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苏辙诗文中的兄弟情

苏轼画像

苏辙画像

电影《北京遇见西雅图之不二情书》中,苏轼的一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激起无数人的共鸣。影片中又有“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句,联系起全词,让人感喟不已。苏轼的文章,虽越千年,却毫无隔阂。学者研究,苏轼不仅是文学家,还是被放逐的道学家。他一生颠沛,创造了谪居文化的典范。在苏轼之前,孔子和庄子是中华民族文化性格的铸造者。

苏轼的出现,将孔、庄两种人生态度汇集于一种人生模式,基本完成了民族文化性格的铸造。他的人生模式,是体现民族文化性格的最典型模式。

在苏轼的文集中,最令人感动的是浓浓的兄弟之情。

少年喜文章

中年慕功名

在苏轼(子瞻)的诗文中,写给弟弟苏辙(子由)的比较多,两兄弟唱酬的诗达数百首。同时期的道学家程灏、程颐兄弟,王安石、王安礼及王安国兄弟,都有文集传世,但鲜见兄弟唱和之作。

中国传统礼教认为,兄弟是“五伦”之一,兄弟之间要讲“悌”(心里要装着兄弟)。古人把兄弟喻为手足、雁行、金兰和棠棣。

苏轼20岁时,《送美叔诗》云:“我生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元丰元年(1078),43岁的苏轼出任徐州知州。在《送李公择》诗里说:“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宋史·苏辙传》中说,苏辙与苏轼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无疑是把苏氏兄弟当成了兄友弟恭的典范。

纵观二苏的仕宦生涯,的确是进退出处,无不相同。两人少年得志,嘉祐2年(1057)一起考中进士,苏轼时年22岁。他们父子3人的文章受到欧阳修的极力推荐,一日而声名赫然,动于四方。

除去为父母丁忧的6年时光,苏轼的仕宦生涯可用428487这组数字来总结:凤翔府签判4年,京官2年。熙宁年间,忤权相王安石,外任杭、密、徐、湖四州8年。乌台诗案后,谪黄州团练副使4年。元祐元年(1086),旧党执政,出任登州知州,很快入京8年,其中外任杭州、颍州、扬州知州3年,他常称自己为八州督。绍圣元年(1094),新党执政,出任定州知州,又被贬惠州3年,继海南儋州,岭南谪居共 7 年。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遇赦度岭北归,七月卒于常州,享年66岁。

苏辙的宦迹和苏轼几乎一致。熙宁年间,外放陈州、商丘一带。后因乌台诗案,苏辙上书乞以现任官职赎兄之罪,被贬为筠州酒官。元祐元年入京,历任户部侍郎、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相当于副宰相)。绍圣元年,贬汝州、筠州,继贬雷州、循州。

苏氏兄弟中第应仕后,只有为父母丁忧的6年和当京官的时间在一起,可谓聚少离多。但两兄弟的个性迥然不同。

苏轼具有高蹈英迈之气,为文闳肆,连皇帝都是他的忠实粉丝。苏辙寡言鲜欲,奉行君子不党,文章论事精确,修辞简严。

苏轼书法作品

与子皆去国

十年天一隅

世上兄弟亲密关系的程度,与良好的家风及相同的经历和志趣有关。

苏洵有两位兄长苏澹和苏涣,苏澹早逝,遗二子苏位和苏修,苏位随叔父苏焕旅居洛阳。苏涣中进士,外出作官。苏涣进士及第对眉山学文的风气,产生了巨大影响。苏涣生三子:不欺、不疑和不危。又有11个孙子,一门习文,多有中第者,曾孙有名的如苏元老、苏彭等。

《苏轼文集》中,苏轼与这些堂兄弟及侄孙辈均有书信往来,家常言语中可见苏氏一族孝悌之家风。

苏轼最初在凤翔任判官4年,这是第一次与苏辙分别。曾有多篇诗寄苏辙,内容颇多,陕中风俗人情,所感所交游,都以诗文告之。并说:“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

苏辙任渑池主簿,作《怀渑池寄子瞻兄》。渑池有一个前几年他们赴京应试住过的寺院,曾有访僧留题之事。苏轼和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相较弟弟的感慨,苏轼更进一步对人生发表议论:人生充满了不可知,就像鸿雁驻足雪上,留下印迹,而鸿飞雪化,一切又都不复存在。人生由什么支配又有什么规律可循呢?年仅20多岁的苏氏兄弟,对人生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和感喟。

熙宁10年(1077),苏氏兄弟分别7年后在徐州得聚百日,两人相互作诗应和。苏辙走后,苏轼又作《初别子由》:“我少知子由,天资和而清。好学老益坚,表里渐融明。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可知二苏不仅有骨肉同胞之情,更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这次相逢,苏辙劝兄“常恐坦率性,放纵不自程”。你性格不要太坦率,文章不要太放纵不羁,小心被人抓小辫子。而苏轼牵挂的是弟弟家里人多贫穷:“森然有六女,包裹布与荆。无忧赖贤妇,藜藿等大烹。”虽然有6个女儿,幸亏弟媳贤惠,虽然布衣蔬食,但子由生性达观,纵然明日无晨炊,也依然倒床作雷鸣。

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是苏氏兄弟的愿望然人生无常,谁能想到,这种简单纯朴的愿景也会终成泡影。

东坡亦何罪

独以名太高

中国人经常用患难兄弟来形容关系之牢固。《宋史》中称苏氏兄弟“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难,就是苏辙在徐州见面时所担心的苏轼诗文所引发的乌台诗案。元丰2年(1079),御史何正臣、舒亶、李定等,指控苏轼写诗文讪谤朝政、反对新法、指斥皇帝,欲置苏轼于死地。

苏轼下狱后生死未卜,一日数惊,以为将死于牢狱,写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的悲惨诗句。

苏辙时任南京判官,为营救其兄,写了《为兄轼下狱上书》。书中说,我兄苏轼居家在官,并无大恶,只是禀性愚直,喜欢谈古今得失,以前上章论事,说过很多这样的话,皇上并没有加以谴责。他狂狷少虑,自恃皇上包容,不加敛抑。前些年在杭州和密州时,经常作诗有轻率语句,已有臣僚举报,但皇上置而不问,我兄感恩荷德,深已悔过,已不敢再瞎写了。但他的旧诗已经传播,无法收回。

苏辙表示,我愿意用我的官爵赎兄之罪,不求减他的罪,只要能免于一死,就是我的幸事。若蒙陛下哀怜,赦其万死,使得出于牢狱,则死而复生,宜何以报!臣愿与兄轼,洗心改过,粉骨报效,惟陛下所使,死而后已。

苏辙一生中,上书皇帝为其兄请罪赔罪的奏折有多篇,但是毫无怨言。

最终,苏轼免罪,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苏辙因苏轼之罪连坐,谪任筠州(今四川筠连县)盐酒税监,5年不得调任。

乌台诗案对苏轼是一次沉重的教训,使他更为成熟圆通。真要感谢这些政敌和这次放逐,如果没有乌台诗案,就没有东坡居士,就没有《前后赤壁赋》《西江月赤壁怀古》和《定风波》等这些传唱千古的名篇。悲愤出诗人,苦难中往往会开出最绚烂的花。

可笑的是,苏轼出狱就依《狱中寄子由》之韵写了两首诗。其中有“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之句,刚才还在忧死,出门就忘了。这就是苏轼,被后世朱子等讥笑。

苏辙书法作品

黄州食物贱

风土稍可安

苏轼南去黄州,在陈州道上与赶来的苏辙相聚3日而别。

苏轼到黄州后不久,苏辙也南贬赴江西高安,路过黄州探兄。苏轼写了《晓至巴河口迎子由》,回忆去年在牢狱,苦不堪言。苏轼随遇而安,想在此地买林置产,终老于黄州。

苏轼还给眉山的堂兄写了封信,汇报生活状况。《与子安兄》中说,他躬耕于城东的50亩荒地,在那里筑了东坡雪堂,自号东坡居士。

在黄州与筠州的4年间,苏氏两兄弟诗文往来不断,也是佳作的高产期。苏辙在筠州因为喝酒过度犯了肺病,苏轼写诗相劝说,你小时肺部就不好,现在更要注重身体,善自保养。你看几十年过去,老朋友们还有几个活着的。并告诉了一个治喘的偏方。劝苏辙少饮酒。

听说苏辙在筠州与官长不和,恐要被革官,苏轼写诗劝苏辙不必太委曲自己,哥们是有抱负的,实在不行,回黄州,兄弟俩一起在东坡耕地。

苏氏兄弟在艰难的时局中相互支持与勉励。4年的黄州生活终于要结束了,元丰7年(1084)端午节,苏轼移官汝州团练副使,从九江登庐山赴筠州探弟,在筠州驻留10日。

在筠州相聚10天后,苏轼赴汝州,走后又作了几首诗寄给苏辙说,以前父亲最爱洛阳,我这次要到嵩山去,要到汝水伊川之间买田卜宅,今后我们兄弟二人隐居于彼。兄弟你好好想想:清澈的水池映照着茅草轩,轩里坐着两个清瘦如鹄的老翁,谈诗论文喝酒品茶,多么逍遥快活呀!

最后又忍不住自我调侃几句,归隐都非难事,重要的是诗书传家要有好儿子。子侄们,想当年,你们的老爸如你们这般大时,文如泉涌呀,下笔就三千字。世人听后都大笑说,生子千万别像苏家兄弟,这么倒霉落魄。

倾杯不能饮

待得卯君来

人生的转机有时不可捉摸,苏氏兄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柳暗花明,好比股市上的一波连续下跌后,又迎来了连续涨停,甚至创出新高。

元丰8年(1085)三月,宋神宗离世,由母亲高太后带着9岁的孙子哲宗听政,开始启用司马光等旧党。

五月,苏轼被任命为登州知州。刚到登州5日,以礼部郎官召进京。进京半个月,又升任为起居舍人。

元祐元年(1086),苏轼迁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7年后,以兵部尚书召,不久迁任礼部尚书。其间,苏轼曾外任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知州数年。

苏辙也以绩溪县令入朝,后历任户部侍郎、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相当于副宰相)。这七八年是苏氏兄弟一生中最为称意的时光。

可惜富贵逼人不是什么好事,在此期间,苏氏兄弟没有多少好诗作,兄弟唱和之作明显少于患难时期,真应了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有时,苏轼也觉得这种宠命优渥的生活,还不如当年徐州两人夜床对雨的乐趣多。

苏轼在《感旧诗(并引)》里有一段对往事深情的直白。

当夜因为听到外面的风雨声而睡不着,想起30年前寓居怀远驿的往事,兄弟俩同出巴蜀故乡,一生仕宦沉浮,聚少离多,而悌爱之初心未能忘怀。风雨之夕独行东府院内,不免怅然,于是扣门呼阿同(苏辙小名),可是苏辙已经酣然入睡,苏轼只有独自品味这份凄清之感。

眷言罗浮下

白鹤返故庐

从哲宗绍圣元年(1094)开始,新党执政,大力打压元祐党人。二苏开始了长达7年的贬谪生涯,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朝廷。

苏轼时年59岁,贬惠州4年,苏辙被贬汝州、筠州。这时,苏轼已将进取之心放下,放到最低处了,他与苏辙诗文往来谈的多是释道养生之说。

苏轼告诉苏辙一个自己研究的美食秘诀:骨头缝里的一丝肉,煮熟后用酒浸泡,然后点盐烧烤微焦,味道如何?据说,跟蟹螯一样美味。他几天吃一次,觉得挺滋补身体的。

苏轼惟一教育弟弟的信就在此时写的。他说,最近我很衰懒,与宾客过从渐少。你也向我叮嘱,如闻过错必相告。有人议论荐举刘太守一事,你大节过人,而小事有时不经意,如作诗一样,高处可以追配古人,失误之处有时却受眼拙的人讥笑,不可不留意也。这说的哪里是苏辙,分明是他自己。不过哥哥说弟弟,就得听着。

绍圣4年(1097),苏轼被贬海南,苏辙由高安贬雷州,这对难兄难弟在五月间相遇于藤州,相聚一月而别。此次是最后一次相聚。

苏轼随弟同行至雷州,雷州太守张逢对他们礼遇有加。因为这事,张逢后来被弹劾免职。天天喝酒喝多了,苏轼的痔疮犯了,连夜呻吟,苏辙也终夜不睡,给他读陶渊明的诗,并劝哥哥戒酒,后来苏轼真的戒酒了。

谁怜东坡老

独看南海灯

唐宋时,南谪的官员不仅要在身体上适应岭南气候,战胜岭外烟瘴,还要调整心态,从怨愤转向解脱超越,否则很难活着出岭南。苏轼是个例外。

苏轼天性旷达,对岭南的风物抱着欣赏的心态,并以之影响苏辙,这无疑是正面的引导。如他在诗中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已经将岭南作为他的故乡一样。在儋州写午睡:“悠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俨然一派超脱相。

苏轼渡海后,经常给苏辙写信和诗。在苏辙的第四世孙苏斗老出生时,苏轼写诗祝贺:“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苏辙生日时,苏轼又写诗相贺:“儿孙七男子,次第皆逢吉。但愿白发兄,年年作生日。”

苏轼在海南的日子很苦。厨房里一连几十天都没有肉,人都饿病了。他苦中作乐,写诗3首与苏辙分享他体味的海岛生活三适: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

如果长时间得不到苏辙的书信,苏轼就会担扰。他的文集有两次写过这种情况:一次是“自立冬以来,风雨无虚日,海道断绝,不得子由书”;一次是在元符元年(1098)戊寅十月五日,因为长时间没有弟弟的书信,苏轼不得不用《周易》算卦。

我生三度别

此别尤酸冷

建中靖国元(1101),宋徽宗即位,赦免一些前臣。这年苏轼已经66岁,度岭北归。苏辙也奉召回京,但当时蔡京当权,苏辙厌倦仕途,请求致仕归隐许昌。

苏轼沿途给多位朋友写信说,他已决定处置完宜兴的田产后到颍昌与苏辙相聚,秉烛相对,非梦而何?从此兄弟相从终老。

苏辙担心其兄手上没有钱,让友人借给苏轼200两银子。苏轼说手头还未山穷水尽,推辞不受。足见苏辙对兄长生活上的关心无巨细。

更为感人的是另外一封书信,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通信。这封信里有苏轼为何突然不去颍昌和弟弟居住的原因,因为听到朝廷“相忌安排攻击者众”,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同时非常遗憾兄弟俩最终不能相聚,将身后葬地事托附给苏辙,叫他不要破费,不必徇俗。读来真挚感人。

此信书后两月,苏轼瘴毒大作,病暴不起,卒于常州。临死前,苏轼对友人钱济明说:“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及一见而诀,此痛难堪。”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青年苏轼写给苏辙的此诗,是否昭示着兄弟俩的崎岖人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诚然难全,然苏轼临死未见弟弟一面的痛楚之语,实在令人恻然伤怀。

苏轼逝后的次年闰六月,苏辙葬其兄于汝州郏城县小峨眉山。作《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从此,苏辙杜门深居,著书以为乐,谢却宾客,绝口不谈时事。11年后,苏辙在寂寞中离世,不忍其兄独葬于此,遂从葬其右。子侄6人逝后,也附葬于二苏墓后。后世有好事者,立苏洵衣冠冢于旁,并称为三苏墓,历代祭扫蒸尝不绝。

苏氏兄弟终身的梦想是一起归隐田园,诗酒相从,夜雨对床。他们相约归于林下为闲居之乐,过上“六子晨耕箪瓢出,众妇夜绩灯火共”的平民生活。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时光在他们宦海沉浮中悄然逝去。

昔日翩翩年少出西蜀,转眼白发苍颜,雷州一别竟成永诀。异时退隐相从之约,竟成了无法兑现承诺的梦。斯人虽然已逝千载,而兄弟真情却永远感动着后世。李书沛

来源: 华西都市报 宽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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