说,俺睡床里头,你坐床外头给俺作伴行不。李海宽说,行,你睡吧,别怕!郝月莲蒙住头在床里头睡了,李海宽穿上郝师傅羊皮大衣坐在床外头,不一会就打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出井,李海宽就往水房跑,一看,郝师傅穿着皮大衣坐水房院里喝茶呢。忙问病情。郝师傅笑笑说,没事,常书记叫动手术,可水房忙,我想干脆到年假才动吧。李海宽说没大病就好,说完就帮着和煤泥。郝师傅说正好,我从市里带些老钱家猪杂碎,晚饭你就在这吃,咱俩喝两盅唠唠嗑。李海宽说算了吧郝师傅,就你那小锅,一锅饭我一人能包了圆,你爷俩就挨饿了。郝师傅说,一锅不够做两锅,包你可劲吃。

李海宽洗完澡去了职工食堂,盛上一大瓷缸子玉米碜糊糊,一手抓两窝头与两片碱菜,刚坐长条桌上。郝月莲来了,说,俺爹让你去吃饭,别磨叽了。李海宽说,你们先吃着,我先吃些垫垫底,一会就过去。李海宽加快了吃饭速度,咬口碱菜,张开大嘴咬块馍嚼两下,嘴唇噙住碗边转半圈,“哧溜”一声馍饭菜都下了肚。他一会喝三大缸子饭吃六个窝头,还留着在郝师傅家吃饭的肚子。李海宽知道郝师傅实在,他叫吃饭决不是说场面话,不去就会失他面子。

李海宽到郝师傅屋里,小方桌上放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猪脸肉、猪耳朵、猪大肠,菜肴溢着大料香味。郝师傅倒两半碗酒,一人一只碗,说,先吃两口菜暖暖肚子再喝酒。李海宽先叨两口菜,肉香香的,肥而不腻。又喝口酒、咋吧咋吧嘴,很内行地评价,这酒比俺老家地瓜干酒味正道,不上头;比猴三竿让喝的酒劲还大。郝师傅说这是正宗的东北高梁酒,六十五度呢!郝师傅喝一大口,说,东北人能喝酒,还比不上老毛子呢。李海宽问他见没见过老毛子。郝师傅说见过,俺老家木里镇与苏联维扬卡镇中间隔一条乌拉河。隔河能望见老毛子骑马,能望见他们村庄做饭的炊烟。郝师傅夹口菜接着说,在中苏友好时,冬天一结冰两国老百姓都互相赶集。俺村还有个老毛子女人呢。李海宽问,老毛子长啥样?郝师傅随着咀嚼、腮帮子鼓着青筋,说,他们一般比咱国人个高,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深眼窝,大鼻子……哎呀,你一个人回家过年没劲,放年假你到俺那嘎达转悠转悠吧。

李海宽还真有去东北边陲看看的兴趣,可是自己不是真的光棍汉,还得回家还账啊。他问郝师傅:“嗐!你咋大老远跑这来了?”“哎呀,我父亲躲日本兵到这挖煤,我也跟着挖煤。我爹是共产党地下交通员,在一次送信途中牺牲了。我子承父业,一次给解放军送信时受了伤,组织上很照顾我,还安排我女儿上了班。”

李海宽对郝师傅肃然起敬,说,嗐!想不到您是老革命。郝师傅笑笑说:“哎呀,啥老革命,在那年代只是做了中国银(人))该做的事呗。”又小声对李海宽说:“哎呀,你小子敞亮,平时多留心。咱矿区工人成份复杂,煤炭是国家战略物质,发现异常情况向我或向杨副队长报告。”李海宽张张嘴又合上了,他私下里对猴队长那些人有疑心,夜间让在矿区东面值班,见有人来让放炮是啥原因。他暗想,以后还真得多留个心眼……

说着说着旧历年快到了,煤矿工人年假,从腊月二十八放到来年正月初六。

李海宽不断梦见儿子根生跑丢了,自己四处寻找,他想儿子了。但真的回家,一想起那个高颧骨大炮眼的母老虎,就头疼。他想自己当了工人回家,可以说是荣归故里。原来牛老师说过,刘邦当了皇上还衣锦还乡呢!他想着,这一年挣一百多块,应该先到牛老师家,借他两块还四元。然后才回家,先摔给母老虎五十元,再把屋顶修缮了,然后板着脸训她一顿,再问问她,我是不是窝囊费。李海宽吐口长气,像真的摔了钱训斥了马环一样舒畅。

腊月二十八,李海宽换身新工作服,坐上长途汽车一路颠簸,下午两点到了县城五四路南的汽车站。还是那个戴红袖章的妇女在盘查。李海宽笑笑:“我不是盲流。”那妇女笑笑:“工人老大哥,免检。”

李海宽到大颙首“金家羊肉汤馆”花五毛钱喝碗羊肉汤吃两烧饼垫巴垫巴,连加三碗白汤,回味无穷。又到两层百货楼里,花一元给牛老师称二斤点心,花三毛钱给根生称一包糖梨糕。他把钱用手绢包好放进袄内襟口袋里,带着东西走到百货楼门口,被人撞了一下。那人连连道歉。李海宽心情高兴,感觉为芝麻点小事道歉,这歉道得有点夸张,也有点可笑。

李海宽过了北关老衙门的石狮子,顺着土官道往李庄走。北风像刀子,路旁麦苗瑟瑟发抖,村南水塘结了厚厚的冰。他心里热腾腾的,浑身是劲。他进了李庄,先到了庄南头牛老师家。

牛老师见到李海宽很高兴,忙放下书本倒开水,让儿子牛根抱来豆秸梗烤火,连连夸李海宽有志气,当上了工人。李海宽说:“嗐!我不喝扉(水),牛老师,你佛(说)我胖没?”故意把“水”说成“屝”,把“说”说成“佛”。用枣村人口音,显示自己“见过大世面”。说完就掏钱,借两元还四元。他一摸袄里襟,顿时吓得出一头脚汗,因为袄襟烂个口子。他脱下袄翻个遍,那一卷票子不翼而飞了。牛老师说,快穿上袄,小心感冒了,资助的路费要啥要。

李海宽往家走着,气得直打脸,甚至想跳进村南池塘里,想发疯,想与扒手“拼他个龟孙”!从年初的一元没有,到年终的不名一文,他命苦得像黄莲,不,比黄莲还苦十倍。火气一下,他像泄了气的皮球,头耷拉下来了。院墙还是他用高粱秆编的院墙,院大门还是他做的木栅门,石磨还是他垒的双层石磨。

李海宽怔在了院里,望着那棵石榴树,不知道是站院里好还是进屋里好。正犹豫时,堂屋门“哗啦”一声开了。人高马大的马环大炮嗓门开了腔:“你不是走了?能耐了,一辈子别进这个家门!”李海宽原想着他走了这么长时间,家里肯定是七事八务的,她再领个占手的孩子也够难的,他这次一回家,说不定她还会服软呢,最起码态度要好些。真想不到,她麻雀掉到水缸里——还毛湿嘴硬。自己倒了八辈子霉,又丢一回钱。丢了钱就失去了与她耍横的资本,双腿像捆着两根木棒,直挺挺地进了堂屋,犹如一蹦一蹦的僵尸。马环抱着孩子伸出一只手:“拿来,先把缺粮款交上,再把屋顶修缮一下,一下雨满屋漏,我给儿子顶个洗衣盆。”李海宽低着头,心如刀割一般:“嗐!给孩子买梨糕时钱被偷了。”“撒谎骗到老娘我头上了,瞧你那熊样,八成是要着饭回来的。”马环放下孩子一拍大腿,拉个开战的架式,泼口大骂,“你滚!滚他奶奶个腿!”

李海宽咧开大嘴咬咬牙,握紧了拳头,深吸口气后又把拳松开了。他明白,与马环过这二年多的日子证明,他是不能用武力征服她的。他俩是针尖对麦芒,必须有一个人先瓤劲,日子才能往前奔。他不服软,他不是那性格。要让她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看看篱笆墙周围,估计已经聚满看“戏”的人。原先他无意间听见邻居说,到村西头海宽家看戏了。她们看见他,匆匆过去了。

根生“哇”地哭了。李海宽抱起儿子去了厨房,拿梨糕点心哄他。马环夺过来扔一块梨糕:“咱不吃窝囊费的东西!”根生又哭了。

李海宽咬咬牙:“嗐!别吵了。咱俩脾气不对路,好搁伙不如好散,离婚吧!”

“离就离,不离是妮子生的!”她拿两床破被子扔厨房灶火里,“想离婚别睡堂屋里。”

李海宽没再言语。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摸摸锅,锅没一点温气。厨房没门,就着院里夜光,他摊开灶里的树叶,铺上一床被子,盖上一床,便和衣睡了。“爹!”他迷迷糊糊听见儿子叫,睁眼一看,在黑沉沉的夜里,站着一岁多的小儿子。他忙抱住了他:“你咋不睡?”“爹……抱”“儿子跟我睡吧。”“要……娘。”李海宽抱着儿子进到堂屋东间,里面煤油灯亮着,见马环的被子头动了一下。他给儿子脱了衣服,掀开被子把儿子放到马环身子里边。她下身一丝不挂,屁股白得像馒头。李海宽“呼”的身子热了。他在床边坐一会,听见儿子发出了均匀的呼息声,便脱了衣服。他想:“嗐!就像院里的石榴树,它有刺,爱扎人,枝也丑,但石榴的甜酸还是很让人受用的。”他脸红着喘着粗气钻到了被窝里,“扑”地吹灭了煤油灯,他烦看她那高颧骨大炮眼。

第二天,两人谁也没提离婚的事,还像以前那样,各忙各的,谁也不理谁。

正月初六一大早,李海宽找牛老师借三元路费,牛老师又给他一张“井冈山龙源口后桥图案”的三元币,李海宽拿在手中郑重地说:“老师,我一定还您!”他回到家亲了亲儿子,一拧头出了院门。

马环追到大门口:“这回走了,有种一辈子别进家门!”

“嗐!丢你五块,春节回来还你五十,再把房顶修缮了,看你还癞蛤蟆蹲在水埂上叫唤个啥!”李海宽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到村南头的池塘,看着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苇子,禁不住流出来泪水。

正月初七李海宽回到了枣村煤矿,一下井人一忙他就忘了家里的烦心事。到阳春三月,西矿区人事发生了变动:候队长升为副矿长,猴三竿当了安全技术员,杨副队长成了正队长,他提议让李海宽当了副队长。

当时国家建设需要大量煤炭,煤炭战线提出“多挖、快运、支援国家建设!”的口号。杨队长身先士卒,李海宽也不惜力,再加上又新招了几名工人,20采煤队人心齐干劲足,迈入先进行列。

一天,杨队长对李海宽说:那啥,海宽你是个好材料,要多向党组织靠拢,你写“入党申请书”吧,我和郝师傅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李海宽高兴得打了个“二踢脚”。在他们李庄,党员个个过得潇洒、活得光荣,人人敬慕。

晚饭后,李海宽找郝师傅说了想入党的事。郝师傅说,我与杨队长交换过意见,认为你是个好犊子,愿做你的入党介绍银(人)。

李海宽为难地说:“嗐!我只上三年小学,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字呀!”

郝师傅说,哎呀,月莲上五年小学,比你多识两字,让她帮你写。

李海宽说好,动手和了两池煤泥,又到洗衣房帮月莲忙活了一大阵,两人回到郝月莲房间。她拿出几张信纸伏饭桌上帮他写入党申请书,字歪歪扭扭的,但写得很认真,遇到不会的字就问李海宽。李海宽想起一个字来也是缺胳膊少腿的。

等写好入党申请书,下弦月已挂上中天了。昏黄的月光下,枣村煤矿西矿区很靜。宿舍区、食堂餐厅、大片煤堆,都沉浸在睡梦里。大门南办公区与出煤处还亮着电灯光,偶尔传来运煤车拖斗碰撞的“叮当”声。

李海宽出了木栅门伸个懒腰,感觉夜很美。

“嗯哪,海宽哥!”郝月莲也出了木栅门,低头站着,不安地看着划地的脚。

海宽问:“有事呀,月莲?你说。”

“那晚的事你得向我保证不跟外银(人)扯,要瞎白话俺可给你急眼了!”

李海宽一愣,猛然想起,月莲说的可能是她害怕扑到自己怀里的事,便举起右手:“嗐!我保证!”

“嗯哪,还有,还有,你入了党不能看不起俺!”“不会!”“拉钩!”“好拉钩!”

他感觉她的手虽然像“母老虎”的手一样硬,但比母老虎的手肉多、温热、滑溜,不像母老虎的手疙疙瘩瘩的。

这天上工刚进大巷,李海宽领工人往里走,猴三竿叫住了他。猴三竿戴着有矿灯的安全帽,手拿锤子,背个仪器。他的任务是排查安全隐患。他对李海宽说,你们队生产巷去运煤巷的通道上有两根顶柱压力过大,敲着声音发沉,我已经通知安全队了,再加密顶柱,让大家通过时小心!李海宽说中,刚要过去。猴三竿对他小声说,今晚有值班任务,你与大磨刀去。猴三再三叮咛他,嘴要严谨。李海宽觉着晚上值班偷偷摸摸的,钱来得不地道,但钱是硬头货,还账、交缺粮款、修缮房屋,哪一样缺它都不行,便又去值了班。值了班又领五块钱,比娶了马环还高兴,钱可不是他厌恶的大炮眼。

杨队长送来了午饭,招呼大家坐在安全巷用餐。趁这时间,他传达了矿党委“三抓一注意”会议精神:抓安全,抓学习,抓生产,党员干部带头,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最后说,那啥,五一节快到了,矿党委要求每个采煤队选一名劳动模范,大家看谁合适呢?靜一会,李海宽说,嗐!杨队长吃苦耐劳、以身作则,我看选他最合适。大家都说中。杨队长说,那啥,队长不参评。我观察了,李海宽同志性格耿直,吃苦在前,我提议选李海宽,大家说中不中?

二反抗说中,李海宽干活不惜力,还能伸张正义。新来的工人说,李副队长关心工人,俺赞成!大磨刀磕磕牙说,啊……服。四麻利说,行,海宽哥还救过俺呢,那次俺俩在生产巷走,突然落个石头,要不是他拉一把,我小命早没了。全员通过。

李海宽急出了汗:嗐!我真的不行,还是选二反抗吧,哪里有压迫,他就在哪里反抗。大家都笑了。

五一节那天,枣村煤矿全员停产,工人都到枣村市大剧院开会。先是拉歌。“东矿区来一个!”东边会场歌声响起:“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西矿区来一个!”西边会场的人接唱“解放区呀么呼嗨!”

而后表模发奖。李海宽满面通红,胸戴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的受奖人中间。常书记亲自为他们发奖。李海宽领一张奖状,还领了带有奖字的脸盆、牙缸、毛巾。主席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发奖后,工人们看电《小兵张嘎》。李海宽觉着下面的手被人握住了,一看,是邻座的郝月莲,忙抽出来。她抚他耳边小声说:“嗯哪,俺稀罕你,俺看你是张嘎子,俺是英子……”“嗐!净瞎说,张嘎子才多大个屁孩。”

郝师傅又去查体了。郝月莲让下矿的杨队长给上夜班的李海宽捎信,让他来开水房帮忙。夜间十点封住火,郝月莲看看仍没见李海宽的身影,便锁住了木栅门,用木棍顶住了屋门,忐忑不安地睡了。

过一会,一个身影贼头贼脑地四处瞅瞅,扒了扒木栅门,然后上到木栅门旁砖墙上,轻轻跳到了水房院,蹑手蹑脚地走到郝月莲门前。

郝月莲听到了动靜,以为是李海宽来了,便轻轻打开了房门,黑影趁机闯进了屋里,一下将她按倒在床上……

这天轮到夜班,李海宽正与二反抗往运输巷推煤,杨队长拍拍他肩膊:“郝师傅去查体了,我散会下井时,月莲让你去水房帮忙,你快去吧!”

李海宽想起郝师傅上次看病有人拉月莲的事,不由担心起来。他到生产巷把煤倒到车拖斗,正好运煤拖斗车起动,他坐上拖斗车上到了地面。

工人进出矿口敞房离水房近,出煤口在西矿区大院的西北角。电灯光下,工人们把出井的一斗斗煤运到大煤堆上。煤堆西边停着几辆一拖一挂的运煤汽车。

月色朦胧,初夏的夜尚有几分凉意。

李海宽顺着煤屑路,走过备战煤区,走过工业煤区,走过燃料煤区,走过了寂靜的工人宿舍,大约二里路到了水房。

水房院灯泛着昏黄的光晕,昏黄的光晕与天上朦胧的月光相融了。木栅门反锁着,水房院里靜悄悄的。

李海宽笑笑,风平浪靜的,哪有什么事?他甚至感觉从井下出来是多此一举。他想再返到矿井下,忽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他疑心听错了,侧耳听听,四面看看,“呜呜”的声音又消失了。他摇摇头,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李海宽刚要转身离开,一阵大的“呜呜”声传来,他感觉心跳加速,头发竖起,因为他听得真真切切,“呜呜”声从水房院传来。

一刻也不能再犹豫了,他立刻从木栅门旁的砖墙跳到院里,飞快来到郝月莲房前。房门半掩着,“呜呜”声的确是里面传出的。李海宽推门进屋,趁着院灯透过进屋内黯淡的光,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在床上骑着另一个人,一只手捂着下面人的嘴,另一只手撕衣服。下面的人发疯似的乱抓,两只脚一伸一踡地乱踢。

李海宽一个剪步向前,一只手抓住上面人的头发,把他拉下了床,另一只手“咚咚”朝那人背上打。

“嗯,别打!是我!”太监腔求饶。李海宽一听竟然是猴大竿子:“你墙上贴驴皮不像画(话)!”猴大竿子跪地求饶:“嗯,我真心想娶她……”

李海宽指着床角踡作一团瑟瑟发抖的郝月莲气愤地说:“嗐!想娶她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

猴大竿子苦苦哀求:“嗯,看在我……招你工的份上,饶……我!千万……别对外人说!”

李海宽说:“这次饶你,若有下次,打死你个龟孙子!”

“没下次了,不会了。”李海宽松了手,猴大竿子老鼠似的顺着墙根溜跑了。

郝月莲猛地扑到他怀里,颤得像厨妇抖动的一捆韮菜。海宽拍着她脊背安慰:“别怕,我来了,没谁敢再欺负你了。我一身煤灰,快松手!我洗完澡在郝师傅那屋睡给你做伴。”

李海宽掰开她的手,到洗澡房拉开电灯,拧开水龙头,水还温温的。他脱下工作服,冲个澡,顺身子流动的水都成了王羲之洗墨池的颜色。洗完澡又洗了工作服,换几次水才有了眉眼的模糊影子。他晾上衣服,擦干身子,找到自己的干衣服,听到身后有响动,扭头一看,郝月莲不知啥时候进了洗澡房。李海宽慌忙穿上衣服:“嗐!你……快出去!”。

郝月莲披头散发,被他沾得一脸煤灰。上身褂子被撕烂了,露出了她固有的白晳的皮肤。她说,我想洗澡。李海宽说,你洗,我出去。

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过一会,郝月莲说:“干净衣服在我床上枕头下边,给俺送来。”李海宽找到衣服送到水房门口,身子在外侧着,胳膊伸向里面:“接着。”“再往里来!”

李海宽往里挪挪身子,“再往里来。”李海宽被拉进去了。准确地说,他也是顺势进到了里面。只见她头发还滴着水,身子白得像条白鲢鱼。郝月莲扑过来抱住了他,一边哭着一边说:“嗯哪,俺给爹说了,他同意。你娶了俺吧!俺再不会受银(人)欺负了!”

李海宽浑身燥热,出气急促了。他想起了家院中的石榴树,石榴果实虽然相同,但树有高下之分。看着年青苗条的石榴树,比看着家院突凸带刺的石榴树舒服,他猜测,一定吃着味美。他站着就把石榴吃了,心里有一种征服了郝月莲的快感。

二人回到屋里,睡到床上,外面月夜里有杜鹃的叫声,屋里有只早到的蚊子哼哼着,惹得两人一晚没睡安生,第二天打一天磕睡。

第五章:生死搏斗

阴历十一月的一天,郝师傅不在水房,李海宽洗完澡换上干凈衣服出来,郝月莲拉住了他。他咧咧嘴给她使个眼色小声说,现在时间太早……她说,嗯哪,俺吃饭光吐酸水。李海宽关切地问她咋了,是不是吃凉东西了。她说,俺妈说过,有了男银的女银(人)一吐酸水很可能是有了。“有了……”李海宽吃惊地问:“你是说……怀上了?”她羞羞地笑笑:“咱快结婚吧!反正俺爹同意。”他彻底慌了神,只得如实告诉她,家里有个母老虎,还有个小儿子。郝月莲转喜为怒了,连哭带拧,说,你不该撒谎欺骗俺,这是埋汰银(人)知道不?李海宽忙躲她屋里捧着头任她打骂。

等她打骂够了,李海宽对她说:“月莲,我娶过媳妇的事别对你爸说,我会对你负责的。”他说完赶忙离开了水房,心中一直郁郁地想:“难道我李海宽天生是挨女人揍的命?”他不服人,或者说他脾气倔,事事都追求胜过别人。但此时他觉得征服了郝月莲,还没有不征服的好。他这时才明白了人们常说的“离家外边混,最好打光棍”的道理了。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常常一时糊涂走上了错路,可就是不能把错路再走回来。与郝月莲好了以后,他感觉人们看自己的眼光很是异样。特别是猴三竿与大磨刀,更是怪怪的。他猜测,自己真的惹下大麻烦了。

转眼进了腊月。吃晚饭时,杨队长给李海宽说,那啥,郝师傅看上了你,要招你做乘龙快婿,春节喝你与郝月莲喜酒。李海宽估计是郝月莲由于怀孕急着结婚了,可自己并没想好怎样与马环作个了断。马环与郝月莲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他很想像古人那样写休书一封,“啪”地一声把休书摔到地上,让“马大炮”滚得越远越好,把郝月莲娶了过甜蜜的日子。可,唉!他怕李庄人骂他是陈世美。他便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哼叽几句。杨队长说,多好的媒茬呀!那啥,你小子还不乐意?

这天,李海宽吃过晚饭,给临床的工友四麻利捎了饭。真是好汉子撑不住三泡稀,一拉肚子,躺床上的四麻利眼都塌坑了。李海宽给他拿了药。睡到半夜时,四麻利叫醒了他,附他耳边小声说,副队长待我亲如兄弟,我嘱咐你句话。若有人让你去哪取东西,你千万不要向哪去!李海宽细问原因,四麻利说,记住我的话就中了,千万别对万人讲,一讲咱俩都危险了。说得李海宽晕乎晕乎的。

过两天下井时,李海宽给杨队长说,与二反抗的运煤车不知让谁弄坏了。杨队长出个条子让他去井下仓库取。仓库保管员说,七号生产巷放着几辆新车,你去取吧。李海宽到了七号巷口,就着不远处的电灯光,看见七号生产巷口地面上躺一条断了的红绳子,睡几块歪歪斜斜的大石块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里面没有电灯,只有他头上的帽矿灯照着幽深的巷道。愈往里走,他愈觉得憋闷,猛然记起了四麻利那晚嘱咐的话,半信半疑地退回来,到大巷口正好碰见来找他的二反抗。二反抗说,杨队长说找到了车子让你回去。又吃惊地问:“你咋来七号巷,里面瓦斯超标昨天封闭了。”李海宽倒吸口凉气:“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继而生出一股怒火,到仓库找那人理论,可那人不在,另一人说,你一定听错了,这一带方言七与十分不清,一定是让你去十号巷。他气得像被吹鼓的猪,一敲肚子“砰砰”的,还恶心头疼。刚才那人的话又没录音,又无法发泄。

又一天下班时,大磨刀对李海宽眨巴眨巴眼小声说:“西大巷……五号洞……凸堆……啊……啊斗……松动,过时……要……要 ……要当心!”李海宽都替他结巴嘴心急。他知道那个凸堆,本是花岗岩质地,他每天都从那过,并无松动迹象啊?

作为副队长,他每次都是收拾好工具最后一个离开生产巷。他走到西大巷五号洞凸堆旁,想起了刚才大磨神神叨叨的话,不禁提了小心。

大巷的灯昏昏苍苍的,远远的能看到凸堆像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靜悄悄地站立着。

李海宽向前面的大巷望去,大巷里静悄的。他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感觉自已有点像鬼子进村怕踏到地雷那样的滑稽。当他走到凸堆旁时,上面一个斗大的石头“吱”的一声滚下来。幸亏早有提防,他一激灵一个剪步跨了过去。那大石头在他身后“咣”的一声砸在地面上,又向前滚动几步碰住巷壁,“咚——咣——”,发出令人恐怖的碰撞声。

李海宽眼的余光瞥见,凸堆后面有个人影一闪进了前面的生产巷。一股怒火勃然而起,他明白,是有人在暗中想把他置于死地。他最看不起这种打闷棍的小人行为,有本事当面鼓对面锣干一仗!他咧咧嘴咬咬牙大吼一声:“有种的出来!我拼你个龟孙!”怒吼声在大巷中生出洪亮的回响。

“吵什么?”从前面生产巷中闪出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两人没戴矿灯,脸蒙得严严的,手中拿着木棍。

李海宽厉声问:“刚才是你俩推下的石头?”

高个子说:“不是咋的?是又咋的?”

李海宽说:“咱有何怨何仇?你俩为何害我?”

低个子说:“咱无怨仇,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谁?”

“少费话!”高个挥下手“上!”两人从两面向他围来。李海宽微微蹲下身子,躲过高个子扫的木棍,一侧身使个绊脚,双手用力一推把高个子摔倒在地。低个子从侧身抱住了他,李海宽转身猛地一抡,又趁势狠推低个子的头,低个子也被摔倒。

高个子爬起来说声“撤!”,扭头就跑。李海宽后面追:“有种别跑!”

两个黑衣人跑进生产巷:“你有种进来!”

“龟孙子才怕你们!”李海宽追进生产巷,忽然被人一把拉住。李海宽刚要出手,“是我!”四麻利压低声音说“快回去!前面有五个人等着你!”李海宽问:“你在这干啥?”四麻利说:“别问了,快走!”

李海宽仍想冲进里面与他们较量一番,心想,就是死了也不能怕他们。

四麻利递给李海宽一根支柱,附他耳边小声说:“你若去,他们就会用石头把你砸死,然后报个意外事故,快走!”

李海宽并不害怕,转念想想,好汉不吃眼前亏,逞一时之强也没多大必要,就转身往大巷通往出井缆车处走。

“没进来……快追!”“噌噌……”后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李海宽回头一看,从生产巷追出几个人来,他们个个抄着家伙。李海宽背靠凸堆,握紧顶柱。来的几个人都身穿黑衣,蒙着头脸,就着大巷昏黄的电灯光,能看到面罩的眼洞处闪动的眼珠,狼眼一般的光。内中一人低声说:“往死里打!”两人举棍打来,李海宽用支柱相迎,挥棍打倒两个。其他人乱棍一齐朝他猛抡。李海宽挥舞支柱奋力抵挡,头上,两腿挨了几棍,胸口挨了一石块。

“李海宽———”杨队长的声音。

“撤!”几个人跑了。

“我在这。”李海宽应一声。杨队长领着20采煤队的人来了。李海宽松口气,放下支柱,心里暗暗感激杨队长,他们简直是场及时雨,救了他这棵濒临死亡的禾苗。

杨队长说:“刚才听见你大喊大叫的,出啥事了?”

“没啥,碰见几只大老鼠。”李海宽随大家往大巷口走,他不愿讲刚才的事,丢人。心里不住猜测着,是谁在害他?隐约感觉害他的人似乎有一定势力,今天这伙人的行动,完全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他明白以后在矿上混下去风险极大,时刻都得提防着。也就是说有人要切断他在煤矿挣钱的路,要想在煤矿继续挣钱,他必须想法完胜暗中谋害他的人。

这天晚饭,李海宽第一次少吃了两个窝头。他睡床上才感觉到了挨打后的疼痛。他摸摸,头上、大腿、胸口都起了包。他躺下后仍苦苦思索着走出险境的办法。首要的得保住“吃饭的家伙”(脑袋),在井上是朗朗乾坤,下井后就有了地缘性危险,以后再单独行动就悲催了。其次,解决郝月莲的问题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要与她结婚,就得与母老虎离婚,真与母老虎离婚,他还有些不忍心,。他记得戏文上唱过“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何况还有儿子根生。虽然他只是个普通采煤工人,并没考取状员做上高官,他仍然怕村里人说三道四的。不娶郝月莲,他就会欠下她沉重的债。上上策就是不与郝月莲发生关系,可当时淫心一动走了一步臭棋,他不得不接着把这盘臭棋走下去。

眼下最先需要解决的,是如何征服打他闷棍的人。他忽然想起了猴三竿让他吃饭值班的事,他总感觉有些蹊跷,刘矿长怎么会特别看重那十来个人?他怎么会被叫去吃饭?深更半夜值班防枣村市方向来人是啥意思,?这里面一定藏有猫腻。应该尽快向领导反映。反映给西矿区领导肯定是不行的,最好反映给常书记。“五一”表模会上常书记亲手给他发了奖,他认识常书记,可常书记不认识他呀!他想起了入党介绍人杨队长与郝师傅,对!他俩是“党里人”,向他俩反映情况应该是不会错的。他悄悄起了床。

过了腊八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李海宽打个寒颤,走到水房木栅门前,压低声音喊:“郝师傅!郝师傅!”

随着咳嗽声里面房灯亮了,不一会郝师傅来到木栅门一看:“哎呀,海宽呢!你干哈?进来吧!”李海宽随他进了屋。郝师傅拿出毛烟与芦根烟锅,递给李海宽:“杨队长给你说了吧?有话直说,别整没用的。”“月莲没给你说啥吧?”“没有。”

李海宽干咳两声:“那,这事先放放,我有重要情况向你反映……”隔壁郝月莲房间有响动,李海宽压低声音把他如何被叫去吃饭、夜间如何在矿东边值班又领到加班费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郝师傅咳嗽一声小声说:“哎呀,这事很可疑。你不是外银(人),把我的话烂到肚里。常书记早怀疑西矿区有问题,让我与杨队长盯着,发现情况及时报告。给你仓库钥匙,你带四麻利、大磨刀在那喝点酒,看能不能从他俩嘴里忽悠出点啥情况。”

“好。”李海宽就像战争年代接受了地下党组织交给的任务那样,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兴奋。他感觉这次行动与他要战胜对手或许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

第二天下班吃了晚饭,李海宽买二斤炒花生,打二斤枣村老白干,叫上了四麻利与大磨刀。他感觉两人对他有救命之恩,也该对他俩表示一下意思。三人到仓库拉明电灯,坐一张破毡布上边喝边聊。李海宽感谢他俩,让他免遭了灾难。大磨刀说,弟兄们……得……得……互相照应。四麻利说他不忘李海宽对他的好处。三人剥着花生喝着老白干,一瓶酒下肚,四麻利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海宽哥为人仗义,对你下不了狠手,埋怨李海宽不该得罪厉害人,不过你命大,几道关口都闯过来了……大磨刀给四麻利使了眼色,连说喝……喝……喝酒,四麻利住了口。

李海宽喝口酒,叹口气说,以后啥也不想了,就一门心思挣钱了,家有账要还,房子漏两年雨了需要修缮,有值班的活,言语声。四麻利说,明晚就有活,不过猴三竿说你靠不住。李海宽说,我咋靠不住了,去年与大磨刀值了几次班,我哪回偷懒了?大磨刀瞪四麻利一眼,没……没……没有的事,净……瞎说!

喝完酒,李海宽趁着与四麻利撤尿的机会说,啥时有活了你言语声,我不显山不露水,直接找刘矿长要活。

一连几天没动靜。再有十多天就该放假回家过年了,如果事情无结果,好像自己撒谎吹牛一样,对郝师傅不好交待,自已过年也不痛快。他抽空问了四麻利,四麻利说,上次行动取销了。

这天下班时,四麻利小声对李海宽说,今晚有值班活,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你私下找刘矿长吧。李海宽说你可别撒谎。四痳利赌咒,撒谎是王八蛋。李海宽出了井,洗了澡,吃了晚饭,想想这回可能是真的,把消息报告给了郝师傅。郝师傅埋怨他没早说,派人到矿总部送去消息,总部再派人绕远路过来,一去一来得两三小时。这样吧,我先让杨队长派人去给常书记报信,咱仨再去西大门树林里看看是啥情况。

晚饭后,李海宽跟郝师傅、杨队长出了东大门。杨队长问:郝师傅,那啥,还用叫上几个人不?郝师傅说不用,常书记让观察情况报告他,银(人)多了目标大,以免打草惊蛇。三人顺着南围墙转到西大门西边的树林里。

夜黑黬黬的,北风冷“嗖嗖”,很冷。

忽然,西北方向的土公路上有几颗游动的灯火,灯光渐渐近了,传来了马达声。五辆汽车开进了矿区西大门。就着煤场的电灯光,能看到从煤井里拉出的煤正一斗一斗往汽车里倒。

杨队长小声说,他们一定是偷卖煤。郝师傅压低声音说,别声张!

过一会,一辆汽车装满了,打开车灯“嗡”地开出西大门走了。

李海宽着急地说,怎能眼看着有人偷运公家煤不管?郝师傅拉他一把,说,常书记只让留意观察随时报告,并没让咱制止。估计常书记派的银(人)该到了。

一会,又一辆汽车装满开走了。杨队长说,那啥,老郝,等汽车都开走了没啥证据,我们再说什么也不顶用了。郝师傅犹豫一下,等第四辆车要往外开时,他一挥手说声“滚犊子!”,三人迅速冲到了大门内,挡住了汽车的出路。

猴三竿走过来:“郝师傅,杨队长,你们这是干啥?”

郝师傅问,汽车拉煤有总矿三联发货单吗?没三联单就岔劈(错误)了。猴三竿说,你个烧锅炉的,这事用得着你管?杨队长说,不过地磅,就是私运煤,私运煤任何一个煤矿工人都有权管。“哟嗬!一个采煤队长权力大到天上去了!”短平头王主管龇着一明一明的金牙,“闪开!”见他们三人不动,“来人!拉走!”王主管话音一落,旁边闪出六个人来,两个人拉一个。李海宽使一个别子摔倒一个,又一个别子摔倒了另一个人,帮着郝师傅、杨队长又推倒了两个。

短平头龇着大金牙:“你小子,果然厉害!金刚钻,上!”话音刚落,李海宽感觉屁股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刚一转身,“叭”脸上挨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李海宽一看,打他的人正是那晚摔跤的车轱碌汉子金刚钻,不由怒火中烧。“好小子,正好较量较量。”他“唰”地踢去一脚。要是一般人他一脚就能踹倒一个,一拳打倒一个,可金刚钻眼明手快抓住了李海宽的脚,李海宽另一条腿趁势往前一跳,右手撕住了金刚钻头发用力往下一按,左手一掌打去“叭”打在了他脸上。李海宽同时右腿一用力,撤下来。金刚钻低着头双手乱抓乱打,李海宽往后闪着身子使劲按住他的头,左手不住揍他的头脊背。

郝师傅喊:“海宽,快来,车要溜牍子了!”

李海宽一侧身一脚踹倒金刚钻,回身打倒了按着郝师傅的两个人。

有人喊:“公安来了!”

猴大竿子拖着太监腔:“开车!轧死他们!”见司机不往前开,又喊,“给我用棍子狠狠打!打死他们!”

李海宽一看,猴三竿举棍子要打杨队长,他冲过去一脚把猴三竿踹倒在地。杨队长与另一个人厮打。身后郝师傅大喊:“海宽,当心!”李海宽耳听“呜”的一声,棍子带着风声抡来,忙回头一看,“叭”金刚钻抡的棍子正好砸在扑过来的郝师傅头上。李海宽抱住了要到下的郝师傅,见他后脑勺出了血,急忙高喊:“来人呢!出人命了!”杨队长推倒一个人往这边跑,猴三竿举棍打倒了他。李海宽肩膀挨了两棍子。

大门口响起了警笛。“撤!”短平头王主管一挥手,装煤的人连同司机瞬间如鸟兽散尽。

公安车过来了,二反抗从车上跳下来问李海宽:“我去矿总部叫来了人,啥情况?”

李海宽说:“郝师傅与杨队长都被打伤了。”

一个公安人员说:“小刘,你把两位受伤的工人送到医院,其他人跟我抓坏人!”

李海宽与二反抗跟车去了市医院。

枣村市人民医院急救室门口,医生护士出出进进。郝月莲不住哭泣,李海宽捧着脑袋蹲地上恨得直咬牙。当夜,郝师傅颅内大出血做了开颅手术, 杨队长颈椎错位,紧急做了复位手术。医生禁止家属喧哗探望。常书记与矿领导来了,作了安排又靜靜地走了,西矿区的工人代表默默站一会也走了。

整个夜晚,李海宽与二反抗一直在急救室外走廊上陪着郝月莲和杨队长的家人。郝师傅是为救他而负的伤,李海宽像有一股冰泉在心里汩汩地流动,感到冷刺刺的疼,浑身不住地颤抖。

病房走廊窗外的天空亮了。

一个白大褂轻声问:“谁叫郝月莲?谁叫李海宽?来一下!”

李海宽与郝月莲随护士过了一道布帘门,又过一道自动开关玻璃门,进了第二急救室。屋内小车上斜躺两个氧气瓶,病床旁立着两个吊瓶架,摆着叫不出名的仪器。几个白大褂围着郝师傅病床。

两人来到郝师傅病床前,郝月莲早已泣不成声了。

郝师傅身上、鼻子、前胸都插着管子,睁着氺汪汪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李海宽耳朵凑过去,他好像说的是坏人抓住了吗?李海宽使劲点点头,其实外面情况他一点也不知道。

郝师傅艰难地说:“海宽……你敞亮……靠得住……月莲稀罕你……托给你了!我还有……六十多岁……老母,……月莲……她娘,你俩要……”

李海宽抓住郝师傅扎着吊针的手,含泪叫一声郝师傅,伏到了床沿上:“我……我一定……”

医生让他俩离开急救室。李海宽搀着哭成泪人的郝月莲,附她耳边小声说:“月莲,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和你家人……”

郝月莲哭着说:“都是你害了俺,叫俺咋整?”

出了急救室门,两个公安人员与一名矿领导走过来:“你是李海宽吗?”“是。”“跟我们走一趟。”李海宽随他俩出了病房,走廊外停一辆公安专用三轮摩托车。李海宽上了麾托车斗,一个公安人员开车,另一个公安人员坐旁边,给他戴上了手拷。李海宽很生气:“公安同志,你们搞错了吧,咋给我戴手铐啊?”

“李副队长……”二反抗跑出来。郝月莲追到廊下,手扶廊柱,北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李海宽大声说:“我没事,二反抗,照护点。”

李海宽坐三轮摩托到了枣村市公安局,被押进审讯室里,又被两公安人员架到一张平凳上。对面亮起两盏刺眼的电灯,灯光齐聚在他身上,照得睁不开眼。

“姓名——”一个声音严厉地问。

李海宽眯眼望去,桌对面坐三个大盖帽。问声是居中人发出的。

年龄、成份、籍贯、职业,李海宽据实回答。

“你们一共偷运多少回煤?老实交代!”

“我从来没偷运过煤。”

“已经有人供出你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谁供的可当面对质。”

“你一共放过几回哨?”

“猴三竿派我与大磨刀值过四回班?”

“分多少赃款?”

“没分赃款,领四回值班费,共二十元。”

“你家有无妻子?叫什么名字?”

李海宽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地回答:“有——叫——马环。”

“你有妻子,再与别的女性发生不正当关系,是何行为?”

李海宽低下了头,用戴手拷的手捂住了脑门。

“老实交代你的问题!”

李海宽说:“我有重要情况反映,他们偷运煤时主管在场,是金刚钻打倒了好师傅,猴三竿打伤了杨队长。”

一个公安人员拿笔录让他看后签名,李海宽本来识字不多,就在材料上歪歪歪扭扭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海宽被带回拘留所,在拘留所一共呆了十天,被提审八次。第二次提审,他如实交代了与郝月莲发生关系的事实,诉说在煤窑有人害他性命的事,说自已主动向郝师傅反映情况并参加了拦运煤车行动。这事郝师傅与杨队长可作证。

公安人员厉声喝斥:“不要认为郝师傅牺牲、杨队长昏迷不醒你就可欺骗政府,告诉你,有人揭发那晚你给偷煤车装煤,并打死了郝师傅。为了掩盖罪行你才送郝师傅与杨队长的。”

“冤枉,天大的冤枉!请你们查清,如果我参与了偷煤打死了郝师傅,那我就不是人,枪毙我好了。”

“要相信政府,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漏网一个坏人。”

十天后,李海宽被带到枣村市煤矿总部,总部领导宣布了对他的处罚决定:李海宽身为采煤队副队长,不明就里稀哩糊涂为西矿区盗煤犯罪集团站岗放哨、领取赃款。作为有妇之夫犯流氓罪,鉴于李海宽劳动积极,免于刑事处罚,给予开除工作籍、罚款一百五十元、押送原籍劳动改造的处理。

李海宽焦急地问:“郝师傅与杨队长怎样?我想到医院看看他俩。”

“郝师傅牺牲了,骨灰盒由他女儿带回东北老家了。杨队长转到了省医院。你哪都不能去,收拾好行李,把罚款交清。由煤矿总部保卫人员押送你返乡,把你交给地方政府,进行监督劳动改造。”

李海宽一听郝师傅死了,禁不住放声痛哭:“郝师傅——你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呀,我李海宽对你有愧呀!”回家的路上,李海宽像泄气的皮球,内心感觉空洞洞的。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赔光了钱还丢了面子……

矿总部保安员用专车把李海宽送到了李庄,把枣村市煤矿总部对李海宽的处罚决定书转交给了地方政府。治安主任给他严厉地谈了话,以后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离开村一步,都必须向他报告,否则,按逃跑拒绝改造处理。李海宽脸红红的,脑袋迷迷糊糊的。他从来没见过李庄人会用这种态度给他说话。

不到天黑,李海宽的事在李庄传得沸沸扬扬的:偷卖煤炭,乱搞女人,被押回李庄,监督劳动改造。李海宽走在衔上没人答理,甚至不少人对他吐唾沫。

李海宽看着自己被晚霞余辉拉长的身影想: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第二年挖煤成了穷忙一族不说,还像“黑五类分子”一样背个监督劳动改造的罪名。要还上马环与牛老师钱的打算已化作泡影,交一年交清缺粮款的计划泡了汤,修缮房屋的事更无从说起。他像条被掐败的狗,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回了家。

“你还有脸回家?”马环双手掐腰,眼喷火焰,明显进入非理性亢奋状态。等他走近,“叭叭”长着疙瘩肉的巴掌极不友好地“光顾”了他的左右脸颊,唾沫十分热情地“访问”了他的额头,“给你相好的过呗,还有脸回家?”李海宽拧拧头,再一次想:“难道我的脸是专门用来挨女人巴掌的?”论打架马环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这回又输了理,并且输大发了。常言说“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他一头扎到堂屋里,任凭她打骂,一声不吭。李海宽清楚,此时篱笆墙外一定站满了“看戏”的人,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该出手就不出手。此时他如果一闹,就更“惹”人笑话了。

马环哭着闹着一定与他离婚,晚饭也没让他吃,一晚上骂个不停。说两年没拿家一分钱,都给相好的了,缺粮款交不上只分人口粮,根生连个净面馍都吃不上。屋顶从里往外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了。吃苦受罪她不怕,她不能容忍他在外面乱搞女人,不离婚除非大白天能看见星星。

李海宽抽一晚上丝烟,觉着以后在李庄很难搁下自己这张脸了,他要报郝师傅救命之恩,还要寻找仇人为郝师傅与杨队长报仇,他必须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第二天,他答应了马环的强烈要求:离婚,并且净身出户。公社妇联支持妇女“与监督劳动改造对象划清界线”的正当离婚诉求,婚离得非常利索,一点也没拖泥带水的。

离婚后的当天晚上,天气非常冷,街里靜悄悄的。李海宽像只过街老鼠沿着街边,躲躲闪闪到了牛老师家。

牛老师正在灯下看报,他瞪着眼生气地说:“看你小时候挺有志气的,当了煤矿工人放着好日子不过,咋办那事?”

李海宽感觉自己百口难辩,无须多讲。他诚恳地说,请老师相信我,有冤枉我的地方。我不能在家混了,再借我十元钱,麻烦您开个牛根出门的介绍信,我得偷偷离开李庄,不能当个监督劳动改造对象天天挨批斗。跑到外地不把事情搞清楚,不混出个人模样,一辈子不进李庄。

牛老师哆哆嗦嗦给了他十块钱,叹口气说,你等着,我去大队部开介绍信,不能眼看你遭罪啊!

当晚后半夜,李海宽推推杠得死巴巴的堂屋门,用布袋装起头天马环扔出来的被子棉衣,偷偷离开了李庄。他走到村南水塘边,水塘上是明晃晃的冰凌。水塘芦丛里有水鸭的凄鸣。他回头望望靜悄悄的李庄,不知不觉流出痛苦的泪水。他很难过,真想一头扎到水塘里到龙王那里混日子去。

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是死不起的。丢马环五块钱得还上,又借了牛老师十块,连前两次一共十五元,他都得加倍还,漏屋是必须要修的,郝师傅与杨队长的仇是一定要报的。郝月莲与她的家人需要他帮衬,还有李庄的小儿子根生需要他照管。他是死不起的。

他感觉,人一生大概有两种命运,要么死,要么活;对他来说,死似乎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可活下来就十分艰难了,他勇敢地选择了第二种命运。

在人们喜迎新年的日子里,他与母老虎离了婚,狠心撇下小儿子根生,带着牛老师开的牛根外出的介绍信,后半夜悄悄离开了李庄。

他步行三十里,过了老衙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过了大隅首两层百货大楼,天明七点,坐上汽车到枣村。再从枣村做火车,经过济州、衮州、泰州,一路东北,中间倒了四次火车,走了四天四夜,来到东北边陲红河市。

他还记得,原先郝师傅与月莲说过,他们家过了红河市往北还有三十里路程,村名叫木里镇。

当年的红河市一带蒿草遍地,百废待兴。李海宽走走问问,又搭乘了一段老莫赶的拥军爬犁。老莫,四十多岁,皮帽上有两个鹿角模样的装饰,偏大襟长衫的腰间系一黄色丝带,后背一杆猎枪。到太阳快落山时,老莫领他到了木里镇北头的郝师傅家。

石头院墙,木质大门,木里镇百姓的住房建筑几乎是千篇一律。李海宽拍拍门板,过一会,门“吱”地开了,郝月莲一看是李海宽,“嘭”一声关上了门,里面传出“呜呜”的哭声:“你走吧!”

李海宽像遭了电击一般,顿觉头皮发麻。老家李庄难以生存,他为报恩千里迢迢来到这人地两生的地方,盘缠花光了,如果郝月莲不接受他,他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他手拍门板:“嗐!月莲,天要黑了,你忍心把我抛到荒山野岭喂狼啊?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吧!”

“来戚(客人)了?”“呜呜——”

门开了,走出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与一个中年妇女,两人都手托长烟袋锅。老太太问:“你干哈?”

“我是李海宽。”

“你鳖犊子还有脸来?进屋吧。”

李海宽随她们进了屋。老太太说:“不是我说叨你,一个有妇之夫,不能磕碜银(人),知道不?你住一宿明儿个溜奔(回去)吧。俺月莲是黄花大姑娘,又是新社会,不能给你当二房知道不!”

李海宽忙解释:“我离婚了。”

“离婚了也得看俺家姑娘啥意思。”

李海宽一看,当门桌上立一个镜框,镜框里是郝师傅遗像:黝黑的脸膛,明亮的大眼,紧绷的嘴角,镜框上面搭着黑纱。李海宽睹物思人止不住扔下行李,“扑嗵”一声跪在遗像前放声痛哭:“郝师傅——您救了我,临死前把郝家人托付给了我,我一定诚心对待郝家老少!若有三心二意,天打五雷把我轰!”

李海宽是学说的坠子书上的戏词,别的他也不会说啥,但说的全是掏心窝子的话。惹得郝家三个女人都哭了。郝老太太拉起了他,连连劝他别哭了。

晚饭时,郝月莲端一筐窝窝头,一海碗苞米碴糊糊,外加一盆酸菜饨粉条。李海宽几天没吃好饭了,一会吃下四个窝头、半盆菜,又喝两碗饭,眨眨嘴停下了。

月莲妈又盛碗饭递个馍:“月莲说你饭量大,可劲吃吧。”

晚饭后,郝家三个女人在里间嘀咕一阵,来到堂房当门。郝老太太问:“你真打八刀(离婚)了?可不能瞎扯。”

“没打八刀,离婚了。”当时,李海宽还听不懂东北话。

郝老太太吸口烟袋:“月莲说你敞亮。我儿走了,你能在这疙瘩住一辈子不回关内不?我担心你与俺姑娘过几年再秃撸(半道变故)了,咋整?”

李海宽说:“现在我是净身出户,无家可归,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来这就是报答郝师傅救命之恩的。”

郝老太吐口烟连声说:“好!好!我们这嘎达兴入赘你愿意不?”

李海宽挠挠头:“啥叫入赘?”

郝老太太说:“就是男改女家姓,做上门女婿,下辈孩子都姓郝。在郝家只管干活不管钱粮……”

李海宽心想:“枣村煤矿将我开除,在老家李庄又成了监督改造对象,李海宽这个名字存在世上实在无多大意义了。”说,“只要让我吃饱就中。”

郝家三女人面露喜色。

当晚李海宽与郝家三个女人睡一个火坑上,坑热得烫人,他感觉很别扭。

第二天,月莲娘去大队给月莲开了介绍信,又带着李海宽与女儿去了木里镇人民公社大院。先到派出所给李海宽安了户口。七十年代户口管理不太严格,李海宽又带着牛根的介绍信:下中农成分,爸又是教师,再加上郝家是当地老住户,派出所顺利地给李海宽安上了入赘户口,改名郝根。月莲娘又领他俩找公社民政员登了记,大年三十两人举行了婚礼。大小队干部、前后邻居,都来贺喜。

席间按当地规矩除了吃喝,还有人演文艺节目。一个金黄头发、深邃眼窝、高挺鼻梁的俄罗斯女人,跳起俄罗斯舞。她穿着皮鞋,脚尖脚跟交替击打地面,发出有节奏的踢踏声,再佩以胳膊起落、腰肢扭动,舞姿矫健优美。月莲给他说,这俄罗斯妇女就是我原来给你唠过的那个女人,她男人原是东北抗联的金连长,金连长是木里镇人,后来战死了,她就留在了木里镇。我们这里都叫她俄罗斯金夫人。

有唱二人转的,一男一女两人,手绢舞得像飞动的圆盘子,“日落西山黑了天呢,家家户户把门闩啊……”声调圆润悠长。还有唱歌的,都是七十年代的红歌。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舞跳得很特别,一会像凤鳳开屏,一会如长鹿吃草。

郝月莲说,跳舞的姑娘是拥军组组长莫大叔的女儿莫金花,她跳的是鄂伦春族舞蹈。李海宽在老家只听过山东梆子、河南豫剧、枣梆、坠子什么的,对东北人的表演感觉很新鲜。

人们举起酒杯:“祝郝根与月莲新婚幸福!”

李海宽听着人们说郝根,感觉很陌生,猛然想起这是自已入赘的名字,忙与郝月莲挨桌敬酒,也算是郝家赘婿与木里镇人初次见面的必要礼节。

他不习惯东北一家人睡通炕的习惯,烧了西屋的小坑,把西屋收拾成新房。郝老太嫌费柴草,李海宽说,过了年我就去打柴。

人们都走了,新房里只剩下他与郝月莲,他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让我听听咱儿子笑没。”

月莲说:“嗯哪,孩子都姓郝一准让你憋屈了!”

李海宽说:“我比你大四岁,娶了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一点都不委屈。”“可不兴瞎白话”“真不委屈。”“我知道你是个犟驴,老人百年后,你愿改姓我随你。”他喘起了粗气:“你真是我的好媳妇!”“一边去!我问你,你真与马环离婚了?”“她把我甩了。”“老儿子呢?”

李海宽眉毛立成倒八字。郝月莲安慰他:“嗯哪,你放心,我一准应着他,行不?”

他抱起月莲轻轻把她放到被窝里,眼止不住酸溜溜的,此时他有一种想到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的冲动。

春节这天,月莲娘领着他与月莲挨家拜年,反复说着一成不变的话:“他是俺家赘婿郝根,以后少不了叨扰大家!”

李海宽戴着郝师傅生前的皮帽子,穿着郝师傅原先穿的皮袄、毡靴,外表俨然成了东北汉子。别人叫他郝根,他心里像被乱针扎着一样不自在。

近晌午他们才往家走。月莲妈指着村北乌拉河对岸:那就是苏联的维扬卡小镇。以前冬天木里镇和维扬卡的老百姓都沿冰赶集,现在“反修”了,千万别往乌拉河岸跑,老毛子会开枪杀人的。

李海宽放眼望去,隐隐约约看到河对岸的精致的木屋与城堡式建筑。异囯小镇充满神秘色彩。他暗想,有机会一定去那边看看。

李海宽在木里镇生活一些日子才知道,这里与关内生活习惯很不相同。在老家李庄,过了元宵节枝条都慢慢变青了,一进二月,杏花、桃花、梨花相继开放 ,人们就开始做农事了。可这里过了春节还冷到零下二三十度,男人女人都猫在炕上抽汉烟唠大嗑。他试着把水洒到空中,空中瞬间现出焰火样的冰雾。李海宽是个闲不惯的人,一过元宵节便要去附近山上打柴。月莲不让去,说有张山儿(狼)。李海宽“嗐”一声,别说张三,连李四、王五加一块我都不怕。郝月莲说,俺这嘎达叫狼张山儿。李海宽说,有狼我打死吃肉。他便到山上打柴,不几天,郝家小院里堆满了柴。郝老太与月莲娘托着长烟袋乐呵呵的:“家里就该有个男银(人)。”

无论月莲怎么劝,李海宽就是不忍心放开肚子吃,他知道郝家日子并不宽裕,也只是指望郝师傅的遗属补助与边陲补助维持生活,是养不起他这个“大肚汉”的。

有柴烧了,他催月莲娘到生产队给找活干。催的次数多了,月莲娘就求生产队佟队长,给他找了“拥军服务”的事做。拥军小组组长是莫大叔,鄂伦春族,四十多岁。莫大叔说他原先打猎。李海宽来木里镇坐的就是莫大叔的爬梨。一个叫朴海镇的是朝鲜族,还有个叫乌红旗的是蒙古族。他们三家都是孩子多工分少的缺粮户,生产队给他们个多挣工分的机会。拥军组的任务是赶着生产队的爬犁到红河市军需处给西山老林里隐蔽的驻军拉生活用品,部队管他们饭,生产队给记工分。他们早晨在家吃,上午在红河市军需处吃,晚饭在西山驻军食堂吃。土豆炖肉块,随便吃不用客气。李海宽为了节省,不吃早饭,上午与晚上每顿都吃一小盆高梁米、半盆炒土豆,吃得人们惊讶:“郝根真是个吃货!”若比力量别人就望尘莫及了。二百多斤大麻袋,李海宽背起来就走,还能一个胳膊窝夹一包。

他们天蒙蒙亮出发,到日落西山才回家。早起与傍晚李海宽经常看到路边树丛里有黄色灯火不住闪烁,还能听到阴森的怪叫。他惊奇地问那是啥东西?莫大叔告诉他,那一明一明的是张山儿(狼)的眼,叫声是张山儿在呼唤家人朋友呢。李海宽想,看起来月莲说有狼并不是吓唬他,禁不住惊叹东北人面对野兽竟然如此淡定!莫大叔猎枪不离身,他嘱咐李海宽,出门一定要带防身武器,并再三叮嘱如果有人背后拍肩膀千万别回头,很可能是黑瞎的。你只要一回头它便一口咬住你的喉咙。还嘱咐他,在东北千万不能拍人后背,因为东北人走路都带把尖刀,他们会误意为是黑瞎的,便反手捅来一刀。

李海宽外出就带把尖刀插毡靴里,见顶大门的铁棍很是得手,像孙悟空得到了如意金箍棒一样行不离身。

三月三,内陆已是花红柳绿,东北边陲才刚刚有些暖意。那天,一纶红日怕冷似的早早躲进了西山。他仨装货晚了,到这时还行走在去军营的路上。两拖犁前面走,莫大叔驱赶着爬犁随后行,李海宽坐在中间的爬犁上。忽听后面“砰”的一枪,李海宽回头一看,只见后面枣红马浑身打颤,一只黑牛犊样的动物被打中了一枪。它会站着走,一只蒲扇掌子鲜血淋漓。它顺着火烟冲上去一掌打倒了莫大叔。李海宽急忙操起铁棍跳下爬犁冲去,朝黑动物屁股就是一家伙,只听“嘭”的一声,像打在皮球上。黑动物头也不回地朝莫大叔扑,莫大叔打个滚,后面是拖犁无地方可退,他端着猎枪杆与它对峙。李海宽对准黑东西的眼猛擢一铁棍。黑动物放开莫大叔朝李海宽扑来,李海宽朝它另一只眼又捅一铁棍。它双眼流血,像个发疯的盲人,挥舞着两只蒲扇掌子,“嗷嗷”地叫着向李海宽扑来。李海宽忙闪身躲过,举起铁棍朝准它耳朵就是一铁棍。它摇摇脑袋又朝李海宽扑来。李海宽忙一腾身,举起铁棍朝它头部又是一棍。那黑家伙“呜”了两声倒下了。

乌红旗与朴海振也挥着尖刀前来助阵。

“别打了!”伤痕累累的莫大叔连声高喊。李海宽怕它再咬人,又朝它脖子捅了几刀,黑动物脑袋开了花,脖子出了血。

莫大叔惋惜地说:“这是只雌熊,一定是熊崽饿极了才出洞觅食的,我原想打伤吓跑它,谁知这货与银(人)死磕(打斗)……”

李海宽平靜后感觉很是不安,后悔不该打有幼崽的黑熊。到军营,军医给莫大叔包扎好,晚饭后李海宽把莫大叔送到家。莫大婶哭着说郝根是他们家的救命恩银(人),让女儿儿子给他磕头。李海宽手忙脚乱,连声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郝根成了木里镇观注度极高的名人,人人都知道郝家女婿是“打熊英雄”!英名堪比景阳冈打虎英雄二武松!一说起他,木里镇人就说,俺嘎达赘婿郝根打死一只黑熊。那种自豪仿佛熊就是他们自已打死的。

一成英雄,众多喜事纷至沓来。第一件,李海宽当选了第六队生产队长。木里镇共六个生产队,人口九百多,与他老家李庄人口少多了。木里镇人口汉族占六成,他们基本上是民国时期从山东、河南、河北三省迁徙过来的。以前的六队佟队长是满族人,东北的满族人大都有土著意识,言行常多偏激,这样就让其他民族的社员产生了意见。六队荒了许多土地,工分值比其他队低。大队提议撤掉佟队长领导职务,让“打熊英雄”郝根(李海宽)当队长,让社员选举评议。李海宽的拥军小组成员莫大叔、朴海振、乌红旗,义务为他宣传,夸他陈世美他爹掉井里——老(捞)美了!选举顺利通过。李海宽感激佟队长让进拥军小组的恩德,提议让他当了政治副队长。

内陆是秋分种麦子,东北到谷雨后才种。土豆、玉米、大豆、高梁的种植时间,也就是再晚个十来天。总之,到了阴历四月,农活都出来了。边疆地区比内陆有明显的优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内陆耕地主要靠蓄耕,这里全部实行了机耕。只有播种时才用畜力、人力。李海宽根据拥军小组队员的参谋意见,重新评议了社员工分,全部耕种了荒地。他在老家种地就是行家里手,扬场、放磙、播种样样在行,再加上能吃苦,鼓起了社员的干劲。六队当年就取得了大丰收,工分值合到一块,高出其他五个生产队一倍,高出老家李庄四倍。交完公粮,六队社员分的口粮最多。他虽是大肚汉,也不再委屈肚皮了。

第二件喜事。到六月份,郝月莲生个白胖小子,郝老太为他取名郝土豆,李海宽为他取名本生,他暗里是随着老家的儿子根生取的,但上户口仍得姓郝,听着人叫郝本生就像听别人喊他郝队长一样别扭。但毕竟是生个儿子,用东北话形容就是他贼毙(得意高兴很)了。他请了客,大小队干部,街坊邻居,他的拥军小组的同伴,纷纷前来庆贺。莫大叔女儿莫金花跳起了鄂伦春族《红普嫩舞》,俄罗斯金夫人跳了俄罗斯的《独舞》,有两个人唱了东北《二人转》男唱:“正月里来正月正”女唱:“家家户户挂红灯”。人们嚷着:“郝队长,来一个!”李海宽(或者称郝根)被逼得没法,就胡乱唱了几句“山东梆子”《反徐州》里徐达的一段唱“自幼儿读过了书文卷……”。他感觉自己唱的简直是磨扇压住狗耳朵——没有人腔。可汉族人听个回味,少数民族听个稀罕。他的没腔没板的调子,他们以为原本就该这样唱。看着队长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都纷纷鼓掌叫好。

第三件喜事。八月,枣村煤矿西矿区来人了,二反抗与矿总部领导送来了郝师傅烈士证与抚恤金。郝师傅被评为烈士,郝家三女人高兴得哭了。二反抗见了李海宽又惊又喜,仍称他李副队长。两人又是跳又是笑。二反抗讲了杨队长情况,当时他被打懵了,一直不省人事,直到两个月后才恢复了知觉。他醒后证明李海宽参加了护煤斗争。矿总部研究撤销了对他“开除工作籍监督劳动改造”的决定,矿里派人把决定书送到了李庄。大队领导说你畏罪潜逃不知去向了,原来你小子藏到郝家了。李海宽很高兴,自己终于洗去了“偷盗”的罪名,但“男女作风”问题像一顶铁帽子牢牢扣在他头上,无论在矿上还是在老家,很难摘下来了。

来慰问的总部领导说,他可以回李庄开个证明信再到西煤矿上班,郝月莲也能上班。李海宽想,现在回到李庄,他仍会被村民指指点点,说不定大队还会因为他“畏错潜逃”,让他戴高帽子游街呢!原先他见过一对男女因为相好游街,两人脖子各挂一圈破鞋,就像拉车的辕马挂圈铃铛,招摇得很。看热闹的人纷纷朝他俩吐涶沫、投瓦片。李海宽说在这过日子挺好的,不再干“两块石头夹块肉”的工作了。郝月莲说孩他爹不去,她也不去上班了。

来的 矿领导说,如果你俩不会去上班,就按自动脱岗处理了。

李海宽说,领导回去看着处理吧。又问,对那些坏人是咋惩罚的。矿领导说,刘矿长与王主管原是国民党兵痞,有命案,后来混入了革命队伍,事发后被枪决了。猴大竿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金刚钻打死了郝师傅,判了死缓。猴三竿打昏了杨队长,再加上盗窃,判了十五年。大磨刀四麻利等人因参与了偷煤,全被罚款开除了。李海宽感觉对金刚钻与猴三竿都该判死刑,并立即执行。对猴大竿处理也太轻了。对大磨刀四麻利处理太重了,他仍怀念他俩对他的好。

第四件……

到年底,木里大队组织演出队,对西山驻军慰问演出。演出队成员有莫金花,金夫人,还有几个唱二人转的、唱歌的。大队点名让六队队长郝根参加,理由是六队长会唱山东梆子。要在李庄,挨八挨也挨不到他参加演出队。生儿子根生时,他在野地里亮几声公驴似的嗓门,吓跑了一群啃草的雌性纯种青山羊。李海宽也乐意参加演出。去部队慰问演出能挣工分,还能可劲吃军营里的高梁米与土豆炖肉块;再说大家一块说说笑笑比憋炕上畅快。

演出共七天。莫大叔女儿莫金花,漂亮,能歌善舞,还有东北姑娘的泼辣味。李海宽救过莫大叔,她对李海宽最好。吃饭她给他端,唱完山东梆子给他倒茶。莫金花眼里像燃着火,看李海宽的眼火辣辣的,看得李海宽心里直发毛。

最后那天晚上,演出队在师部演出大厅表演慰问。莫金花演完了节目叫李海宽作伴,到剧场外的厕所去。

夜漠漠的黑,远处还有“张山儿”的叫声。

“郝根哥,快来!看那黑松下是啥玩意儿?”李海宽犹疑地过去,就着剧院外的电灯光仔细瞅瞅,见女厕所门口几棵黑松下边,蹲一个黄球形的动物,那动物两眼闪着金子般的光。李海宽说,金花,出来吧,像是只山狸子,我给你看着。金花说,我怕!李海宽朝那黄球狠狠踢去,那黄球拉成长条影子“吱”的一声窜进了女厕。莫金花“啊”了一声跳出来扑到了李海宽怀里,浑身发抖。李海宽也吓得打个冷颤,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海宽并不是怕黄球动物,他怕枣村煤矿对他男女作风的处分到现在还没撤销,就像一个带病之身是经不起再来场温疫的。他使劲往外推她:“金花,别怕,一只山狸子。”金花死死抱住他:“根哥,抱紧我!”李海宽越往外推,她越往他怀里钻,反而抱他抱得更紧了。

“你们咋在这亲吻?应该到房子里去。”身材高大的金夫人摊着两手说。

李海宽感觉全身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真是怕啥来啥。他知道这女人最是心直口快不装事情,并且与月莲娘过往甚密,难免会纸包不住火这事传出去,郝家三女人还不把他吃了!李海宽忙给金夫人解释,木金花害怕了,才……

完成演出回到家,李海宽总觉着会有大事发生,处处留着小心,时时陪着笑脸。其实那笑脸比哭的都难看。那天,他参加完大队召开的生产队干部会议刚进家门,迎面碰见了出门的金夫人,头皮不由自主地发了麻。月莲妈把他叫到堂屋,郝老太太板着脸喷着吐沫星子训斥:“那时你刚来,我法眼一看,就知道你小子是个花心萝卜,吃着自已碗里的还惦着别人锅里的!你比俺姑娘大四五岁,还是二婚头,她可是个黄花大姑娘,你给我滚犊子!”

李海宽摊开两手解释,指着上天表白,郝老太抽着烟袋脸朝上了墙。李海宽感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就给月莲妈解释。月莲妈也板着脸:“想不走,看俺姑娘啥态度吧。”

李海宽越想金夫人越像个大紫梨,他真想削她!他犹犹豫豫掀开布门帘进了西屋。他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赶早集丢五块元钱与他被西矿开除,两次被马环打骂。他感觉自己这张脸反正是专门用来挨打女人巴掌的,他决心这次对郝月莲要比对马环态度更好,一定保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君子风度。并且给她作出深刻的检查,承认面对美色当时立场不够坚定,没有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残酷无情。但他可以对着月亮发誓:与莫金花绝对没有实质性内容。

郝月莲在炕上抱着熟睡的儿子落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李海宽走过去,伏下身子小声哄她:“月莲,那晚金花看见个山狸子害怕了……”月莲哭着用手点着他的额头:“我把自己交给了你,就把一生托付给你了知道不!你倒好……啥玩意!”“我……我……”“我这次饶了你,你以后还花心不?”李海宽郑重地举起右手连声说:“我对天盟誓:这次没花……永远不花!要花心我就变成该捶蛋的黑牤牛!”郝月莲破渧为笑了。他想着凶煞恶神的大炮眼马环,看着眼前通情达理的郝月莲,心想:人和人差别就是不一样。

经过对郝家三女人一番求媳妇告奶奶的周旋,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事后,郝老太与月莲娘对他约法三章:一、以后与女人接触保持一米以外的安全距离。二、一辈子不能欺负月莲。三、一切收入交郝家。他无条件地全盘接受,心里止不住感叹:新中国建立都二十多年了,他这个中国人的头上咋又压上了“三座大山”呢?

李海宽在东北边陲木里镇有了郝根的合法身份,当了生产队长。他不止一次私下里想,再约法三章,我也得想法还上马环与牛老师的二十块钱。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还得多汇些,让马环把屋顶修缮一下。可人算不如天算,在木里镇生活四十年,他不但没汇去钱,在木里镇又欠了新债。

他当九年生产队长,温饱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家家户户吃的饱,吃的好。不如意的事情是,工分结算钱款全由郝老太掌管,他没法还马环与牛老师的钱,更别说修缮李庄的屋顶了。他没法多“占”,但多吃了。在家多吃,在队里多吃。李海宽当队长最爱请大家伙吃饭,在老家李庄俗称“打平伙”。第六生产队仓库富足,他请队委会干部,请贫下中农代表,请耧把式,请大鞭(驱使牲口的人)有时请全队社员吃……;烙饼,捞面,炸油条,炖肉……他总是一边吃一边让:大家辛苦了,吃!吃!他一会吃得满头大汗。他喜欢吃,不喜欢往家拿。就连外出开会剩几毛生活费郝老太也会拨拉着算盘珠子给他要回去。

八十年代初期,木里镇实行了生产责任制。李海宽承包的土地最多,再加上他勤快,又开了许多无人耕种的荒地,当年交完国粮,家里剩的粮食大囤尖小囤流。吃不完就卖余粮,有一次他截留了七块八角的零头。郝老太要过来卖粮单据,算盘珠一拨拉,除去他吃饭的钱,把他截留的又让“吐”了出来,弄得他脸红得像块酱紫布。他感觉郝老太简直有慈禧太后那老娘们的精明,那拨算珠的手巧得都能赶上外星人了。要不是看在郝师傅面上,他的巴掌很想“慰问”一下她的巧手。这件事证明,在精明的郝老太面前,他想通过卖余粮存点积蓄的打算,幼稚得有点可笑,眼前横亘的“大山”向他宣示:想给李庄汇钱,此路不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俄关系缓和了。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李海宽又做起了买卖。农闲时,月莲娘让他与金夫人到俄罗斯经商。俄囯化工产品贵,他们去俄罗斯带些塑料梳子、碗筷衣物等生活用品。俄罗斯毛皮便宜,回来带皮货。

他俩先到最近的维扬卡镇做买卖,初尝甜头。又去了俄罗斯的伯力城、共青城。俄罗斯城市大街两旁一律的米黄色有浮雕的建筑,大斜面帐幕样式的屋顶,屋内麂皮沙发、胡桃木家具,醬黄色木质地板,让他感觉很是新奇。俄罗斯男人,直率、硬气、能喝高度白酒。俄罗斯女人热情、认真、爱干净。年青姑娘比木金花还热情奔放。李海宽始终注意与她们保持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他富有赏花的热情,却缺少摘花的勇气。他看着金夫人飘来的刀子似的目光,简直不寒而栗。真是一朝被“金”告,十年怕“夫人”。李海宽听某位经商高人说过经济学基本原理,贸易能使个人状况变好。他把心思全部专注在赚钱上,始终想着能够弄些“外快”好邮寄 李庄。做买卖那真是绕着山梁赶集——赚(转)大发了。他乐得直嘚瑟,心里得意地想:做自己的买卖,赚俄罗斯的钱,让贫穷见鬼去吧!

一次分了款,李海宽少交三百元元,打算偷偷寄到李庄去。当晚,月莲奶奶拨拉着算盘珠子:“别整没用的,把那三百元交上来。”李海宽红着脸交上了钱,气恼得真想骂一句月莲她奶奶个棉裤腰。看在月莲对他的情分上,伸伸脖子又咽下去了。事后才知道,金夫人早把账单给了月莲娘。气得李海宽直想骂金夫人:“你这无耻的叛徒!”想想不妥,因为两人原本不是一个党派,叛徒之论无从说起。

郝家女人好似有千里眼顺风耳,他藏不住任何秘密。这种带着脚缭跳舞似的生活,让他备感委屈。晚上,他禁不住给月莲发牢骚:“一家人像给生产队办事一样花钱交单据、记账,并且每一笔收入都有人给郝家汇报,木里镇人为啥都像防贼一样防着我?”郝月莲开心地笑了,说,是我安排的,怕你拿钱跑了知道不!弄得李海宽哭笑不得。他狠狠地对郝月莲说:“请以后管好你的嘴!”郝月莲狠狠瞪他一眼,问他咋了?李海宽忙说,因为我随时都想吻它。

世间原本就有许多钱,挣的钱多了也便增加了郝家的财富;虽说他没有支配权,最起码在外表上郝根还是成了“万元户”(那时农民有一万元很少见)。在木里镇,他家第一个建了小洋楼,盖上了高头门楼,安上了烤漆铜帽双环钢板门。

李海宽四十三岁那年倒了霉。八十五岁的郝老太得病,住一个月医院下世了。

郝家高门楼大门旁树起了白幡。满院都是穿孝衣放悲声的人。按东北风俗,停灵,持扁担指路,守灵,开光,入殓,出殡,破士文,下葬。他披麻戴孝,替郝师傅尽了孝心。他按照莫大叔的指引,木然地进行着仪式。对于老人的死,他生出一种“搬掉”了头上一座“大山”的轻松。其实,他也并未做“搬”的工作,反正对她的下世,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当看到月莲妈哭得拉一尺长鼻涕,看到月莲哭红了双眼,特别是看到自己两儿子哭得泪流满面,他马上想到了郝老太对他的好处来,催他穿衣,让他吃喝,泪水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三天圆坟后,月莲妈也住了二十多天的医院,又花千把块。

郝老太下世,女二号月莲娘掌了郝家经济大权。李海宽有时宽慰自己,吃不到葡萄也说葡萄是甜的。就像他不当家,自有不当家的好处。两儿子上大学、娶媳妇、生孙子,他一点心思没费都完事了,倒也落个清靜自在。镇里人有时候笑他是拉磨驴,只挣钱,不当家。他风趣地说:“我到太平间吼一声,没有一个敢出气的,谁说我不当家……”

有时候他也很满足,与马环一个男孩,在老家李庄撑着一片天。在木里镇与郝月莲生两儿子,大儿本生在木里镇中学教学,二儿系生在红河市政府工作。下有两孙子一个孙女。任谁说他也得算是儿孙满堂的命。

李海宽当生产队长也好,任村民组长也罢,在木里镇人缘不错。郝老太太下世后他与佟队长闹了点不愉快。郝老太精明强势,在木里镇无人敢惹,李海宽在东北生活几十年,他深有体会,东北女人大部分都不好惹。与郝老太比,月莲娘属于精明弱势的那种人。佟队长死了老伴,没人时便对月莲娘动手动脚的,开始李海宽保持沉默。他真实的想法,只要月莲娘愿意,他巴不得佟队长能把她娶走,全当是帮他搬走一座压在头顶上的大山了,他感谢还来不及呢。佟队长的调戏惹得月莲娘哭了几次,这下激怒了李海宽。他认为,佟大叔不能违背月莲娘的意愿,强行胡来就是不把他郝根(李海宽)放在眼里,“打熊英雄”是可以随便让人蔑视的吗?就在佟队长又一次对炕上的月莲娘调戏时,李海宽心里的火山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他举起佟队长把他摔到了大门外。佟队长爬起来指着他:“你小子等着……”一歪一斜地走了。李海宽冲着他背影吐口唾沫:“有本事调你的正红旗骑兵来!”他听说㑈队长解放前是正红旗一族的。

那年刚进九月就下了一场大雪。一个滴水成冰的晚上,他院里柴垛着了火。李海宽与家人救火时,墙外飞来一块石头,正好砸在他脊背上。救完火郝月莲看看,他背上起一个馍头样的大包。

过后,郝月莲每晚都做恶梦,梦见李海宽从山崖摔下来,常常从梦中惊醒。李海宽见着佟队长,立眉瞪眼挥几回拳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九月的一天吃过晚饭,李海宽(当时任村民组长)到村部交公粮条,回来正准备栓住大铁门,坐热炕上看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郝家的经济基础打好了,他本人对上层建筑文艺的兴趣渐渐浓厚了。

莫金花气喘吁吁地跑来:“郝根哥,金夫人让我告诉你,有人要害你!”

李海宽笑笑:“害我?我脚踢养老院,拳打幼儿园,就算和绅派大内高手来,也休想近我身。”这话决非吹牛,他近六十岁的人了,还壮得还像头牤牛。

莫金花婆家在木里镇,与金夫人近邻。当时开放搞活了,金夫人雇几个俄罗斯姑娘,在木里镇开个“民族旅馆”。去俄罗斯做买卖的,都喜欢到此一住,提前感悟一下俄罗斯人的热情奔放。莫金花与金夫人合得来,喜欢在一块唠嗑、跳舞。这天,金夫人告诉她一0六房间住的客人很可疑。听那几个人说,有人透信了……不共戴天,……命大……没烧死,……瞅机会从悬崖上摔下去……这些话引起了金夫人的警觉,她估计那些人说的好像是你,说从关里来,又不像是你,让我给你报信,叫你防着点,小心无过犯。

李海宽一听,一股怒火从心里“腾”地冒出来,他皱起倒八字眉,咧开大嘴咬咬牙想:“在木里镇生活三十多年,还没怕过谁。你佟队长与我有多大的仇恨,点火,扔石头,竟还找人想置我死地!我必须看个明白,取得证据,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转身往外走,莫金花拉住了他:“别整没用的,你一人去会吃亏!”李海宽说:“没事,我要会会他们,看是哪路神仙。”“我叫人去。”

李海宽基本上没来过金夫人的“民族旅馆”。所谓基本上,也可能送公粮条来过。不到这来,一是避嫌,二是他心里一直对金夫人疙疙瘩瘩的。他曾经警告过她:你若是男人,纵然引起国际纠纷我也得扁你一顿!这次他不得不来。刚一进大门,金夫人便把他拉到她卧室,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他们一共六个人,不是本地人,住一0六房间,住过三回了。李海宽说,我去看看。金夫人说,他们人多,你不是敌手。李海宽说没事。

李海宽来到一0六室门前,听听屋里有人说话,“啍啍叽叽”听不清字脉。他掀开布门帘推推门,里面倒插着。他敲敲,里面停止了说话,一人拖着悠悠的长腔问:“嗯,谁呀?”他答:“我。”“有事吗?”“想谈笔生意。”门开了一道缝,李海宽用力一挤,进去了。令他万没想到的是,屋里竟然是他的仇人。猴大竿居中,猴三竿与金刚钻分坐两旁,一个壮汉坐炕沿倒酒。他们边吃菜肴边喝酒。李海宽心想,他们不是判了刑吗?

猴大竿喝口酒拖着太监腔:“嗯,这位朋友,你想谈什么生意?先喝酒。”

李海宽抡了皮袄,打架利索,摘下了帽子皱皱倒八字眉说:“嗐,咱有笔旧账还没算清呢!我本想到号子里找你们算,想不到你们到了我家门口。”

几个人瞪大了眼睛。金刚钻呷口酒,慢腾腾地说:“老子是进去了,那也是你害的!可老子表现好又出来了。”

猴大竿悠悠地说:“嗯,想当年我把你招了工,又请你吃喝,让你值班领奖金。你反而告发我,简直是白眼狼!”

李海宽皱皱倒八字眉,咧咧大嘴咬咬牙,愤怒地握紧了拳头:“是谁让我进毒气洞?是谁对我砸石头打闷棍?又是谁打伤了杨队长打死了郝师傅?你们比豺狼还狠!拼他个龟孙!”

猴大竿拖着太监腔用手一指:“嗯,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坏了我的好事又抢了我的女人,还打我,是我狠还是你狠?我们去李庄没能找到你,听说你小子在木里镇。上次没能砸死你,也算是老天爷有眼,让你自己送上了门,给我拿下!”

李海宽刚要往前冲,被身后两人拧住了胳膊。他用力一抡左胳膊打倒一个,一抡右胳膊又打倒一个。先倒地的那个人抱住了他左腿,后倒地的抱住了他右腿。金刚钻、猴三竿还有那个壮汉一齐跳下炕围住了他。炕前空间狭窄根本施展不开拳脚,李海宽两条腿被地上的两人死死拽住。真是好汉难敌四手,恶虎也怕群狼,经过一番打斗,李海宽被他们摁倒在地。

猴大竿拖着太监腔:“嗯,把他给我捆上装进麻袋里,扔西山沟里喂狼去!”

李海宽手脚被捆上,嘴被塞上,整个人被装进了麻袋里。他很懊丧,事隔这么久,仇没报成,反被仇人拿下了!

“猴队长,这么多年过去了,求你把孩他爹放了!如果你仍怀恨在心,一切都是由俺所起,愿杀愿砍冲我来。”

李海宽一听是郝月莲来了,“呜”两声,心中止不住泛起一股悲哀:“嗐!你一个老娘妹家来凑啥热闹!”

“呦喝!想不到你也送上门了!三十多年没见着,还风韵犹存呢!今个正好碰上了。在西煤矿时,我原计划稳住先李海宽再把你弄到手,想不到你是个扫帚星!嗯,正好,给我装起来!可别伤着她,我猴大竿还要了却最后一桩心愿呢!”

“求你们……”郝月莲嘴被堵上了。

猴大竿说:“嗯,咱们连夜走,把李海宽扔山涧里喂狼,把郝月莲带关内。”

李海宽被人抬起来。他出气不畅,双腿不停地伸踡,但无济于事。到这时他才懂得了什么叫束手无策。他报怨郝月莲不该贸然前来,这些像苍蝇与大粪搅在一起的人,靠哀求顶屁用。他们心狠手毒,你就得做个比他更心狠手毒的人。可悲的是他被这些人装进了麻袋里。对死他并不怕,只是遗憾月莲娘年事已高,自己死了,没有最终完成郝师傅的临终嘱托,又让郝月莲蒙难。他又想起了牛老师,想起了母老虎马环。自己活着囊中羞涩,死后两手空空。若将来他们死后在阴间相见,他有何面目抬头?最起码欠老师个诚信,欠马环个尊严……

听到金夫人一声顿喝:“不许胡来!你们会遭报应的!”

“你一个俄罗斯老太太,管什么中国的闲事!滚开!”

“姑娘们,拦下来,不能让他们把人带走,带走就没命了!”

“嗯,撒手!死老婆子,多管闲事!嗯,姑娘们,你们平时又热情又善解人意,快撒手!不撒手给我打!”“叭”“唉哟!”“沙巴卡”(俄语:豺狼)“快来人呢!”“沙巴卡”(俄语:豺狼)

“就是这!”“站住!”“站住!”许多人吵嚷,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李海宽觉着有人解开了麻袋绳把他放出来,掏出了他口中的毛巾。他一看是莫金花,忙喘口气说:“那个袋子装的是你嫂子,快把她放出来!”金老太放出了郝月莲。

满院都是打斗的人,有莫大叔、佟队长、朴海振、乌红旗,四周邻居,男的女的,几个人围一个人打。

李海宽深吸几口气,大声喊:“把他们抓住捆起来,送镇派出所!”

人们很快制服了猴大竿、猴三竿等四人,还剩金刚钻与一个壮汉在顽抗。李海宽走到壮汉身后,运口气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朴海振与莫大叔上去捆住了他。李海宽说:“大叔,捆结实!”莫大叔说:“放心,保管他挣不脱!”

李海宽到金刚钻旁边,乌红旗正与金刚钴厮打,佟队长在旁边帮手。李海宽躲过金刚钻一脚,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只听“叭”一声,金刚钻身子歪了两歪。李海宽又飞起一脚,金刚钻仰面朝天了。乌红旗压住他两条腿,佟队长抓住他一条胳膊,李海宽单脚死死踏住他另一条胳膊,两巴掌交替打他脸。

“公安来了!”

一个公安人员制止了李海宽,给金刚钻戴上了手拷。

郝月莲发疯似的冲到猴大竿跟前:“在煤矿我感觉你像猪狗,到现在才知道你猪狗不如!啥玩意儿!”不住地抓他脸,吐他唾沫,也被公安人员阻止了。

李海宽看看金老太受了伤,佟队长受了伤,还有许多人受了伤,金夫人旅馆院里一片狼藉。他说:“谢谢老少爷们!大家受的伤,医疗费都归我出,所有损失都归我赔。我还要请大家喝酒,感谢大家救命之恩!”金老太说,月莲娘吓病了,你快回去照顾她吧!莫大叔说,帮忙还不是该的,别胡咧咧了。人们都散去了。

李海宽咬咬牙,望着金夫人,看着佟队长,心想:“嗐!这次欠木里人的大债一定要还!”

等两个儿子赶来,已经收锣罢鼓了。

后来在红河市工作的儿子系生带来消息说:“那伙恶人做的是贩毒生意,再加上谋害人命,案情重大,估计他们不挨枪子这辈子也难出狱了!”

教书的儿子本生说:“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这也是罪有应得了。”

时间像流水一样逝去。

几年后五月的一天,八十六岁的月莲娘临睡前把存款折与仓库钥匙交给了女儿郝月莲,含着泪对他俩说,我年龄大了,你俩领着孩子好好过……天明,再没醒过来。

李海宽禁下住生出“去掉”了头上另一座“大山”的轻松。他披麻戴孝,看着郝师傅与月莲妈的遗像,看着月莲与孙子痛苦落泪的样子,又记起了郝师傅的救命之恩,记起了月莲娘平日里嘘寒问暖的情景,止不住大放悲声。东北人爱说,儿哭的惊天动地,姑娘哭的实心实意,女婿哭的野驴放屁。可他哭的却是又响又痛,没一点驴屁味。

月莲娘下世“一七”那天,月莲把“权”交给了他。所谓“权”就是以往的存折连同拆迁补助的存折,还有仓库的钥匙都交给了他。他有一种翻身做了主人的喜悦,但是他希望能一直被最后这座山“压”着,他不能再离开郝月莲了。

李海宽是个一根竿子插到底的人,李庄人叫他老别筋,东北人叫他犟死驴。月莲娘百日祭那天,他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他要只身回关内老家,完成他的心愿。这无疑是在平静的水面上扔块石头,郝家泛起了巨大的波澜。全家人都大吃一惊,原想着四十年来他从没提过回关内老家的事,都认为他早把李庄忘了。想不到这头默默耕耘的犟驴竟把心思藏得这么深!本生从主观角度阐释,他六十有五体力大不如前,离家去关内多有不便。系生从客观角度考量,路途遥远,人心复杂,出行不宜。月莲则从两人关系角度分析,你走了俺咋整。

掌权就是“尿性”,反对归反对,我的事情我作主,“议员”能轻意改变任性“总统”的决定吗!李海宽归心似箭,盼望明早醒来,自己就在老家篱笆墙的小院里,摔张百元大钞,正好砸到高颧骨大炮眼的脸上。

李海宽老汉顺着红河市火车站站台跑几步回头劝两句,到了动车软卧02车门口,对气喘吁吁跟来的妻子说:“嗐!你回吧,不是执意要回关内,我总不能背着债去见阎王奶奶吧。”“嗯哪!那……俺家的债你还清了?”李海宽笑笑:“债主就在眼前,你又少我四岁,只怕是到地下休息前也难还清了。”

李海宽老汉向列车员出示了火车票,上了火车,找到10号下铺,放下行李,返回廊道上,擦擦车窗玻璃的雾气,见妻子郝月莲正在站台上拭泪。他看看铁道护墙外高高的楼群,望望远处山上的皑皑白雪,心里油然生出一阵酸楚。

车轮滚动,妻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他回到室内,坐到铺上。刚来东北时,郊野荒草丛生,如今铁道旁绿树丛丛,远处,白雪覆盖着千里沃野。四十多年,真是弹指一挥间呀!

一路上,望着变美的城市、变富的乡村,不断接听着妻的电话、儿的电话、孙的电话,他们接二连三,嘘寒问暖。李海宽心潮起伏,感慨万千。祖国的发展,他本人的变化,全惟妙惟肖地镌刻在了这四十年的画卷里。这幅画卷让他回味,让他喜爱,让他眷恋。

列车员报,到山海关了。

李海宽向车窗外望去,西天红日如血,山海关门楼更显金壁辉煌。他激情涌动。过了山海关,如同到了老家一样亲切。四十年里,他去过哈尔滨、长春、沈阳,还去过俄罗斯,可从来没有回过关内。这也是郝家三女人给他划定的最大的活动空间。老家李庄,一直是他魂飞梦绕的地方。

D5188动车飞驰在华北平原上,铁路旁草木蓊郁,花色斑驳。李海宽老汉心想,秋天就该是这样,东北的冬天来得总是太着急。

火车运行十多个小时,天明六点,李海宽在枣村火车站下了车。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钱家杂碎店,比原来门面扩大了两倍。又买了几个武大郎烧饼就着吃。吃四个烧饼就饱了,他饭量早不如以前了,用郝月莲的话说,他这只猪,大肚子被好料填实了。

李海宽一心想见老工友,他计划,见到杨队长二反抗等老工友后,就选家高档餐馆,大家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回味往昔岁月,那才叫惬意呢。

早饭后,他问路乘16路公交车观看了西煤矿遗址:那里只留座写有“安全生产”的进出井的高顶敞房,周围用铁栅栏围着。下矿的敞房外面变成了花树映衬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大楼。没见到昔日的土坯宿舍与火炉房。没见到昔日的杨队长、二反抗与其他工友。他听人说二十年前煤矿就停挖了,听说是煤采完了,采煤工人们早去了外地煤矿。

李海宽有种被冷落的难过,眼里像飞进了虫子,感觉涩溜溜的疼。他无意在枣村逗留了,要去此行的第二站——故乡李庄。他想,李庄总不至于消失了吧?他的大炮眼马环,他的根儿应该还在。

下午一点,他在金阳县城汽车站下了车。他打听一下,如今的汽车站在黄河路与曙光路交界的西北角。听人说,原来五四路南面的老车站,在二十年前改建成了农贸商场,当然他也没见到戴红袖章负责检查的妇女。

他问着路,找到了“金家羊肉汤馆”,要了一碗羊肉汤一张香油饼,感觉缺少了原来那种诱人的香味,用郝月莲的话,他是像朱元璋一样一富有吃“腻歪”了,不认识以前的两位“乞丐兄”了。

他一边喝着羊肉汤,一边计划着到李庄后的事宜。见着牛老师要双手递上礼品,再递上银行卡。至于对马环态度,需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如果她心平气和,就给她留点面子,四十多年来一直要说的那句话就咽回肚子里;如果她仍老硬不瓤劲,或者再无理取闹,他就毫不客气地把钱摔桌上,当面质问她,我是不是个窝囊废?他想,多预备几套行动方案总是用得着的。

他打听人,坐上了去李庄的公交汽车,经过开阔明朗、草绿花红的大隅首,没见到那座两层百货大楼。到北关,也没见着老衙门与老衙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没见到原来回李庄路旁满是绿禾的土官道。

公交车经过一片片小区,驶过一处处工业园,行了一段栽有合欢树的柏油路,经过波光粼粼的南水塘,来到了耸立着座座别墅楼的李庄。李庄没有了令他怀念的蜿蜒土街、榆柳树干、低矮坯屋……街上碰到的大姑娘、小伙子,一个比一个衣着讲究,没一个认识的。他想,不认识也好,省得有人指指点点说,这人就是犯有男女作风错误的李海宽。

他问路找到了牛老师家,金漆亭顶两层楼,颇有俄罗斯建筑风味。对牛根他还有印象,可到屋里没见到牛老师。牛根给他倒杯茶,他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献上了特意带给牛老师的老山参、熊皮坎肩、貂皮护膝,外加一张银行卡。

牛根说:“用不着了。我父亲退休后,八十三岁下世了……”

当门墙壁挂着牛老师遗像:大背头,炯炯有神的眼睛露着严肃亲切的光芒,还像当年活着一样,四十年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李海宽老汉感觉很难过,像有一桶满满的冰水瞬间浇到了头上,他内疚,痛苦,成串的泪水顺着鼻洼流到不停抽搐的嘴角边。他对着牛老师的遗像默默念叨:“老师啊!您教我识字,三次借给我钱,没有您那十五块钱,我早饿死了!您那时一月工资才二十三块五角,是用来养家糊口的呀!可我到底没能还上您的钱,学生对不住您呀老师!”

李海宽迈着沉重的脚步跟牛根到了村西头儿子根生家。木栅门换成了新式高门楼,高门楼安装着花平板钢料大门,篱笆墙换成了瓷砖墙。

牛根按响了门铃,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开了门。李海宽仔细看看,孩子的剑眉仿根生,或者说仿他。

他打量一下院子,没有了双层石磨,没有了石榴树,彩砖地面上的花池里站着富贵竹与月季。他四下看看,仍担心马环会“嗷”的一声跳出来臭骂他一顿。

牛根喊:“根生,你看谁来了!”

屋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他们疑惑地看着,把他让进客厅里,给倒上茶。李海宽坐站不是,感觉到了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外人家。

牛根对根生说:“根生,你猜这位是谁?这位是海宽大哥……”

根生夫妇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根生媳妇反应快,忙拉过儿子:“孩子,他是你爷爷,从你爸两岁多,你爷爷每年都以煤矿名义给你爸汇钱,一直汇到他二十八岁。”

根生说:“我小时候,年年收到外地汇来的款,娘说是您汇的。我长大了,到枣村煤矿找您两趟,他们都说您离开矿回老家了。”

李海宽很震惊,心里像涌起一股暖流,迅速流遍全身。他清楚,那钱肯定是郝月莲汇的。想不到郝家“三座大山”外表冰冷坚固,内里还存有暖人的温热啊!他叹口气说:“嗐!事情都过去了,那时都怨我年青气盛,脾气太犟。”

根生媳妇说:“快,叫爷爷!”

孩子怯生生地叫了声“爷爷!”

李海宽把孙子揽在怀里:“我这个爷爷不合格,对你没尽心,爷爷愧疚啊!”

牛根介绍:“你家现在富了,你儿子任村工厂厂长,你儿媳妇任村小学教师,你孙子十岁了,上着小学五年级,年年三好学生。”

李海宽老汉连连赞叹:好!好!

晚饭时,李海宽一边吃饭,眼还不住四下瞅着,没见着人高马大的母老虎,心中不住地猜想,六十多了,还爱走娘家?还是故意躲着不见他?他很担心正吃着饭她突然闯进来,连骂带打,一会就搅来一大帮看“戏”的街邻。

晚饭后,牛根说:“你离家几年后,马环嫂子精神慢慢出了毛病,天天穿上你的破蓝褂子到村南水塘边接你,嘴里不停地念叨,海宽来了,海宽来了!一会在路边收堆土,插上柳条,不停地磕头作揖祷告,说都是她的错,老天爷保佑海宽,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家来吧!都怨自己了,老天爷保佑海宽平安回家来!根生把她叫回家,她一会又去了,还是不停地烧香,磕头,整天疯疯颠颠的……大前年你孙子在南塘边玩耍,不小心掉进了水里,马环嫂子跳到塘里救出了孙子,她却没能再上到岸来……”

“啊!”李海宽感觉胸口像当年被马环撞了一头。

“……再加上近十多年你毫无音讯,根生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就做个空棺,放一件马环嫂子一直保存的你那件蓝褂子,与马环嫂子合葬了……坟在村南水塘西岸的公墓里,离她下水救孙子的地方不远。”

根生夫妇背过脸擦泪。

李海宽皱皱倒八字眉,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

根生从里间掂出来个鼓囊囊的印花大包袱。李海宽记得,这包袱是结婚那年马环娘家陪送的,深蓝底上印有白色荷花花瓣的图案。当年马环来回走娘家总是抱着根生,后面背个包袱……根生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双双布鞋,有单有棉,都是千层白底,黑布鞋面,针脚细密,还有一双没上好的。

根生媳妇说,这包袝本该埋空棺里的,可俺想留个念想。

根生说:“您走后俺娘很后悔,说那时不该一点情面不给您留。她每年都给您做一双单鞋一双棉鞋,她说您将来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她要亲手把鞋交给您……”

李海宽老汉双手颤抖着拿起那双还未上好的鞋,托在手中,像托着一座大山。他仔细打量,像把玩一件稀世珍宝。他把鞋一双一双看过,又一双一双放到包袱里,要了一捆香箔纸,然后背上包袱发疯似的向外跑去。

他跑出院门,跑出村庄,任凭儿叫,任凭孙喊,头也不回地跑向水塘西面的公墓地。冷冰冰的月光涂白了一地银霜。月光下,石碑泛着寒光,上写“先考李海宽、先妣马环之墓”

李海宽“咚”地放下印花包袱,手抚石碑,弯下身子高喊一声:“根儿他娘……我来看你了……”止不住哭出声来。六十多年了,今晚才找到一个可以放声痛哭的地方,几十年的苦水一下子倾倒了出来,“海宽欠你的不单单是五块钱呀……这重若丘山的债务叫我咋还得起啊……”。

树林不远处响起“呜呜”的哭声。

李海宽一边哭着,一边从印花包袱里掏出所有的鞋,一双一双摆成个房子样,把香箔纸填到“屋子”里,手抖抖地打着了火机,一缕青烟徐徐升起:“跟他娘,你活着,我到底没给你修成屋子,用这些鞋垒成房子烧了,权当我把漏房子修好了……

他痛苦地想:这几十年的时光自己都是在努力还债中度过的,可遗憾的是,他没有能还上众多的压在心中的债……

霜月下,墓园中,纸烟似带,飘绕坟茔。李老汉,伏碑珽,悲涛泪雨草木惊。

《心债》目录:

第一章:丢钱离家

第二章:安身增收

第三章:助莲损财

第四章:斗恶得艳

第五章:生死搏斗

第六章:护煤交恶

第七章:过关抱恩

第八章:喜事连连

第九章:飞来横祸

第十章:重回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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